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问考生名字。考生答说“齐厢”,与好友孙寒、王绥攻读十余载,耗尽家财,却屡遭落榜,不堪重创,无颜回家,于是约定一起赴黄泉,长眠于京师学府之下。
这种悲剧在玉堂的论文中已经提到,而此刻玉堂冷眼旁观,不带一丝同情,或是已经麻木。
他蹲下宽慰齐厢道:“命若是没了,岂不更辜负往昔的付出。看你二十七八,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齐厢摇头哭诉:“不会有机会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总有人比我考得好!却不在真才实学,而在我没钱没势,所以我注定无法立足京城!”
他已阅过这次会试的全部答卷,尽管齐厢三人的文章千里挑一,奈何珠玉在前,不是他们能够望其项背的。只叹人才济济挤了人才。
他:“我知道你现在愤愤不平,可中榜者确实有过人之才。”
齐厢推开他,嗓音撕裂:“假的,都是假的!那些中榜者哪个不是非富即贵,哪个不是掏了银子,哪个不是耍了官威,哪个不是暗里使了手段!我们原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写出足够漂亮的文章,就可以冲破这道门闸,但为什么他们的文章总难以企及!是,我没有证据,我说话偏激,但这里头绝不清白!如果死才能教人察觉背后的阴谋诡计,我愿意死!”
“你别激动!”他连忙拍了拍齐厢的背,抬头求助地看向玉堂,想玉堂来劝一劝,哪知玉堂鼻子翘上了天。
他道:“要不你到我家坐坐,我让父亲给你指点一下文章。”
齐厢:“你家?”
他自报家门,齐厢双眸终于透出亮色,止住了哭声,拱手作揖:“原来是江大人,我真的可以吗?”江氏是天下读书人的标杆,在他们心里就是一道光。
看来是劝住了,他松了口气,欢迎道:“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可以在我家住一段时日。父亲他如今闲居在家闷得慌,你正好与他说说话。”
“太好了!”齐厢擦干眼泪,振作了起来。
他准备先带齐厢去江府,又对玉堂道:“我认为我们可以聊一聊了。”
玉堂不屑:“呵,不好意思,我不干了。既然他跟你去,你就看好他,我走了。”
他察觉不妙:“你不干什么。”
玉堂大摇大摆走开,自豪道:“老子辞官了,不干了!”
他喊道:“你等等!先说清楚!玩我是吧!”
玉堂并不理他。他想着去追,但还是把情绪不稳的齐厢带回了家安置好,又与江宴讨论了文章,就到了深夜。
江宴眉头皱得比他还要深,哀叹不止,道:“恐怕真是透题了。”为人师表,如何看得这些埋首苦读的学子被玩弄股掌之间。
江宴若是不作悲还好,一悲叹,得到共情的齐厢立马止不住,跪向江宴俯首大哭,一句话都吐不出来。他在求救,求大齐第一夫子救救万千无辜的学生,无声更胜有声。
第088章 变坏(4)
“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他扶起齐厢,然后扶江宴回寝,为父亲宽衣。
江宴看他眼下一团青黑,道:“我儿最近忙什么?”
他蔫蔫地道:“老样子。”
江宴:“看你心事重重。”
他沉默了几许,然后道:“发觉自己能做的事太小太少,一时感慨枉读了书。”
江宴宽慰他:“我闲着闲着不也过来了吗。”
他又无言许久,并非不理会,而是分神。
江宴拍拍他的肩膀:“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在可控的范围内大胆一些无妨。”
都说父母会将自己年轻时没实现的梦想强加在孩子身上,江宴也是如此,安静了大半辈子,总想着孩子能替自己去脱缰、去撒野、去“波澜壮阔”一回。
他扶江宴躺下,盖上被子,道:“是。谢谢父亲。”这样的“谢谢”从小到大他不知说过多少次,或许这就是他们家特殊于别人家的地方。
江宴点头:“去吧。”
第二日,勤政殿。
“圣旨拟好了吗?”
大雨打着屋瓦,即使紧闭门窗,依旧不减杂音。萧郁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又问了一遍:“圣旨拟好了吗?”
他收回神思时,身前的纸仍是一片空白。
萧郁瞧他面色欠佳,道:“你最近心不在焉,老爷子身体有恙?”
眼见思绪越来越藏不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玉堂牵绕了。他站起来欠身道:“劳殿下记挂,父亲身子如旧,并无大碍。”
萧郁不悦:“那你愣什么!”
“几天前我看到考生投湖自尽……心有余悸。”他试探地看了萧郁一眼。
“因何自尽。”萧郁低下头去继续看折子,南方久旱荒农、叛军躁动,北方边境两国百姓频发暴力纷争……大事接二连三发生,萧郁忙得不可开交。
他:“因为会试落榜。”
萧郁冲武德道:“把冯初、柳同召来。”然后对他道,“给你一天时间静心,干不了早告假,别误了朕的事。”
他:“那考生……”
萧郁:“该安抚安抚,该劝教劝教,难道要朕亲自处理吗?那要你们干什么。”
他硬着头皮道:“陛下,我最近看到一篇极好的关于科举的论述。臣以为科制是时修改……”
会试的文章不会送达勤政殿,皇帝日理万机,只有到殿试时才会亲考亲审。但他私以为,萧郁不应错过玉堂的文章。
萧郁没有功夫理会这茬,眉头一皱。他只好将玉堂的考文放在桌上,等萧郁哪天得空了能看一眼,然后告退。他想自己虽然没有在萧郁面前告发闻既,但助力玉堂一把,玉堂应该会理会他了吧。
这时太后驾到,进里殿与萧郁谈话。他在殿门静等雨势小些,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太后请求萧郁擢升闻既为刑部尚书,因闻既与丞相千金联了姻,原职四品,分位略差一些,升为三品尚书凑个门当户对。
萧郁声音透着克制的不耐烦:“按资历和荣誉,新刑部尚书已有人选。若临时改成闻既,岂不教人寒心。先放一放放一放。”
太后:“我拢共就这么一个弟弟,如今三十二了还未有子女,我看着着急。”
闻既原有过发妻,已故。
萧郁:“好好好,但刑部尚书的位置不能动,我得空问问吏部有没有其他官职空缺,再定夺。母后还是操心一下您那好大儿吧,我这会子忙。”
太后又叨咕了两句,见萧郁实在没有闲心,便摆驾回宫。为了避太后的白眼,他连忙撑起伞溜了,不过萧郁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还有太后的好大儿,好大儿应该不忙吧。
大雨倾盆,十尺外不分人畜,伞都快被打折了。
他一路打滑,险些摔跤,来到承影宫时全身除了胸前巴掌大的地方,都湿透了,廊下留了一串脚印。
殿门外,郭沾道:“楚王正在与韩王议事。”
他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不成体统,也不打算进殿,从怀里又掏出一份玉堂的考文,交给郭沾:“我就不进去了,代我向楚王问安。这篇文章至关重要,请务必交给楚王,我改日再来请安。”
郭沾:“好。”
他回到江宅,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唤了马车去到玉堂的住宅,而大门已挂上了租卖的牌子。按牌子上的信息他找到卖房人,卖房人说玉堂要回老家,昨日已把房抵给了自己。
他连忙赶去驿站,不见,想到玉堂老家在韶州,走水路更加方便,于是赶去城南码头。
今日码头停运,不论是商船、客船还是个人的小船,他一一问了,都寻不着人。
当他快放弃时,船屋里一名船夫探出头来说:“早一个时辰有只船驶出去了,新船新手,我劝过了,不听,非要这种天气出船,可能会翻!”
天色已晚,大雨笼罩,江面黑蒙蒙一片,不再是往昔造福于民的善水,而是凶渊。
玩命犊子!他在心里骂道,然后问船夫:“能不能载我去寻寻?”
船夫:“我还惜命呢,放弃吧,这样的天不会有人出船的。索性有雨无浪,他们要是聪明,就会自个驶回来。”
他:“他们?”
船夫:“是啊,两个人!”
他越想越不安,下了马车,沿河岸急走,如果玉堂受阻于雨,无法前行,在哪里停靠下来也未可知。
半个时辰后,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了船的影子,闪着微弱的火光。
“喂!停船!”
他冲那边大声地喊,却掩盖在了雨声中。他环视一周,压根无人,他扔了伞踩进水中,感试了水的流速,还能驾驭,然后游了过去。
好不容易临到船身,发现那厮买的船真是够大,伸手够不上船板。好在船是新的,没有挂上滑手的藻类,他借力翻上船,气喘吁吁地走向船屋。
他正要掀帘,又想到自己挂着水草的模样可能像极一只水鬼,于是停下清理身上的水草,里边传出说话的声音。
“你死人呐!说话!”是闻既气急败坏的声音,然后是磕磕撞撞的声音,夹着几声痛苦的呜咽。
接而闻既的声音软了下来:“好好好,殿试我们不碰了,钱还给他们,留下来行不行?我是真的倾心于你。”
“这样有用吗,丧什么?难道我不做别人就不做,你不做科场就清平了?”
他们果然在科场动手脚!
想到状元湖永远沉没的人命,他气火攻心,当即掀开帘子,便被里面的景象惊到咋舌。
微光下,两人赤I身I裸I体,玉堂被闻既分开了双腿抵在墙上。
玉堂本是歪垂着头,头发蓬乱,疲软无力,面如死灰,像吊死鬼一样惊悚骇人,本根无法与白日里仪表堂堂的公子联想到一起。
玉堂这个体位正好看见了他,定了两秒,这两秒颇为漫长,慢到他清晰地看到玉堂眼瞳每一个细微的表达,愣住、疑惑、冷漠、自嘲、无视、自弃……
他的情绪从愤怒到震惊到悲怜,他意识到玉堂就是一个受害者,与白檀一样的是闻既此类的玩物。
区区一个闻既,他不是得罪不起。他摸到一旁的麻绳就准备把闻既绑起来。
玉堂这时连忙向他撇了撇头,要他出去。
他握着那根麻绳,担心地不肯挪步。玉堂当即抱住闻既,从一潭死水变得生动起来,主动耳鬓厮磨,防止闻既察觉,并再次向他摆了头。
又是一个漫长的两秒,玉堂的眼神从惊讶到得意,到挑衅,再到诡谲,锁定着他,整个人的神态从一个吊死鬼变成了艳鬼,释放着危险及邪恶的信号。
他忽然察觉某种异样,他们三人,玉堂看似身处劣势,却是真正的猎手,他是那个猎物,而闻既只是块诱料。
像上次一样,玉堂又得逞了。他对玉堂的情绪顿时从怜悯转变成被戏弄后的憎恨。
他俩对视,不言一语,但他的无能狂怒和玉堂尽在掌握的阴笑已经压过雨声。这大概就是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他甩开帘子退了出去。
闻既兴奋道:“你原谅我了?”
玉堂:“好了吗,我想喝酒。”
闻既:“好了!你终于肯说话了!”
玉堂:“把衣服穿好,我们吃酒,好好说话。”
“好!”闻既对玉堂言听计从。
这一刻他们三人的角色又变了味,闻既成了一个可怜卑微的求爱者,玉堂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施与者,而他成了玉堂用于调I教求爱者的筹码。
不管是哪一种关系玉堂都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只要他愿意。
两人穿好衣冠,玉堂一边给闻既喂酒,一边道:“殿试我可以继续干,但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刑部侍郎的位置必须是我的。”
闻既痴迷地亲吻玉堂的手背:“这还不容易。这回你去参加殿试,凭你的才学拿下三甲不在话下,到时候升任侍郎名正言顺。”
玉堂抽开了手:“你之前千方百计阻拦我参加殿试,不就是怕我与你平起平坐,如今答应可是真情实意?”
闻既:“你以前性子太过刚烈,登高跌重,我是担心你。如今你心思成熟,我当然不拦了。”
闻既肯放手的真正原因当然是他即将升任。这些哄小孩的话,玉堂本也不信。
玉堂又喂他酒,道:“我们杀人了你知道吗。”
闻既不以为意道:“状元湖自杀的那两个?哪年不死几个。我说了,这件事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是他们生得下贱又心气高。这样的性格入了仕,只怕天天寻死腻活,浪费了名额。”
玉堂:“我跟我哥不一样这么下贱吗?”
闻既勾了勾玉堂的鼻子,笑笑说:“你兄弟俩比他们有福气,可惜李历不懂爱惜身子,连累了你哥。”
李历是李顾的独子,五年前没的,据说是得了病一夜暴毙。
他双手捂住嘴,生生抑下想打出来的喷嚏,他不能出声,因为玉堂正在告诉他一些秘密。
但玉堂没有再引导闻既说下去,只是点到为止,之后便一直喂酒,直到闻既说头晕,再也喝不下去。
“哼。”玉堂站起来,鄙视着半梦半醒的人,从他头顶跨过,出了船屋到了另一头。
“喂,你去哪?”闻既爬起来,跟了出去。
玉堂半张脚踩出船沿,看着不知边界的江河,然后回首对闻既一字一顿道:“今天我跟你必须死一个。”他当然不是说给闻既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晚秋的雨打在身上,是刺骨的寒,他冷得直发抖。而闻既喝了一大坛酒,身子正发热,雨打在身上就像打在碳火上,冷热相煎极为损身。
闻既清醒了几分,上前就要抓住玉堂:“你说什么疯话,快回来!”
玉堂扬起嘴角,身子往后一倾,扎进了水里。
闻既狠狠跺脚,却是二话不说跳了下去。这一切等他反应过来冲到那边的船头时,两人已经在水里拉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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