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已然从他的脸色中读到什么,向不远处的李府扬了扬下巴:“他呢。”
他的鸡皮疙瘩更粗了:“谁?老将军已年过七十,其子李历早已过世,其孙李问才十三岁。”
玉堂:“老的小的不知,李历喜欢嗑药,马上风死的。”
他:“李历不是病死的吗?”
玉堂:“难道能直接说跟个男人搞死吗?”
他手里的勺掉进碗中,这种事他是前所未闻。“你怎么知道。”
玉堂:“那个男人是我哥。”
他忽然想起李历跟玉茗是同一年去世的。“他们逼迫玉茗了吗?”
“没有吧。”玉堂冷笑,好像被这个问题给逗乐,沉思了一会,然后解释这个“没有”。
“我哥刚来京城那会也就二十出头,那年他会试落榜,但他是一个看得开又单纯的人,以为只要在京城活下去,总有出路。于是他一天干好几份活,努力地攒钱,就是为了让我两年后来京赴考时能有个宽松落脚的地方。
后来他听说将军府招募门客,有东西吃,有地方住,他就去了,结果成了李历的男宠,才知道他落榜的原因是被作弊者给挤掉了。将军府两千名门客,诞生的贡士近百名,个个模样出挑、容光姣好。我哥‘承宠’后,李历许他高中,但我哥再不想考了,那时他没告诉我原因,只是变得很丧气,说没意思。
我哥有想过离开李府,在我刚来的时候,他用攒的钱给我租了间小屋,他原是要搬出来与我一起住,但我特别皮,跟别人家的小厮发生争吵打了一架。他们找了很多人要来教训我,被我哥吼了回去,他们说‘李府的人惹不起’,我哥为了保护我于是继续留在了李府。
因考期未到,有李历的安排,我得以到京师学堂借读了两个月。那时我对李历满心感激,直到有一次我病了提前下学回家,撞见他跟我哥在做那些,我才明白李历为何如此照顾我们。
过后我劝我哥离开李府,我哥才跟我说起他们在科场翻云覆雨的事,尽管他相信我必能高中,但这个时候跟李历决裂,保不齐我连参考的资格都被剥走,恶心得我三天没吃下饭。
我哥不会明白来自强权的压迫不会只在科考一时,而是整个仕途。我说我不考了,惹不起,咱们回家,我哥倒把我打了一顿。那就考吧,把眼瞎的朝廷骂一顿再走。
而等我考完回家,得到的却是我哥一纸遗书,他说李历死了,他活不了了,很担心我。他走了,这件事也就息了。
讽刺的是五天后放榜,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竟让我拔得头筹。我原是要回韶州,但想了过后,决定留下来,我要这科场烂得彻头彻尾,要有识之士撞破南墙,要朝廷文武劣币逐良,要皇帝无人可用,然后彻底改革科制!”
他原以为玉堂不论说什么都是一副满不在意的姿态,是那种历经阴暗过后毫无共情的淡漠,不想这下越说越激动,他连忙要捂住玉堂的嘴巴。而玉堂捶了一下桌面,差点把桌子打翻,晦气道:“结果把我分配到闻既手下,呸!我他妈要吐了!做好朝廷难,没想到做烂朝廷更难,管你走什么路都他妈能遇到奇葩!”
玉堂头塌在桌上,像是喝醉了,叫苦道:“我要是出身名门,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他看得出玉堂只是嘴硬,要不然闻既也不会说他丧气。
他拍着玉堂的肩膀:“吃好了没,吃好了我带你回我那小宅休息。”
“没吃好!”玉堂突然弹起上身,问道,“我说到哪里了……”他揉了揉脸,想起来了,“没有逼迫,对,没有。”
玉堂引他去看路过的学生,道:“你注意过那些学生看你的眼神吗?比如那个齐厢。”
他:“友善。我不讨人嫌。”
玉堂摇摇头:“还有仰慕、欢喜,发着光,当初我哥进入李府,第一眼看到李历时就是这种表情。当我做了官以后,我尝试着站在李历的位置去看那些穷途末路、投奔而来的学生,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他摆摆头,扶住摇摇欲倒的玉堂。
玉堂:“我看到一群年轻的、好看的、活力的、无知的、听话的、可以掌控的肉I体!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没有一点辨思能力,放下所有防备,百分百地服从,以为是你的赏识、眷顾、仁慈!他们甚至会争取。当你在那样一群人里面,你的觉醒、反抗就成了没有良知。所以怎么能说是逼迫?自己被欺负了都不知道。”
玉堂在倾诉久积的压抑,他知道自己此刻需要扮演一个倾听者,于是垂首喝茶。
玉堂掰过他的肩膀:“喂,你在听我说吗?”
他:“要我背一遍吗?”
玉堂眼色一沉,轻轻推开他,道了一句“没意思”,然后吃东西。
他:“你说完了?”
玉堂:“没说完,可看你这样子倒胃口。”又不甘心地问,“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他:“有,负罪感没那么深了。谢谢你拐弯抹角地宽慰我。”
“……”玉堂脸色更沉了,“我没有宽慰你,我是自个在找宽慰。”
“你有病吧,不会妄图我一个受害者来安抚你这个加害者吧。”他用玉堂骂闻既的金玉之言来反击玉堂。
玉堂:“你不用说这种话来打击我,我其实非常脆弱,很容易夭折。”
他:“好了,难得你跟我说了这些,那么我也跟你透一个底,帮我做一件事。”
玉堂:“什么事?”
他:“既然你要去兰若寺,兰若寺后山有一座旧塔,那里住有一个女人,生了一双孩子,你去帮我把那双孩子抱过来,偷偷摸摸地放在江府门口,别让人发现了。”他相信当过刑部员外郎的人能天衣无缝地做成这件事。
玉堂愣了一愣,然后眉毛飞起,厉声谴责道:“你偷尼姑啊?!”
他低头吃米粑,躲开这个问题。玉堂扔了筷子,鄙夷地斜视他,再没有了胃口。
结盟的方式有很多种,他俩走的却是一种一损俱损、一荣不俱荣的破烂模式,但莫名其妙的契合,大概就是殊途同归吧。
第092章 变坏(8)
一日忙完离了勤政殿,刚升为六部总尚书的林规叫住了他。林规作为曾经刑部的最高主官,机敏过人,不知是否察觉到了端倪。他心下一慌,闪避着眼神欠身行礼。
林规脸色沉冷,引他到空旷处,严肃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念头?”
林规若要对付他,那将会是猫玩老鼠,一阵压抑感袭来,不过他很快恢复冷静。即使林规拿到他杀死闻既的证据,也要给江宴两分薄面,这就是玉堂所说的生于名门的天然优待。
他道:“大人所指何事?”
林规掏出那日他放在勤政殿里等待萧郁翻阅的考文,道:“这篇考文在你的桌位上,我拿走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勤政殿。”
林规既然拿了出来,便是持与他相反的态度。他问:“它不能出现在勤政殿吗?”
林规:“这篇考文的思想大胆、天真,你若奉行它的主张,会面临不幸。”
林规是布衣出生,他以为林规会是这篇文章的拥护者,可没想到……
他:“它哪里不幸?”
“它触碰到太多人的利益。”林规意味深长地道,“你的念头很危险,我劝你离这篇文章以及它的主人远一些。”
他:“所以它是错的吗?”
林规:“你该问你的父亲。”
他:“他说好。”
林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若执意如此,便祝你好运常伴。”欲言又止。
他:“请大人指教。”
林规问:“你养过鱼吗?”
他点头。
林规:“水池的水脏了,要更换新水,是不可以一下子换完的,否则鱼会因为来不及适应环境的骤变而死亡。旧水要一盆一盆地去,新水要一盆一盆地添,欲速则不达,也是为保护你自己。”
他:“多谢大人教诲。”
林规仰天叹息道:“你父亲身体不太好,别教他操心了。承影宫你也要少去,迟早要吵起来的不是吗。”
前一刻他还以为林规是不知道的,所以好心点拨他,但此话一出,林规好像又知道什么,假如知道,就是在庇护他了。
他应道:“是。”
他心事重重回到江宅,刚推门就被什么迅速拽了进去,随后“砰”的一声宅门锁死,接着就是火辣辣的巴掌落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昏目眩。
他抹平被打乱的刘海,看清打他的恶徒——怒目而视的玉堂,第一个敢扇他巴掌的人还是萧郁。他斥道:“你吃错药了?!”
玉堂咬牙压低自己的声音:“吃错药的是你!兰若寺后山住着的尼姑是先帝的女人。”
他往房里走去,问道:“双胞胎呢。”
玉堂随他进了房间:“凌晨时放在江府角门,下人听到哭声就抱进去了。”
他先倒了杯水喝下解渴,玉堂急得推了他肩膀一下:“快说是什么回事!搞了先帝的女人就是你要透给我的底吗?”显然玉堂已经在脑海中完成了构想,要在他这里拿到准信。
他其实是想玉堂出出主意:“如果是,这件事怎么破?”
玉堂毫不犹豫道:“杀了她,立刻,马上。”
他沉默。
“心慈手软?”玉堂啼笑皆非,五分自嘲、五分后悔,像在说“早知道你这么蠢,就不带你玩了”。
“不是我的孩子,是楚王的。”他补充道,“楚王全不知情。”
玉堂愣了一会儿,脑子差点烧糊,道:“那更留不得她了。”
他:“我答应过她,等孩子生下来后放她走。”
“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承诺都是谎言。”尤其是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承诺连根毛都不是,只要目的达成,承诺就可以随时随地弃掉。“你与皇室有仇?想皇室尊严扫地?要不是留你两分情面,还回来问问你原因,我已经杀死她了。”
“你打不过她。”
他浅浅说完自己的心思,道:“还请你弄一具无名女尸来布置她意外身亡的现场,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玉堂不解地皱着眉,揉着下巴,打量他像在打量一个新奇的物种:“我拉你入伙是想要如虎添翼,不是一起过家家,这种事低级到三岁小孩都不做。”
后来玉堂还是答应了:“但有两个要求,你必须先做到。”
他:“什么要求。”
玉堂一字一顿道:“跟江家决裂,跟楚王决裂。”
果然,刑部的人的意见不谋而合。他明白他们的意思,但还是本能地说出“不行”。
玉堂:“其一,私下庇护闫蔻生子,你已经欺君犯上,往后跟着我干,科场舞弊,买卖官爵,必然数罪加身,如果你不想他日东窗事发祸及家人,必须跟江氏做一个人尽皆知的切割。其二,在楚王眼里,你搞了他小娘,气死他父亲,如今你又杀死了他的舅舅,难道你还想跟他和平相处,让他为你投入更多的关怀?你不觉得这样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吗?不如让他讨厌你,及时止损。以及你做这些不就是为了保护他,蒙骗一个你想保护的人不会很痛苦吗?要么你跟楚王说开‘孩子是你的,是你气死了你的父亲’,要么你俩决裂,没什么好纠结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你千万不要给我使绊子,变成我的隐患。”
平心而论他有些心慌了,辩道:“我说过完完全全跟你干了吗?我还没出手,哪里就到了不可回旋、要做切割的地步。”
玉堂胸有成竹:“不,你已经答应我了。”
他:“有吗?”
玉堂扬起嘴角:“当你到状元湖找我的时候已经说明了一切。你看到那片浑水,如果不趟进去,怎知水有多深,埋了多少尸骨?放闫蔻走这么荒唐的事你都做,说明你身上有一些特质,让我更加笃定你是放不下的,我所知所做对你的这个特质有致命的诱惑,你敢说见到我后不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他:“……”
玉堂躺到江熙的床上,盖上了被子准备休息,懒懒地道:“你好好想想。”
他离开小宅,去到江府,在宗祠前跪了两个时辰……
江氏福书村,历代为师,最是看中男女关系的清誉,在明媒正娶之前,男女都要誓死守节,婚前破身、婚后不忠都足以除籍。
他“未婚犯禁”,又“女方不详”,孩子还被扔到门口,是不负责任,是奇耻大辱,简直让江氏蒙羞。
江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严厉的骂声穿破重重墙园,一夜之后苍老十岁,连胡子都白了。第二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被江宴扫地出门,自然也惊动了宫中。
他跪在勤政殿,眼眶红肿,精神有点恍惚。萧郁却没有指责他分毫,而是宽慰江宴,道“生米已做成熟饭,不妨接受两个孙子”、“男欢女爱乃天性,不必恪守死节”云云。
萧郁给他使眼色道:“你没强迫人家姑娘吧。”
他低着头:“喝醉了,不知道。”
这个理由真的是……听腻了。
萧郁:“朕唤人将姑娘找来,问一问,人家若愿意,给个名分,风风光光地把人娶回去,皆大欢喜;人家若不愿意,朕予她一些补偿,此事便了。”然后劝江宴,“父子断绝实在过了!”
江宴摇头:“陛下有心,可人家既然把孩子偷偷送来,即是不愿意的,不必找了。”
江涵为让父亲消气,指责他半晌。而一向开明的江宴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当着萧郁的面毅然决然断绝关系,诸位大臣甚至太后亲自来劝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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