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应答。
萧遣:“你要么远离他,要么跟他一起辞官。”
他当时心寒了一半,哪怕萧遣对玉堂的文章无动于衷,也不该对玉堂抱有无端的恨意。
如今回想他才悟过来,那是萧遣在对他进行试探。萧遣不应叫“楚王”,“醋王”才该是他的本名。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他当时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在送命,足够令萧遣破防。可能一开始萧遣对玉堂只是不顺眼,却被他“描”得快起了杀心。
他说:“我需要跟玉堂商量一下。”
“商量?”萧遣眼神满是难以置信,显然没想到玉堂在他心中的位置已达到可以考量放弃官职的高度。
“你们才认识多久,哪来的要好!”又很快意识到此问多余,因为萧遣太清楚一个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的人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
如果说他对白檀是怜惜,那么他对玉堂就是欣赏,而欣赏这种感觉离喜欢只有一步之遥。
“他很好,殿下可能误解他了。”
萧遣斥责道:“江熙!你怎么这么能骗,不论你嘴上怎么说,这一步步走来你都在践行不听我的话。”
他:“这件事恕我不能听从殿下。”
“你可以不听,但以后有事别来求我。”
萧遣的态度很明朗,要他作出一个选择,一个关于“我跟玉堂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哪一个”的无聊设想下的选择。
这样的“威胁”吓唬势利者还好,吓唬读书人是一点威慑都没有,甚至有些幼稚无奈。他笃定萧遣用不了十天半月就会消气而忘记这茬,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
江宴几次提醒过他,皇子的情绪疏解不在一个侍读的职责范畴。他过去用心是因为彼此没有嫌隙,可当下有了。
他:“太后说得对,殿下是该娶妻了。私里有一听伴可诉忧喜,相互慰藉,排忧解惑,或许就能在人前藏些脾气,做到沉稳练达,才似个大人。殿下有自己的近侍,以后臣不能再侍奉殿下了,臣告退。”
他想自己的表达已经够清晰了。
萧遣一来,话说了一刻多钟,他得赶去城外的野猪岭与玉堂汇合。穷苦人家没法安葬的亡亲、狱中死掉的囚犯,都会被一卷草席扔到该处。去迟了,玉堂就要被野猪拱没了。
他着急离开,右脚刚跨出殿门就被推了一下,被门槛绊倒,兜里的点心都被压扁了。
萧遣竟然动手了!
“唷!江大人怎么了……”门口的小太监正要上前来扶,看到萧遣气鼓鼓地从殿里走来,当即止住了脚步,当成什么都没看见。
他站起来怒道:“殿下成年了!成年人不干这种事!”
萧遣抓住他的衣领:“那你说成年人该干什么事?喝酒装疯,调戏妇女致使人家怀孕生子,然后背弃家门?你还轻薄了多少女人!?”
原来这才是萧遣真正生气的原因。
他跪得笔直,道:“殿下要打要骂,臣悉听尊便。只求殿下快些动手,臣赶时间。”
萧遣愣了一瞬:“你甚至都不解释一两句。”
他:“臣无可辩驳。”
萧遣摇头讪笑,不知笑什么,又像什么都可笑,大喘着气:“关我屁事,你以为你是谁?自以为是!以后见到我自发绕道走,我眼里容不得脏东西。”最后三个字说得分外犹豫,但还是说出了口。
他应道:“是。”
萧遣疾步走下阶梯,双手紧握,一股怨气笼罩着他年轻挺拔的身影,如随行的乌云投下一片阴暗,与他一同消失在了转角处。
至此他与萧遣也算完成了切割。
他起身跟小太监道:“去找廖太医,问问以什么药材入食可疏肝理气,然后吩咐御膳房做给楚王。别说我提的,省得楚王又要生气。”
小太监:“是。”
他赶到野猪岭时,玉堂已背着一具死去一天的女尸下山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喋喋不休,一边埋怨他来迟,一边夸自己如何跟野猪斗智斗勇。
他俩把女尸悄悄运到兰若寺后山已是午夜,布置好死亡现场,携闫蔻下山混出城门时已到了次日晌午,江澈已在等候。
当看到闫蔻,江澈才知道他的计划。兄弟俩无意义地争执了一场,其实已是骑虎难下,江澈不得不妥协。
玉堂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吃着压扁了的点心,等他们分别之后,才走过来搭住他的肩膀道:“这件事总算有了收场。现在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一趟韶州?”
他:“山高路远去那做什么?”
玉堂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家乡义兄给我寄了封信,告之修水大捷,邀我回去添把手。我的船刑部已经发还,盘缠我也跟他们借够,这一趟钱我掏,江大人可赏脸?”
“摊上你这个扫把星准没好事。”他嘴上这么说,手还是接过信,一看,哪是什么大捷,分明是十万关南军征剿修水五万叛军大败!
写信人正是叛军的首领——金作吾。金作吾原是钧州县丞,后因官场过失被流放韶州,于是落草为寇,最终成为匪头。
“金作吾是你的义兄?”他万万没想到玉堂还有这层背景。
玉堂:“十五年前他流落修水,饿晕在道旁,是我娘捡了他回家,一碗稀饭将他救活。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我们就结了兄弟。此后我们见面不多,如今修水义军势力扩张,他召我回去全凭义气。”
他连忙将信撕得粉碎,撒在风中,严肃道:“什么义军?这是叛军!你最好别跟这些人往来,也别动那些自毁前程的念头。”
玉堂不以为然:“我看上山挺有前途的,你就很有当山大王的天赋。”
他推开玉堂:“胡说!老子奉公守法举世良民,不干大逆不道的事。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回头揭发你!”
“奉公守法?”玉堂好笑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吧,但不多。”
他:“不是说好殿试大干一票?怎了,见异思迁了?”
玉堂:“在我看来这是一回事。”
他:“怎么说?”
玉堂:“当官的要是个个公正廉明,哪还有草寇。你什么时候想好了跟我说。”
他:“我想什么。”
玉堂:“想上山呀。”
他:“滚!”
无故缺岗,次日他又被萧郁臭骂一顿,只恨分身乏术,很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连萧郁都伺候不暇,与萧遣渐行渐远也在自然之中,翻脸不过是缩短了“绝交”的时间而已。
总有一天萧遣会想明白吧。
“一群废物!”
大朝上,萧郁大发雷霆,当即革了四名将领的职。
永定元年的修水征寇之战,萧郁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杀一儆百。
军饷给足,兵强马壮,派出的将帅皆资历深厚、战功赫赫。虽然修水反贼武艺高强、用兵如神,但客观而论,朝廷的兵力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优于叛军三倍。
李顾曾与萧郁在沙盘上演示过战况,无论何种战术,不出意外的话都是朝廷取胜。结果十万精兵在韶州磨了半年之久,一会儿回传十里瘴气导致大军举步难行,一会而回传干旱缺水导致大军师劳兵疲,一会儿回传反贼屡施奸计导致大军内部分裂……
虽然有过一两则喜讯,但十战九输,最终投降。
这不是颜面的问题,而是一件不大可能发生的事竟发生了,连势均力敌都做不到,那便不是硬实力出了岔子,而是人心乱了。
朝廷一输,南方的造反气焰愈发高涨,北方的外敌虎视眈眈,任其得意下去,天下就要反了。
紧张的局势如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萧郁的喉咙,萧郁的愤怒则化作炼丹的炉火炙烤着每一个臣子。今日的朝堂已经过了四个时辰,气氛压抑,如坐针毡,一两个体质虚弱的老臣当庭饿晕,被抬了出去。
萧郁将写满败绩的奏疏扔在将领脸上,气息已经不畅:“朕才登基一年,你们打量朕没有脾气故意做出些烂绩,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朕今天放话在这,修水叛军必剿,再输你们就……”
萧遣咳了一下,打断道:“陛下,时候不早,该下朝了,改日再议不迟。”
萧郁听出萧遣话里有话,宣布下朝。萧遣留下四命将领,移步勤政殿。
他作为萧郁的“御笔”,上可入大朝旁听,下可进出勤政殿,虽不发声,但事事入耳。萧遣说不再见他,除非他罢职,否则不太可能。
为了不脏萧遣的眼睛,他已经一天没有抬头了。萧遣也没瞧他一眼,不针对他的时候,萧遣意外老成,像一个人到中年不苟言笑的寡夫。
第095章 变坏(11)
四名将领候在殿外,萧郁紧闭着眼仰靠在椅背上,在无外人的时候他才会袒露出内心的软弱。“哥,我头痛……”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仗意义重大,文武百官、万千子民、内贼外敌都在盯着少帝能否破除前朝留下的的弊害,并以此定性。赢,则少帝年富力强、治国有术,百姓可安;输,则少帝平庸无能,软弱可欺,敌寇伺机而动。
输于帝国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萧郁深知这一点,才会重兵出击,结果大败亏输。当务之急是立马反击,挣回声势。
萧遣走到椅子后为萧郁按揉太阳穴,直言道:“关于关南军兵败的原因,我不信服,言官不经沙场,所上奏疏只是片面之语,若凭此惩处将领,恐怕底下士兵不服而埋怨陛下失察,没有人比那些将士更期望凯旋,陛下该听听不同的声音,再做判断,以防蒙蔽。建议陛下待会一一审问他们,或有新的说法,再派人去韶州、军营暗查,了解百姓和士兵是如何评论此战。惩罚不急这一时,若不探究明白,二次征剿只怕重蹈覆辙。”
他的桌位在殿的西南角,这个位置看到的是萧遣的侧背影,总之萧遣背后不长眼睛,他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不得不说,认真起来的萧遣蓦然生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僻感,今天又穿的是天缥色衣衫,像书里描绘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冷面美人。
恍然入神,脑子里冒出一句诗:彼其之子,美如玉。
萧郁点点头,问他道:“你怎么看。”
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江熙!”萧郁又唤了一声。
“啊?”他回过神来,起身拱手垂眸道,“楚王说的是。臣认为比起探求克敌之法,探究叛军如何源源壮大更为重要,百姓为何为寇而不为民,这里面或有破敌之法,亦是朝廷不可忽视的根源问题。若匆忙论罪,不会彰显陛下重视兵事,更会让人以为陛下只会一刀切,毫无帝王镇定从容的风范。陛下需要冷静下来。”
萧郁盘腿打坐,据说这样可以平心定气,片刻后果然收获些平静,睁开了眼,挨个传将领进来询问。
将领一开始还是朝堂上的陈词,似早串好了供。
萧郁拿起桌上的一叠奏疏往地上一扔,道:“战败的事实朕已不究,战败的原因若不是你说的,那就是欺君。这可是你为数不多自证的机会,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别以为瞒得住,朕还没笨到偏信一家之言。”
将领犹豫着,思来想去,最终道出心中的不平:“军饷压根没有按数给到三军!求陛下明察!”
第二个将领道:“末将认为陈都督行兵作战多有刻意的失误之举,舍近而求远、避重而就轻、拖延行程,致使我军渐渐失掉优势。”
第三个将领道:“陛下啊,修水叛军得民心所向,韶州百姓多视我军为敌,真是战之罪吗!”
……
万幸,非实力不敌;不幸,百病伏身。
将领退出去后。他起身道:“陛下,韶州视察迫在眉睫。”
萧郁扶着额,疲倦道:“派谁去好?”
萧遣:“陛下随机点派人去,更好。”
“行。”萧郁想了想,道,“你暗自去,与他们分开。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百分百相信。”
萧遣:“是。”
萧郁下意识看向他:“你跟楚王……”
虽然与萧遣发生不悦,但在家国大事之前,他倒是不惜拉下面子陪……
萧遣立马打断:“我自己去便可。”
“你第一次出远门,没个靠谱的人随行能成吗?”萧郁虽看不惯他与萧遣走近,但真有什么事,还是会觉得由他照顾萧遣稳妥。
萧遣质问:“你看他靠谱吗?”
萧郁察觉到了什么,道:“确实不怎么靠谱。随便你。”
行,行啊!他申请道:“陛下,臣想告假半年。”
可眼下告假实在不合时宜。萧郁皱眉:“躲懒?”
他故意晃了晃身子,满脸疲态不输萧郁,道:“臣病了一场之后,总是心神惑乱,频频误事,已不能正常务公。恳求陛下恩准臣歇息半年,调养身子。”
他这段时间三天两头缺岗,看起来不像扯谎。萧遣微微侧首,余光冷冷地扫了他一下,又很快回过头去。
萧郁不满道:“调养身子?照养两个孩子是真吧。多求求老爷子宽恕,回头还住府里,也有人替你带。”
他:“是。陛下,那臣的病假?”
萧郁:“不来便不来,勤政殿非没你不可。”
他:“谢陛下恩准。”
萧遣又是冷眼一瞥,似不愿与他共处一屋太久,转身离去。太过刻意了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生了嫌隙!
萧郁问道:“你俩势不两立了?”
他:“臣有罪,令楚王不顺心了。”
原以为萧郁会批评他两句,没想却鼓励道:“做得好,继续让他不顺心。”
莫名其妙!
他僵硬地道:“是。”
两日后,他将双子托付给白檀,然后收拾了行礼来到城南码头。
玉堂正躺在船屋里睡觉,被飞来的行礼砸醒过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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