那没事了。
江熙丝滑跪下,五体投地:“求陛下轻罚。先帝遗书上说了什么?”
萧郁:“说要你杀人。”
完了!还真是先帝遗托!江熙冒出的冷汗顺着鼻尖滴到地面,狠咬一口舌头惩罚自己:教你嘴硬,教你嘴硬,撞上枪口了吧!
萧郁:“是你自己说,还是朕把遗旨给你念一边,嗯?”
“我说!”再不端正态度,萧郁怕是真要剐他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先帝传了他来谈话。他第一次见到了萧威从未在妻儿面前展露过的狠毒的一面。
他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无情的帝王与被儿子气到抱着妻子嚎哭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萧威:“后辈当中你虽不是最精明的,但你身上有一个特质我非常看中,故而宣你来嘱托一些事宜。你可知是什么特质?”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萧威的气色不仅是病态,还有焦心。
他直白道:“我老实。”老实个屁,只是这样回答既不显得骄傲也不显得过谦。
萧威摇头笑道:“不是。”
他:“稳重。”
萧威:“不是。”
他:“忠诚。”
萧威:“不是。我看中的是你有死志。”
哈?死志?他完全没有这玩意儿!他才二十,正是贪生怕死的年纪。他一头雾水:“陛下,我不是很明白。”
萧威:“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江熙,你此生注定不凡。”
他相信自己不凡,可不凡跟死志有什么必然联系吗?皇帝不会是想要他的命吧。他如大难临头,眼前一黑,瘫跪:“陛下为什么?”
萧威:“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
萧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心想皇帝是不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
萧威:“你与皇子们为伴已有四载,应是亲如手足了吧。”
他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层意思,他不敢僭越,发誓道:“我将尽我一生一心一意效忠皇室,如有违誓,死无全尸!”
“好,好!”萧威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开始切入正题,“我命不多时,皇子们又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病了的这两年呐,很多事力不从心,有的臣子开始怠政,有的臣子生了歪心,有的老臣居功自傲,倚老卖老,以后也不会是服从新帝的主,南方有怨气,北境有杀气,都在盯着我哪时断气。若我在今年去了,大齐必然会生出一场乱子,到时朝廷动荡,生灵涂炭,对皇子而言将是巨大的磨难,我大齐恐怕根基不保。”
萧威似看到了那样的场景,垂泪叹息。
此刻的萧威就是一个唯恐为儿女思虑不周的垂死老人,他的慈爱、不安、无奈和遗憾引得他鼻子发酸,他上前给萧威擦拭,暗暗在心里发誓要竭尽所能保护这个老人!
萧威接着说道:“他们还未立功立业,心智未熟,拿什么去服众?只怕他们不仅使唤不动一干老臣,还会受人蒙蔽,我此刻的心就像汉时的诸葛孔明,已经几宿几宿睡不着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为他们除小人,立贤臣……”
萧威是在交代后事!他跪正了身子道:“江熙愿为陛下做任何事情。”
萧威:“嗯。只要有欲望在,小人就会生生不息,我帮不了儿女多久了,我要把清君侧、富国安民的任务交给你。”
他:“江熙领命!”
萧威:“你要知道,做一个贤臣跟上阵杀敌的将士一样,随时可能没了小命。”
他坚定道:“江熙不怕。”
萧威郑重地再次问他:“江熙,你敢做死士?”
他:“为江山社稷,江熙愿为死士!”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萧威病中来劲,挺直了腰板,振奋道:“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个任务,在此之前我给你讲一些典故,比干挖心、吕后诱杀韩信,杨贵妃死于乱军,你可看清它们的共同本质?”
他:“江熙愚昧,请陛下指点。”
萧威:“真正的杀手——商纣王、汉太祖、唐玄宗完美隐身,妲己、吕后、乱军不过是他们杀人的匕首。有的人必须死,而皇帝不可以有污名,他必须是真善美、德智勇的典范,而为君者的大忌往往就是空有真善美、德智勇,他还得有恶、狠、杀伐的一面,不允展露,于是匕首的价值就产生了。忠臣有很多类别,匕首就是其中一类,我要你做猴儿的匕首。猴儿为君途上,一些不方便出面解决的人,你去解决,你若看到有人作祟,杀了便是,我相信你心中有度。”
他先前答应得太干脆,这会子悔得肠子都青了!还保护老人,大言不惭!看把自己能的,杀人哪是他的专业呀,他成夺命书生了!
他脑子一阵一阵地发胀,以为这已经够震撼了,哪知萧威来了个更大的。
“我要交给你的任务是:从冯初、柳同、林规、李顾四个元老大臣中,你挑一个来杀。”
杀功臣,还挑着杀?岂不草芥人命!
他脑颅如火山喷发,烈火灼烧,烟尘蒙天,一片混沌。“为……为什么?他们都为大齐立下过汗马功劳。”
萧威:“因为你现在还优柔寡断,教你挑他们一个来杀,一是锻炼你的胆量,二是他们之中有人可杀,三是考验你的判断力,挑出该杀之人。你错杀也无妨,哪个皇帝手下没个冤魂。”
他怯怯道:“我……做不到。”
萧威:“为君者的又一个大忌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小人是外人,你当然会不眨眼地杀掉,可如果小人是亲人,是肱股之臣晚年腐败,你要不要杀?有的人并无过错,却碍了你的大计,你会不会杀?人经过万年的蜕变脱离了牲口,编了一套礼法,建立国家,但亘古不变的原则就两个字——生存,帝国的本质就是生存的一种形式,在这个形式下,皇权稳固是一切关系的前提,任何威胁、撼动皇权稳固的关系皆可杀。我这番话可不是将你当作臣子来教诲,这是帝王权术,来日猴儿登基成帝,你便是他身后的无冕之王。我不规定你杀他们的期限,只是做成之后来告知我,我将告诉你有没有杀对人。”
这哪是什么老人,分明是一个“老奸巨猾”!专坑他这种眼神清澈的书生。他背后湿了一片,点头应下。
萧威:“不日我将举行一场制举,你务必参考,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夺得头筹,我为第一名设了免死金牌,为来日保你一命。你当永记我今日的话,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是。”他已经呆呆傻傻,不知东南西北。
萧威:“你退下吧,好好理一理。”
“是。”
他失魂落魄地踏出帝宫已是深夜,四位元老大臣、皇妃皇子都站在门外听宣。看到四位大臣时,他又是一阵骇然。
萧遣迎上来问:“怎么了。”
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摇头。
萧威多么雄气霸道、多么杀伐决绝、多么坚韧不拔,谁敢想接下来他会被萧遣气哭。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观察过四位大臣,虽然各有各的小毛病,但都不足以要命。硬要他做个判断,他猜是李顾。
后来李顾为国舍身,他为自己有过的猜想而感到极度羞愧,当李顾命令他对自己下手时,他几乎要放弃,而蓦的有一股力量握住他的手刺了下去,他阴差阳错地完成了任务。一来他是被动做成的,二来先帝已经走了,他不知告知谁去,这件事便埋在了心底。
萧郁默默抹了两把眼泪,听完后长长叹息,问道:“刨开李顾的计谋,你会选择杀谁。”
江熙:“李顾。而大将军献计之后,我就不那么想了。”
萧郁:“说说你选定李顾的理由。”
江熙:“因为其子李历作乱科场,以至朝堂上三成文臣出自李府,加之李顾的旧部众多,在军中官居要职,势力之大威胁皇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故我认为是李氏。”
萧郁偏身坐着,微微垂着头,似在想些什么,然后将先帝遗书递给了他,声音中夹着难以抑制的哭腔道:“遵照先帝遗旨,你完成任务后,赐你国姓,封为亲王,从今起你叫‘萧熙’。先帝器重你……早把你当儿子了。”转而低声叨叨,“把遗书藏梁上是人干事?你也屁不放一个,早知如此……幸好老大多番阻挠,哎……哎……”
第161章 尘封旧事(14)
江熙头皮发麻,以为做梦,忙地接过遗书,见上边写道:
……冯初,少谋略,家族大,有私产,好息事宁人和稀泥,胜在有威势,通晓人情事理,有辩才,臣子之间矛盾命其从中调停,没有不成,须不时敲打,学会善用。
柳同,真性情,而年事已高,心远朝堂已久,而关切皇室甚矣,无用亦无害,须敬之。
林规,人低调,有计谋,擅御上,忠理而不忠君,须大用而小心为其所用。
李顾,功高震主,掌控兵马三十万,年盛时心高气傲,不听宣召,元宗多有防备,幸而其子已死,其孙无用,无人能继大业,吾稍放心,而朝堂上李氏近党见多,吾尚能压制此群,他日吾去了,恐李氏重生逆心,目中无君,此群攀附李氏更甚,并以李氏之功自傲,吾儿未必能使唤之,遂吾欲杀鸡儆猴,以削弱李氏势力。
吾儿当重武举,培养新人,以均衡军力,谨慎独大。
吾令江熙择四人之一杀之,若杀李顾,即中吾意,当赐其国姓,封亲王……
这老滑头,作古多年,留下的笔墨再次使他鼻酸。他看完,不禁握紧了拳,而被萧郁冲过来推了一把。
“你别抓皱了!”萧郁说完,抢回了遗旨。
江熙含泪跪谢圣恩。
萧郁吸了一把鼻子,道:“还有一件事,我应圣君之邀,送你和亲,他说只要和亲,可保两国五十年内不交战,我已派人去古镜签盟。我觉着挺划算的。”
江熙还没从上一件事回神,又被新的一件事狠狠撞懵,下意识提醒道:“陛下,圣君偷袭了我军的战利!”
两国之间有过节不说,答应和亲也不是萧郁如日中天的年纪会有的脾气,至少不应该有莫名其妙的悲伤。
萧郁:“可你值得五十年息战。”
江熙:“陛下……”
萧郁摆手打断他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说了。到了那边多小心。”仰头看看天面,晾晾湿润的眼眶,道,“战后的事我快忙完了,下月初是补给她的封后大典,你要和亲这件事先别让她知道,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完大典。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家人,那一去便是此生难见了。”
江熙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恨也不是,只想知道:“所以到底是遵照先帝遗嘱封我为亲王,还是为和亲抬高我的身份?”
萧郁起身走向室门,叹息不断:“当然是因为先帝。”
江熙追问:“楚王在哪?”
萧郁:“太庙。”
江熙一路奔向太庙,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像追逐他的枷锁,这世间的万般无奈从未放过他。
两年前林规就问过他:“如果现在把你献给他(圣君),你愿意吗?”
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如今却怕了。怪不得常言道:人年纪大了会怂。
太庙内,萧遣被定身一般跪在先帝的巨幅画像前,一动不动,表情安静闲定,大有遗世独立的自在感。
看萧遣这样,江熙内心平静了些,进殿献香磕头,跪谢萧威赐姓封王之恩,而后问:“子归来这多久了。”
萧遣:“三天。”
“要是一直跪着如何使得。”江熙扶萧遣转身坐在垫子上,试探地问,“可是犯了大错,巴巴来先帝跟前领罚?”
萧遣:“不是。只是来说说话。”
江熙:“什么话要说三天?”
萧遣:“说这些年的事。”
江熙没问出什么来,闷闷地并肩坐在萧遣身边,道:“我们该怎么办?”
萧遣握起江熙的手,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予芒要坚定地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恕他这次没法放心了,因稍一细想,一个和亲便能化解两国干戈,促使两国结盟,五十年内不对立,那萧郁说的没错,很划算,而一旦想明白,他便开怀不起来了。若他不能宽心,萧遣自然不能宽心,这件事非萧遣能够左右,也许正是因为伤心而无能为力,才到太庙来。
于是他宽慰萧遣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顺其自然吧。”
萧遣握他的手更加用力了。他岔开话题,开玩笑道:“我们需要派杀手去刺杀圣君吗,还是我悄悄在他酒里下毒?”
萧遣咽了咽喉,道:“能有温柔一些的方式吗?”
???
江熙懵了片刻,眼睛眨了眨:“我没听错,你在同情他?”
萧遣忽然就把他转了个身,拎小猫似地掐住他的后脖子往地面压,强势道:“既然来了,快跟先帝说明,你心悦我。”
江熙努力撑起压在他脖子上的手,道:“当圣后怎还能分心。”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句斗嘴是本能地在向萧遣求助。
萧遣力度不减:“你说不说。”
江熙:“好好,我心悦子归!心悦子归!”
和亲这个话题便没有下文的结束了,之后的日子里,他与萧遣都分外默契地不提此事,他要忙的事也多,到宫里与江涵、江渔叙旧,到礼部帮衬着封后大典的事宜,到白檀的酒楼蹭吃蹭喝,见见一些老朋友。
今天到韩王府抓江谦玩,明天到公主府抓双子、妍儿、婴婴玩,后天到宫里抓萧序和萧匀跟自己学箭术……
结论:带娃是真的累,时间也是过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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