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他们住的是客栈后院里的一座独立小院,景致甚好又安静无人,屋舍有二层,楼下是膳房柴房,楼上才是客房,吴兴知县来的时候,宋澜与梅砚正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各忙各的。
梅砚忙着看书,宋澜忙着批盛京城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折子,听说吴兴知县求见,宋澜也不意外,让廖华把人请进来了。
吴兴知县与吴兴一个姓,叫吴垠,名字倒是挺好听,就是人不如名,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说话还结巴。
“微微微臣吴兴知县吴垠,不不不知陛下与梅少傅亲临,有失远迎,万望陛下恕罪!”
宋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浑身都在打哆嗦的胖子,脸色有些发黑。
“呃,吴爱卿啊。”
吴垠忙不迭应着,“微臣在微臣在!”
宋澜思量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吴爱卿呐,你是生来就这个体型吗,来的时候还坐了轿子?”
奉茶的东明“噗嗤”笑出了声,一旁坐着的梅砚无奈抚了抚额,跪着的吴知县又是一个哆嗦。
“微臣,微臣年轻的时候……没这么胖。”
“朕是在说你胖不胖的事吗!”宋澜东明递过来的茶盏就往桌上一摔,“朕是问你是不是坐轿来的!”
吴垠额上汗如雨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哆嗦着说:“是,是坐轿子来的。”
宋澜冷哼一声,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就冷了许多,讽道:“吴爱卿哆嗦什么,你虽只是个知县,可天高皇帝远,在吴兴地界已经是高官,高官出门坐个轿撵,朕还能怎么着你吗?”
吴垠垠有苦叫不出,只额头上挥汗如雨,此时也不敢再用袖子去擦了,一时间搜肠刮肚,把事先准备好的奉承话都拿出来说了:“陛下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苛责微臣的,微臣虽远在吴兴,但素来仰慕天恩,时时祈愿陛下万岁,不敢稍违皇命,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窥见天颜,今日总算得偿夙愿……”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梅砚打断了。
梅砚从进了这家客栈起就坐在窗前看一本《吴东旧志》,吴垠跟宋澜说了那么会儿话,他全程懒得开口,此时却忍不住笑了笑。
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挺押韵,吴知县自己编的词儿?”
吴垠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清冷含笑的眸子,吴兴地远,他没见过这么光风霁月的人,一时觉得自己大概是遇上了什么神仙。
神仙问话,岂有不答之理?
吴垠甚至都不结巴了,恭恭敬敬地说:“微臣才疏学浅,哪敢阿谀奉承,这些话是微臣知道陛下到了吴兴之后让县衙的师爷想的。”
梅神仙端看书本,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嗯,师爷学识不错,得空见见。”
静默良久,吴垠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随皇帝一起微服出行的太子少傅兼光禄大夫梅景怀。
“梅梅梅……”
“没什么事。”宋澜果断转了话题,不甚在意地说,“朕此番下江南是为着考察民生庶务,听说钱塘地界遭了洪涝,百姓们怨声连天,你管辖的吴兴地界如何,可也有这等事?”
吴垠慌忙摇头:“回陛下,吴兴地界甚是安稳,百姓们安居乐业,无灾无难,还请陛下放心。”
宋澜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笑了笑,道:“有吴爱卿这番话,朕倒是的确放心,你且去把吴兴这几年的农桑收支账簿取过来,朕看过再说。”
吴垠总算松了口气,正要恭恭敬敬退下,却又听宋澜说:“还有,朕此次是微服出行,与少傅会在吴兴小住几日,此事不可生张,若无要事,你不必时时过来。”
“是是是,微臣遵命,微臣这就告退。”
话音一落,吴垠就拖着自己肥胖的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后退几步往门边去,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最后踉踉跄跄出了门。
东明一直在屋里伺候,见人走了就再也忍不住了,直接笑出声音来。
梅砚神色淡淡地,“出去笑,把门带上。”
东明乖顺地道一声“得嘞”,紧跟着也出去了,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宋澜转头去看梅砚,见他少傅仍在翻阅那本《吴东旧志》,书很厚,可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看了半本。
宋澜暗暗摇了摇头,少傅状元出身,学识千古,可以一目十行,这是他一直羡艳不已的事。
“少傅……”
梅砚应了声,也不抬眸,说话的功夫又翻了几页书,道:“陛下,杀威棒不是这么用的。”
宋澜闻言笑了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方才吓唬吴垠的事,便起身走到梅砚身边,从他手里把书抽了出来,翻了两页,道:“世人都说朕杀伐果断,这点倒是没说错,朕就是这样的脾气。总归这辈子是当不成仁君了,给这些官员一个下马威,免得他们太猖狂,也不算过分吧。”
梅砚不答,抬眼看了看宋澜信手翻着的书册,道:“这本书写的是吴兴的旧史,也提到了不少农桑之事,你看前面几页。”
宋澜依言翻了几页过去看,而后一愣。
梅砚道:“方才这位吴知县的话说不老实,吴兴这些年的生计可不怎么好,这些年来的收成加起来都比不上钱塘一年,就这等境况,百姓还能安居乐业?”
宋澜看着书册上那些记录吴兴百姓生计的文字,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叫天顺十七年颗粒无收,什么叫润兴元年饿死者众多?
宋澜猛地将手里的书册一合,像是没了看下去的勇气,“吴兴距离盛京城不过两千里路,快马四五日就能到,可这里的民生庶务朕却全不知情。”
梅砚将书仔细收好,安慰道:“底下人主意太大,朝中党派又多,州郡上的事情报不到你眼前也属正常,别气着自己。”
“此番若不是刘岑安跑了,江南的事情闹得太大,朕恐怕一辈子都要被这些人蒙在鼓里!”
看着宋澜的火气消不下去,梅砚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左右沈大人和南曛郡还在赶来的路上,趁着天色还早,咱们不如出去转转吧。”
“出去转转?”
“嗯。”梅砚点头,透过客栈二楼的窗户看向外面不算热闹的街市,“那吴知县吃了你的杀威棒,回去必然怕极了,若真有什么亏空缺漏也会补齐了再送上来,从他身上查不出什么来。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你既然到了吴兴,干脆亲自去看看。”
一番话听的宋澜醍醐灌顶一般,当下就吩咐了廖华去安排随行的人,片刻不等,与梅砚一同出了客栈。
作者有话说:
众人:宋青冥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的自称“朕”,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自称吗?
宋澜:有时候嘴瓢了会自称“本宫”。
众人:你就不能说个“我”?
宋澜:不会。
众人:为什么?
宋澜:亲妈没教。
亲妈:教,以后一定教。
第57章 二十两银子花得值
细雨如丝, 始终未停。
“江南风景如画,古人诚不欺朕。”
梅砚淡淡瞥了宋澜一眼,还记得在路边茶棚里惊心动魄的一幕, 又想起那知县无垠一副上赶着奉承的嘴脸,觉得这在街市上张口闭口就是“朕”有些不稳妥,便忍不住纠正道:“古人诚不欺我。”
“少傅说的是。”宋澜点头, 却仍未说一个“我”字。
梅砚懒得与他计较, 转头去看吴兴的街市,人群熙熙攘攘, 像是散落在春雨里的清泉,干净透亮。
江南与盛京,实在是大相径庭。
盛京繁华, 到处都是角楼林立,时不时地便有一整条街都张灯结彩,人们衣衫华贵,簪花戴瑁, 珠光宝气。江南则显得更清丽些, 街边的商贩叫卖的是微甘的安吉白茶, 商铺里排列整齐的是雅致的龙泉青瓷,女子婀娜身躯上裹着的是素净的丝绸缎子。
宋澜看了一圈, 饶有兴致地买了两盒年糕, 还不忘分给廖华和东明吃。
东明吃得喜滋滋,廖华尝了一口, 却颇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这年糕为什么是咸的?”
话说完, 见没人理他, 只好自己咽了下去, 眉头舒展开,味道似乎还不错?
梅砚看着他们二人,淡淡一笑,“吴兴地界我不常来,还是钱塘熟一些,过几日到了钱塘,请我阿公给你们做当地有名的斩鱼丸,我阿公的手艺,寻常人尝不到的。”
东明与廖华连连点头,眼中涌现出来的期待无以言表,只有宋澜撇撇嘴,带着酸味说:“瞧你们没出息的样。”
廖华一愣,猛地想起来一件事,自己家陛下好像是吃鱼过敏来着?那梅少傅为什么要提鱼丸的事?
哦,知道了,梅少傅故意的。
廖华低头吃年糕,默默承受着宋澜无处喧嚣的火气。
几人一路游览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就出了吴兴的这条主街,再往前走,是鳞次栉比的村落农舍。
下着雨,看不见炊烟,也少了些人气。
梅砚撑着油纸伞,在村口驻足,回头说:“东明,过去敲敲门,说我们途经此地,是否可以讨碗水喝。”
东明点点头,也不问为什么,撑着伞就过去了。
敲门,无人应。
敲门,无人应。
敲门,无人应。
一直敲到第四家,总算有个妇人开了门,见到东明却是一脸不耐烦:“你是谁啊,找人?”
东明乖巧地笑了笑,说的是梅砚吩咐的话:“大嫂我们不找人,是我们公子途经此地,想问问能不能讨碗水喝?”
“砰”的一声,妇人把门关上了。
东明自问方才极其诚恳,见状不由地有些委屈,回头看梅砚,“主君,这……”
梅砚倒是足够镇定,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幕,便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来递给东明,道:“再去敲门,同她说我们不讨水,买水。”
东明便知道梅砚的意思了,没接那荷包,说自己带了银子,转头就又去敲门了。
这次足足敲了一盏茶的功夫,门才再度开了,依旧是方才那个妇人,只是神色极其不耐烦:“我说你这人有完没完啊,人都要饿死了,哪还有水招待别人?”
东明硬着头皮从怀里掏出来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咧嘴笑:“大嫂,我们公子说不讨水,买水,买水。”
银子足足有二十两,像这等穷苦人家,只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那妇人登时就呆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东明手里那锭银子咽了咽口水,然后把门让开了。
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那,那你们进来吧。”
梅砚与宋澜互看一眼,俱点了点头,四人一同入内。
确实是一间极小的农舍,只有两间草屋,另有一个简陋的凉棚,凉棚底下是灶台,像是在烧水。
妇人没请他们进屋,几人就在凉棚下面坐了,好在此处虽简陋,却并不漏雨。
妇人接了东明递过去的银子,又笑着去拿了杯子给他们倒水,梅砚也不嫌弃,真就端起那粗陋的杯子抿了两口。
宋澜想拦没拦住,还被梅砚瞪了一眼。
几杯水就换了二十两银子,妇人惊喜之余又有些惶恐,不等梅砚几人说话就先问了:“呃,几位公子,看你们的穿着像是富家子弟,怎么走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了,来寻亲的?”
梅砚摇摇头,气定神闲:“游玩。”
“游玩?”妇人一脸惊愕,像是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却愣是没有笑出来,只道,“公子你说笑呢吧,我们这山窝窝里有什么好游玩的?”
梅砚稳坐钓鱼台,哪怕是同个乡野妇人说话,也依旧谦逊有礼,“不是都说江南一带山清水秀风景奇绝么,我们算是慕名而来,今日刚到吴兴,正想请问夫人何处有胜景之地呢。”
妇人何时被人称过“夫人”,一时脸都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梅砚对面坐下,刚想要开口说什么,转头就注意到了宋澜冷冰冰的目光,忍不住一个瑟缩。
“呃,这位公子……”她看向宋澜,“您眼睛怎么了。”
宋澜眼皮眨了眨,默默把目光回归正常,“没事。”
妇人见他真没事了,就继续与梅砚说话:“公子你们可是来错了时候,江南一带是有些风景秀丽的地方,但这时节可看不上,年年发涝灾,庄稼都烂在地里了,家家户户连饭都吃不上,到处都乱哄哄的。”
不等梅砚接话,宋澜就挑眉问:“不是说只有钱塘遭了洪涝么,怎么,吴兴也是这样?”
妇人一拍手,哭诉道:“可不是嘛,我们吴兴人命苦啊,老天爷不眷顾,一场雨水淹了地,到现在我男人还在地里忙活。天灾也就罢了,偏偏知县老爷还不管,我们求到县衙,知县老爷却连见都不见。”
“你说的知县老爷,是吴垠?”
“可不是么!”
宋澜嘴角僵了僵,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吴垠大腹便便的模样,越发觉得他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
套话套到这里,再多说下去就要引人怀疑了,梅砚便与那妇人告辞,又让人把银子收好,这才彻底道了别。
——
回客栈的路上,宋澜的脸色阴沉得不像话,不知道是因为吴垠连篇的谎话,还是因为那妇人多看了梅砚几眼。
梅砚想了想,觉得宋澜应该是会顾全大局的,那便是因为吴垠了。
“二十两银子问出这么多事情来,应当不算亏本吧?”
宋澜回神,这才反应过来梅砚是在与自己说话,忙道:“不亏,值得很,要不是走了这么一趟,朕都不知道那吴垠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细细回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想着那妇人觉没有骗他们的理由,且吴兴的百姓过得确实潦倒,绝不是吴垠说的“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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