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羡瑶池是奢豪酒楼,一间房点有二十只灯笼,将他的身子照得一清二楚,干净的皮肤如未着墨的纸,不拔罐都可惜。
萧遣瞥了一眼,可能觉得不合适,立即收回目光,却不自主地又瞥了一眼,才迟迟道:“成何体统,穿上。”
他不动:“殿下信我了?”
萧遣:“穿上再论。”
他实在想不到更立竿见影的办法了,既然要澄清就彻彻底底,若是不明不白,恐以后一闹矛盾又要拿出来说事。他迈上前一步:“殿下快看仔细。”
萧遣一字一顿道:“门还敞着!”
……
身体蹿起一阵臊意,他连忙拢了衣裳跑去关门,回来后继续辩说:“为官最重要的是奉公守法、清正廉洁,为国为民。我时刻记着殿下的教诲。”
萧遣一掌打在案几上:“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约束你?是娘娘禁止你到这来,怎又来了。”
他立马改口:“是是是,是娘娘的命令。我本不敢来,但旧时交的两个损友戏弄我,订房时写我的名字,引我来这里取乐。”他举手发誓,“殿下一定要放心,我这辈子绝不会跟人好的。”
“我不在乎!”萧遣脱口而出,又立马收住,似有一股劲发泄不了憋在了心口,道,“他们是谁家的。”
他:“请殿下不要追究,他们原是顽劣些,我会去教训他们。”
萧遣起身走到窗前,闷闷地嗅着风。
他担心萧遣一转头发现玉堂,忙去把萧遣拉了回来:“殿下,楼高风盛,小心着凉。”
萧遣示以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那气鼓鼓的背影像是在说“我不好哄了”,真是年纪越大越难伺候了。
他立刻往窗外看了一眼,没见着人影才松了口气,回到里间处理那些该死的赃物。怪不得书上说要远小人,着实害人不浅。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折腾到下半夜,检查又检查,直到看不到任何猫腻他才下了楼。
出酒楼大门时,他瞥见萧遣在远处面对着一棵树干,好像在研究什么,鬼鬼祟祟的。也不知萧遣为什么还在这,他反正是当没看见,小碎步溜了。
如今白檀跟同伴们已经搬到众生酒楼住下,偶尔发明新的菜品还是会带来给他品尝。
他回到家时,白檀已等候了半个时辰。今天她带来的点心是菊花酿汤圆,题材倒不新颖,只是将菊花碾成了馅,口味一如既往无可挑剔。
他赞了一番,随口问道:“过两天就是会试放榜的时间,虽不是殿试,但考生们都会想讨个‘蟾宫折桂’的彩头,各大馆子都在主推桂花茶、桂花酒、桂花酥这些,你们不试试做桂花馅的?”
白檀:“我原是想过的,但细想之后觉得不妥,已不是时机了,若是刚考完还好,这会子都要放榜了,落榜的人肯定比中榜的人多,失意了哪还想看到桂花这些。于是我就想着做汤圆,汤圆寓意团圆,暗示他们回头看看,读书又不是人生全部,身后还有家人可亲,更该珍惜,或许想到这他们能开怀一些。放榜当日我免费请考生们品尝,既是对中榜者的祝贺,又是对落榜者的鼓励,这样岂不好?”
他叹道:“果然还是你心细。”
白檀不是谦虚的人,大方接受了表赞,又道:“心细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私心以为登科没什么好得意的,真才实学的人落榜才教人惋惜。”又补充道,“你除外,你们家除外。”
他好奇:“似乎你不信服科考。”
白檀:“我生在那样的地方,多多少少是听到一些的。都说读书好不如路子野,读得多不一定考得中,考得中不一定能挣值钱的官,挣得了值钱的官不一定混得下去。只有这个到位了,才能平步青云。”
她隐晦地做了个掏钱的手势:“那些将军在府上养成百上千的门客为自己出谋划策倒可以理解,毕竟擅武不擅文,补拙嘛,可那些科举出生的文官,官职再小也养着七八个门客,给自己写文章写奏疏,甚至处理公务。这就玄妙,如果科举选出来是这样的人,那何不直接让那些门客中榜?我曾陪过一个贡士吃酒,他连大齐历代君王的名号都不知道,是不是很可笑?武试都那副德性,科场……”她含蓄道,“可能也有一两个滥竽充数。”
他沉默了。是不太干净,刚才就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贿赂发生在他身上。
白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科举再不是读书人的青天,至少不是寒门的青天。”
“灿儿,我有些累了,我叫姜山送你回去吧。”他原就被玉堂恼得一肚子的气,又听白檀点到这些乱糟糟的事,这股气就冲上脑门,他需要一个人静处。
“你早点歇息,我一个人能回去。”白檀识趣地离开江宅回了酒楼。
他沐浴完,躺在床上,目定着虚空,脑里一遍一遍过着玉堂说的话。
“你怎么这么迟钝?”
“你没察觉这种关系不正常吗?”
玉堂想让他知道些什么?
玉堂的目的仅是要扳倒闻既吗?
玉堂为什么要算计闻既,不合……
他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第二天到了吏部。
吏部掌管百官任免、调动和考察。他要查查玉堂的来历,但没有皇帝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查看官吏的档案,他便被拒了。
时任吏部令史的温煦性格亲和,与他透了些可说的信息:“玉堂是韶州修水县人,鼎和十四年的会元,鼎和十五年任刑部令史,次年升刑部员外郎。他有一个哥哥叫‘玉茗’,不过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他:“印象中韶州很少出考生。”
温煦:“山穷水恶,读书人都少,考生就更少了。”
他:“我能看看他的会试文章吗?”
“可以。”温煦在文档库里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年的会试文集递给他,“科考文章都是公开的,供世人品鉴。我更喜欢你写的文章。”
“谢谢。”他应得有些心不在焉,急急坐到一旁的书桌前品读玉堂的文章。
看完他久久不能回神,文章文思敏捷,用词大方,远见卓识令他叹服,竟生出相见恨晚之感。怪不得玉堂说不想屈居人下,这样的文章放朝堂上都无几人能够碾压。
但太突兀了,这些文字的主人不可能与同僚发生那样的关系,哪怕情难自禁也当谨慎忌讳,并耻于包庇、贿赂、威胁,至少不该作弄人,简直有辱斯文!
许久他才把思绪从文字间抽回来,道:“他殿试的文章呢?”
温煦:“他没有参加殿试。”
他:“他有这样的学识为何不参加殿试?”
温煦:“这个我不清楚。”
他再次道谢后离开吏部,直往刑部去,好巧不巧在半路遇到了他们。
他看到玉堂从一个巷子走出来,没两步就被身后的人拽住转回了身,正是闻既。闻既抬手扇了玉堂一巴掌,随即把玉堂拖回巷中。
看起来并不和谐。他要不要干涉?
他想了一会儿,抱起路边一条睡觉的大黄狗走过去,临近时将狗抛到巷子口,骂道:“蠢狗,敢咬我,看我踹不死你!”
他扑向大黄,抬头就看到他俩冷冷地站着。他装出意外偶遇的样子道:“不会是闻大人的狗吧。”
“不是。告辞。”闻既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出了巷往左走。
玉堂也没理会他,出了巷往右走。
第087章 变坏(3)
会试放榜当日,天下起了太阳雨。中榜者楼头高歌,落榜者备马回程。
他从众生酒楼路过,带走了一碗汤圆来到状元湖。
状元湖坐落在京师学堂门前。学堂自建成以来诞生过二十名状元,翰林学士作教书先生,博学之才为往来之客,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
状元湖本是一座无名的池塘,后因学府名气而得名。一座石桥将池塘劈成两半,名叫状元桥,开考前夕学生们都会来跨一跨,跟到文曲庙磕头一样,求神赐福,“吸取”灵气。
傍晚时分,学生下学。
玉堂坐在池边的柳树下钓鱼,时而抬头看他们三三两两回家,时而抽一抽鱼竿,看起来很是清闲。
“今天这么早放衙?”他走到玉堂身后道,递上汤圆。
玉堂没有看他,道:“我告了假。”
“忙着钓鱼?”还是因为跟问闻既发生矛盾?后者他不便过问。
玉堂回过头,看到他递来食篮,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问:“考虑好了?”
他:“我一定要考虑吗?”他们除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并非无话可说,又因文章他对玉堂产生强烈好奇,即使知道玉堂充满危险不宜靠近,也想了解更多。
玉堂:“对。”
他坚定道:“不行。”
玉堂原本就快“油尽灯枯”的眸光如被风吹了一下,差点熄灭,转回去继续钓鱼。“那就当我们从没见过。”
柳条垂在玉堂背上,水面倒映他模模糊糊的影子,欢声笑语的学生将他衬托得分外孤寂。那头是热闹尘世,这头像与世隔绝,又或许那头是这头的往昔,这头是那头黯然无光的未来。
他:“会试结束就是殿试,你不参加?”
通过会试的考生都有参加殿试的资格,不论隔了几年。
玉堂:“别跟我说话,不熟。”
“好!”他自讨没趣,放下提篮,留下一句话便走了。“这是众生酒楼请吃的汤圆,不是我赠的,若因为与我有嫌隙而不享用,那大可不必。”
状元桥中央突然一声巨响,随之涟漪不断荡过来。
有人冲他们大声叫喊:“喂!好像有人掉水里了,去看看!”
他奔到桥头,水面飘着挣扎的衣摆,却见不着人。
四名好心人当即跳入水中捞人,片刻后浮出来道:“有没有刀!”
一旁农夫扔下镰刀。好心人抓住刀再次潜下去,发出一连串“咚咚”的声响,满池绿水掀起滚滚的淤泥。生死未卜,无人不揪心。
片刻后第一个落水者浮了出来,然后是第二个,都已昏迷,众人一起抬到岸边,立即施救。
那四名好心人累得半死,趴在岸边大喘粗气道:“造孽!这俩人是要沉湖自尽,用藤条把书箱绑身上,里面装满石头!”
“难怪你们救得那么吃力。”
“肯定落榜了。”
“哎,读书人就是死心眼!不都已经是个举人,强过多少人,还想不开。”
见俩人怎么救都救不醒,他转头朝那个还在岸边悠哉钓鱼的人喊道:“刑部的快过来看看!”
玉堂本无动于衷,此刻依旧无动于衷。只是他那么一喊,众人齐齐望过来,想躲已晚。
玉堂恨恨咬着唇角,不情不愿上前察看,给两人一一把脉,指着道:“这个搭到牛背上继续救,那个抬到停尸间。”
众人心头一凉。
刑部的人随后赶到处理,玉堂今天告假,天塌下来也不想管,见人来了,退回去钓鱼。
那名考生救了过来,渐渐清醒,而后就是痛哭。众人好劝歹劝,他才口齿不清地道:“沉湖还有一人”。
众人捶额,这下是急不了了,一定没了。
刑部下去打捞,一刻后死者捞了出来,年纪三十出头。
一旁一个老头提议道:“官爷,不妨把水抽干看看,池底恐怕还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刑部冷着脸道:“去去去,胡说!这太平盛世的哪有那么多怨气。散了散了!”于是将尸体和人带了回去。
他回到玉堂身旁,看玉堂如无事发生一样,讽道:“你还有心情钓鱼?”
玉堂没理他。
他:“《论科举形式弊端》是你写的吗?”
这是玉堂会试的文章,先是肯定科举制度的价值,而后犀利指出当前科举选才脱离实际,致使读书只重人文理论,束缚思想,缺少实践积累,奇才、专才输于考才。
行文倒是客观评事,但多读几遍就会有隐隐的不适之感,好像在说:“我不是针对谁,而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庸才。”不屑中又透出担忧,所以详尽罗列了诸多优化方案。
这些提议初看不觉如何,但夜里梦到那些难解的情景,一觉醒来回顾提议,如沉疴旧疾得到一剂良方,如阵阵惊雷震耳欲聋,教他久久不得平复。
见此文章,他才读懂诗中“晚酣留客舞,重与细论文”的殷切盼望。
如果这真是玉堂写的,那玉堂不应这般冷漠。
玉堂烦不胜烦,收了鱼竿,提着一无所获的水桶离开。
孤傲猖狂!似他这样的门第,多少人踏破门槛想要结交,这个翻窗偷溜的狂徒实在不知好歹。他也恼了,甩袖回家去,路过皇榜,昏黄的暮光也遮不住满墙白底黑纸的文章,最左边的一列大字写着:永定元年会试榜文三十。
他从隔壁人家借了烛灯,在这面墙前驻足了两个时辰,指尖颤抖地触着这些印刷的文字,嘴里重复着“妙”、“真好”……
江山人才辈出,朝廷喜获英才。这三十篇文章无疑都是上乘之作,其中五篇更是神来之笔、见解独到、思想成熟,他激动得无以言表。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家,却被午夜的梦境打破了欢愉。第二天忙完公务,他再次跑到吏部,耗了两天的时间阅完近五年会试、殿试名列前茅的文章,梦境跃进了现实。
这些文章都非常好、非常稳,但坏就坏在它们好得非常像,又稳得像事先写好了题。
他拿走文集,带回家欲与父亲讨论。但鬼使神差的,他半路又折去状元湖,试图与那个钓鱼佬来一场不期而遇。
那厮果然在湖边,但今天没有钓鱼,穿着整洁的公服,双手交叉,微微垂首,站在那名沉湖得救的考生身后。
考生蹲在岸边,哽咽着烧着纸钱。玉堂应该是被派来盯人的,以防考生再次轻生,满脸写着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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