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大典如期而至,这日太阳刚刚升起,天高云阔,一派祥和,京城到处点缀着红色,似春日开满了繁花。宫里雕梁画栋全刷了一遍新漆,如雨水洗过一般净亮。
画有繁冗花样的红毯从钟楼一直铺到太极殿,随着声乐响起,五千人的仪仗从红毯的一端行来。今日不拘礼数,两边围观着女眷,欢声笑语。
皇后父亲已故,长兄即为父,江熙骑马行在最前头,今日他穿得格外气派,矜贵又不失威仪,江澈江涵则跟在凤辇之后。
仪仗到了太极殿前的平地,江熙下了马,回身走到凤辇前,俯首请江涵下辇。江澈江涵一左一右上来,掌开珠帘。江涵身披繁缛的凤冠霞帔,一举一动身上的饰物都叮铃作响,甚是好听。她看了一眼兄妹,莞尔一笑,伸出手搭在江熙稳稳的手臂上,下了凤辇。
江熙低声道:“当初没能亲自给娘娘送嫁,如今算是补上了。愿娘娘顺遂长安。”
江涵:“兄长也是。”
江熙扶江涵至阶前停下,往上的阶梯须皇后自己走上去了。
萧郁恐阶梯太长,又恐江涵一身华服过于沉重,连忙一路小跑下来扶住江涵。论礼制,九五之尊不该屈尊降贵从阶上下来。
江熙抬头偷瞄,便看到阶上的萧遣暗暗白了萧郁一眼。萧遣并不是介意萧郁不合规矩的举止,而是嘲萧郁有什么资格嘲他。
江熙离得近,听到萧郁江涵两人压着嗓子在吵。
“陛下下来做什么,这不合适。”
“这要绊脚的,我不下来扶你,难道看你当众滚下来?”
“我没有那么笨。”
“你有没有我还不知道。”
“怪陛下,偏要添这么些东西,可不得拖了地绊了脚。”
“嘘!再推我就把你抱上去了。”
……
他也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帝后磨磨唧唧终于走到了殿前,萧遣上前一步,宣读册书,文武百官泱泱一片齐数跪下。
封后大典热闹了三天三夜,京城如过大年一样喜庆。萧嫒不爽了,心想封后有什么了不起,她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公主,先帝捧在手心的宝,皇后有的,她凭什么没有,于是跟萧郁也要了一场气派的婚典。
萧郁:“既然如此,老二也一块补了吧。”
皇室接二连三的喜宴太过奢靡,江涵心觉不妥,忙将自己封后所得的华美饰物分给了萧嫒和江渔。
于是小半个月内,江熙没有哪天不喝得酩汀大醉,时醉时醒,像在做一场浩大的美梦。
江熙再次醒来时,是靠在萧遣怀里,朦朦胧胧中听到萧弘向萧郁道:“臣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恩准。”
萧郁:“为何这般严肃,说吧。”
萧弘:“臣在云州训兵十年,已在那生了根,这一去又不知几年光景,往后在京城的时间少,在云州的时间长,母妃想与我一起过日子,我想带母妃一同前去。”
萧郁笑颜尽失,忽的就掉出眼泪来,点头道:“允了。那个……让老大送你到云州。”
萧遣起身道:“是。”
江熙愣住。
萧郁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怎的,把萧嫒叫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后抱住萧嫒失控大哭。
不知怎的,萧郁近来总是作悲,情绪瞬即感染了江熙,江熙踉踉跄跄走到江澈跟前,也抱着大哭起来。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哪天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想到这,江涵抱着江渔哭,太后抱着太妃哭,呜呜一片。
萧郁哽咽着,起身把太后和太妃分开,道:“母后,去抱抱你的好大儿。”
太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气氛到这了,萧遣走过来,她便抱着萧遣哭。
半月后,众人一齐至城门,依依不舍地送别了萧弘一行。
江熙又单独送了好一段路程,直到日落西山,萧遣劝他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天黑了,路不好走。”
此情此景,如在沙州关口他劝鬼自逍留步。
江熙已是十分克制,才没有失态,道:“许是你们有什么计划不让我知道,许是我做错了什么,陛下要这时支开你。此去一别,山河远阔,他日你回到京城时,我已经不在了,以后子归还是要好好吃饭。”
古镜派来的百名礼官早已抵达京城,住在驿馆,仪仗也都准备好了。他不是三岁小孩,自然心知肚明,此次分开便是彼此缘尽了。
秋风瑟瑟,草木凋零,夕阳的余晖晒在两人身上,明明是王孙贵族,却显得万分可怜。
“对于弟弟妹妹我都没有牵挂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旦旦和欢欢,只得再托付阿澈了。”
萧遣:“听我的,带她们一起去古镜。”
江熙苦笑,摇头道:“不合适,圣君岂容得下她们,带在身边我要白白操心了。”
萧遣终于透出了一丁点东西:“你没有做错什么,如果当真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比你先疯掉。就算不相信我,也不相信那神仙许给你的‘逢凶化吉’吗?你和孩子一定相安无事。”
好像……有点……道理。
“你不许发疯。”江熙在萧遣额上亲了一下,道,“一路平安。”
萧遣回吻他,道:“不要胡思乱想,回去吧。”
“好!”
江熙终于骑上马离开,几次回头,萧遣仍杵在原地向他挥手,直到视线再也看不到,他才下了马,愣愣看着萧遣远去方向的云,自言自语道:“但愿天公作美。”
当和亲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很多事反而不用纠结了。
自他回京,坐狱、“囚禁”楚王府、“被拐”韶州,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京城,如今索性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带肖旦、欢欢和王霸好好逛逛儿时常去的大街小巷,细说着过去的故事,烦的是古镜使臣寸步不离地跟着。
过去觉着高不可攀的城墙好像没那么高了,上面还留着他刻过的扭扭捏捏的字,曾经完整的青石地砖有的裂成了好几块,旁边的井已被封了口,那时热闹的街道如今已经搬走了一半居民,只剩下一些老人安安静静地住着,几个老字号的铺子依旧开业,做工、口味一如当年,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已成家,顽子打打闹闹,才有了些以前的气息,而有的面孔已经不在了。
这里冒出一座拱桥,那里建了一座亭子,不羡瑶池又增了两栋阁楼……皇榜公示处增设了好几个,每天都有新的政事张贴,百姓总有谈论不完的新闻,聒噪得很。
不知怎的,他喜欢上了这聒噪声,在十字路口的茶楼上一听就是一整天。
“旦旦,明天我们去秋游,我知道哪儿有瀑布,想吃什么叫他们备下,明儿一早我们就出门。旦旦,你人呢?”江熙在殿内唤道。
肖旦着急跑进来,用笔写道:“王霸丢了。”
王霸昨日不慎从假山摔落,折了腿,便一直闷闷地缩在窝里,给什么都不吃,今天就不见了。
进来的还有肖禄,他解释说:“狗最是有灵性的,应该是感知自己活不成了,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不想让主人见到伤心。”
江熙唤人去找,果然在园子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它的尸体。
父女仨顿时没了出门游玩的心情,给王霸做了个小墓,仨人并排坐着,一声不吭,各有各的伤心事。欢欢的伤心事自然是失去了小玩伴,肖旦的伤心事则是……
她抽出笔写道:“我想好了,我不去古镜,我要留在大齐。”
江熙傍住肖旦的肩膀拍了拍,伤感道:“好。这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以后自己要多保重,楚王府和江府都是你的家,江澈是你亲叔叔,遇到什么难处就去找他,不要怯怕。”虽然肖旦最不缺的就是胆气。
他想了想,又叮嘱:“不要被黄毛骗了。如果一个男人做不到像我一样待你,千万不要答应他。”
肖旦抿嘴皱眉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扑进他怀里,像极了做错事悔哭的小孩。
江熙:“你要是受人欺负了,过得不好了,写信告诉我。”
肖旦连连点头,想到什么,煞有介事地写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会写在纸上,你答应我得离开了大齐才能看,否则我会遭报应的。”
小孩子家能有什么天大秘密?他答应就是了:“行!我一定听你的。”
第162章 尘封旧事(15)
六月初,一个吉日吉时,使臣与冯初来催启程。江熙正跪在祖祠内,不悲不丧,与当时萧遣跪在太庙里的模样别无二致。
“儿子享福去了。”报喜不报忧也许是每个离家子女不约而同的说辞吧。江熙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像出一趟寻常的远门一样平静,两缕轻烟追着他出了门。
早在寅时宫人已来为他装扮,他此刻头顶镶嵌白玉的金冠,身穿红色描金的婚服,大衫套小衫,层层叠叠少说有七层,错落有致地嵌着宝石,奢华程度不亚于江涵封后大典的华服。
月老乱点鸳鸯谱,白白糟蹋了一身好衣裳。
大门前,江澈见他来了,红着眼眶不言一词,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萧嫒在一旁替他解说:“阿澈说家里一切事宜交给我们,兄长不必挂心,到了那边万事小心低调,宁可受气吃亏,也要远离小人,一定珍重。愿兄长此去长安常乐,岁岁无虞。”
江熙拍拍江澈的肩膀,笑道:“知道了,由你当家为兄很放心。古镜圣君到底是为了两国和睦,必不会伤我分毫,我在那边自是养尊处优,不用担心。你呀还是多学学说话,别把长公主累着了。”
江澈:“是。”
肖旦跑过来,将塞了信的锦囊递给江熙。
江熙接过,唠叨道:“好好过日子,不可学我一样闹事。”
小辈们齐齐点头。
江家如今的盛况,只要不犯事,就一辈子不会有事。如今走了他这个多事的,江家可算能长久安宁了。
江熙说完上了久候的车辇,郭岚为他拉开车帘。
江熙好奇:“你怎么在这?”
郭岚:“我来送殿下一程,如今我武艺了得,保证一路万无一失。”
江熙打趣道:“我看你是想去古镜玩一趟,也好,带你去见见世面。”
郭岚岂不知他是苦中作乐,不知说什么好,干干地傻笑两声。
萧郁派了三千人护送他去,“嫁妆”安排了十来车,势要与古镜秀一下大齐如今的富力。他无心过问,只听说那块曾经被萧郁没收的鸡血石也在“嫁妆”中,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他手上。
在喜庆的乐声中,和亲队伍上路了,围满道旁的百姓无一人面露喜色,凝重得像是出丧,从江府一直跟到了城门,似万分舍不得他。
人群中有白檀、葛生、富贵、他的学生……还有温煦。
温煦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机会说出来,默默在人群后方跪别。
城门处,帝后来为他送行。江涵叮咛了两句便哭成泪人,令萧序送他出雀州。
江熙牵肠挂肚地握住他一生“宿敌”——萧郁的手,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萧弘性格温柔,夫妻俩哪怕离心,也只有萧弘受欺负的份,但萧郁不一样,心机深又疑心重,一旦变了心,江涵必然受委屈。
江熙在萧郁面前就没少吃亏,此刻极想给萧郁一个脆丁壳,警醒萧郁,江涵背后是有一个能把大齐搅得天翻地覆的大哥,即使以后远在古镜,依旧能伸出手来保护她。
可他又不能欺君犯上,只能抓着萧郁不放:“一定一定不能负了娘娘。”
萧序:“我已经长大了舅舅,一定能保护好母后。”
江熙双眼一亮,可不是么,我家外甥初长成,真真是颗定心丸!一想到这正是气老头的年纪,他又不禁想笑,劝道:“还是要听话。”
萧郁不知怎么的也紧紧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道:“照顾好圣君。”
???
萧郁这突如其来的对蒙尔还的深情切意是什么回事?不是幻觉?圣君许了他多少好处?不会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圣君手上?
萧郁这段时间一直很低落,也没给他下达任何卧底任务,放着他这把好使的匕首不用,过于离奇了!
两人手握手杵了许久,最后不约而同拥抱了对方,好似彼此恨着恨着,恨出些感情来了。
车马终是离了皇城,一寸一寸作别了故土。
两月后,车马抵达沙洲,在沙洲兵署歇脚,接待他们的正是沙洲守将苏望。
苏望邀他吃酒,说起了一段往事。其实不必苏望说,他一踏进大殿,幻境便出现了。
江熙听着苏望的讲述进入了幻境——
只见萧遣消瘦不少,头发散乱,满身泥垢,近乎疯子。若不是旁人呼他“殿下”,他都认不出是萧遣来,也不知萧遣遭遇了什么变得如此狼狈。
萧遣抓着苏望的手歇斯底里道:“古镜军不偏不倚落入死穴全军覆没,如何说江熙是投敌,而不是诱敌入彀!将军你是明白的对不对?”萧遣跪下,抱住苏望的小腿,“求求将军,告诉世人实情还他清白!”沙哑的声音如被人勒住了喉咙。
苏望把萧遣架起来,摁在椅子上,道:“殿下冷静!江熙已经死了,没有必要!”
萧遣:“有必要!如果他背负那么大的罪名,他的家人怎么办!他父亲年事已高,病卧在床,受不住的!”
苏望厉声怒喝,以震慑萧遣:“如果将真相公之于众,世人皆知我军只能依靠陷阱才能战胜古镜军,东凉继而进攻,那大齐的百姓怎么办!时机未成熟时,这个罪名江家背定了!若真相泄露,不仅他白死了,我跟殿下都会是罪人!这是大齐的生死关头,殿下不可意气用事!若殿下一意孤行,那我手中的枪必会先殿下一步刺死江家老老少少,再向殿下请罪!”
“啊!”萧遣狠狠一把推开苏望,双手抓着头发,眼白布满血丝,惊恐地瞪着那些人,最后咆哮一声,如一头蛮牛直直地往外跑。
几名将领连忙追了出去。
苏望在后面喊道:“看住殿下,如果他胡言乱语,打晕了囚禁!”
126/160 首页 上一页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