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闻撇着嘴坐上后座,两只手松垮垮地拽住于磐的羽绒服。
“抱紧点喔。”于磐的声音带着笑意,可小李还沉浸在挫败感中,像个瘪了的小气球。
“哎,”于磐抓过小李的双手,帮他箍紧自己的腰:“你坐好喔,这边路不平。”
李朝闻还没来得及窃喜,于磐就开回了滑道,飞快干到了下坡起点,缓都没缓,直接向下俯冲。
“啊——”
太刺激了。
小李是在游乐园只敢坐旋转木马的人,这一下风驰电掣,他闭着眼睛死死搂住于磐,像揪住悬崖边的稻草。
奇怪,把心贴在他后背上,感觉安全多了。
于磐听他喊得太大声,平稳地捏刹车减减速:“这你也怕喔?”
李朝闻还在叫唤,不过变成了边笑边喊,像小时候坐在秋千上被悠起来,伸直了脚去踩云的感觉。
“不怕!刚才是没习惯。”小李嘴硬道。
“那再来喽。”
引擎的轰鸣声震得他的头盔都在颤,摩托毫无准备地窜上了陡坡,抹着斜直往坡顶冲,身体倾斜到李朝闻绷紧了双腿,生怕被甩出去。
他看不见越过坡顶之后,是悬崖还是平川,但于磐的肩膀就在眼前。
“哇哦!”
前撑飞过雪坡,一束璀璨的光芒出现在地平线上,仿佛天使将金箔散入凡间,目之所及尽是阳光普照下,蓝色的雪影。
远处崇山峻岭,近处是宽阔的缓坡。
温柔的凉风掠过脖颈处裸露的皮肤,李朝闻发现自己的下巴搭在了于磐肩上,两个头盔挨在一块。
他心里软得像化了的新雪。
“放松点,勒死我啦。”于磐单手握把,另一只手拍拍小李的胳膊。
“噢。”小李刚发现他把于磐抱得这么紧,羽绒服都勒出印来了,调整之后,他脑袋拱了拱,换了个姿势,侧头靠上于磐的后背。
蓝天与雪地之间,只有他们。时间已经停止流逝,而空间正在无限延展,他们逃离地心引力,奔向一个理想的世界。
“哥哥,我们在哪里?”李朝闻喃喃道。
“瓦特纳冰川,冰岛,地球。”
于磐用了英语的地名排序方式,从具体到概括,把渺小的人扩大到宇宙的边缘。
“那我在地球,坐上精灵王子开的摩托了!”李朝闻一开心,脑袋使劲往前凑,又蹭上于磐的头盔,打架似的撞来撞去。
于磐轻笑着,默许了他的调皮。
“可以录像吗?”
如此幸福的时刻,不记录下来可惜了。
“嗯。”于磐用鼻音轻轻回答:“你拿稳喔。”
“好嘞。”李朝闻正经地播报道:“哈喽,现在是2023年12月17日,我们在瓦特纳冰川。”
他希望某天,这只是一段视频的开头,而镜头里的主角,永远是他和于磐。
小李收起摄影机时,同团的朋友们刚刚翻过山坡,他们排成一队慢悠悠地前进着,这时候李朝闻觉得自己开不好摩托车,也是挺幸运的事。
骑车有什么好玩的?当然是坐哥哥后座爽啊。
李朝闻高兴了一会,忽然发现不对劲:远远地,能看见那一排摩托车停下了,人们围在一处,不知道在干什么。
“诶,他们怎么不动了?”小李眯着眼睛也看不清,赶紧扯扯于磐的衣服。
于磐刹车往后看了两眼,180°急转弯,往回疾驰而去。
第18章 第十八章
“What’s wrong” 于磐跳下车,高声问道。
“I’m ok. Just need a rest. Leave me alone. {我很好,只是需要休息,请留我一个人。}”德国大爷Joseph叉腿坐在雪地上,扶着胸口粗喘。
他妻子Marika冲着他耳朵喊着听不懂的语言,大概是她母语,然后又蹦了几句德语,抱怨他“不服老”云云。
零下十度的天气里,Joseph的额头冒着虚汗,嘴唇发白。
“Please go back and get the car.{请去把吉普车开过来吧。}”于磐对大胡子教练说。
“Nonono! Please! {不用的!}”Joseph很抗拒,但他说话一急,就上不来气了,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Marika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摇晃他;教练吓得念叨着“God damn”,随便蹬上一辆摩托就往回飙车;波兰小女孩直接吓哭了,埋在妈妈怀里嚎啕。
乱作一团。
于磐扑通跪下,去试老人的颈动脉脉搏,他朝小李喊:“快快,打112!”
李朝闻大脑一片空白,半天才反应过来,于磐是让他打冰岛的急救电话,他掏出手机,手指都发抖,不巧屏幕上总是上雾,拨了几次才拨对号码。
于磐果断地让Marika躲开,开始心肺复苏,他交叠双手,倾尽上半身的力量来按压Joseph的胸口。
“Heart attack?{是心脏病吗?}”
“Any ambulance can come up?{急救车能开上来吗?}”
大家都想帮忙,凑上去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急救电话接得很快,是个冷静的男声,小李紧张得只想说母语,磕磕绊绊地把瓦特纳冰川、雪地摩托车道报明白了,又听了两遍才听出:
接线员说救护车不会有那么及时,让他们先抢救,最好吉普车直接拉来最近的医院。
他还说,用AED。
AED…李朝闻久远的记忆突然闪回,他大二的夏天,在学校礼堂当志愿者,帮忙做新生科普教育,其中有台讲座就讲到了心肺复苏方法和AED除颤仪。
他还被抽签抽中上台演示,演的是躺着被抢救的那个。
眼前的冰川上,于磐按得气喘吁吁,他看李朝闻还在发呆,大吼道:“快啊,拿除颤仪!四分钟!”
心脏骤停的黄金抢救时间是四分钟。
吉普车奔驰而来,擦着摩托的边急停,大胡子教练飞快地跳下来。
“有除颤仪吗?”小李晕头转向,跟冰岛人说了中文,他赶紧改口:“AED. We have it?{AED,咱有吗?}”
“Yeah. I’m finding! {是的我正在找呢。}”教练疯狂地翻后备箱,把碍事的折叠帐篷整个拽出来,撇在雪地上,在一堆登山杖下面,找到了红色的急救包。
“Take off his clothes!{把他衣服脱下来!}”于磐对Marika说。
教练也受过急救训练,麻利地把右锁骨、左胸下,两个电极贴好,小李配合着把插头插上,AED里传来声音:“Preparing to shock. {准备除颤}”
所有人离开他的身体,屏住呼吸。
“滴滴滴” 除颤仪的提示音缭绕着雪山,于磐愁眉紧锁,死死盯着机器播报。
“Shock delivered. Pause for two minutes. {除颤完成,机器暂停两分钟}”
于磐深吸一口气,继续按老人的胸骨中央,这种深度的按压很费力气,他喘得嘴边白汽像烟囱冒烟。
“Re-analyzing. No shock advised. Continue CPR {重新评估,无需除颤,继续复苏}”
有希望。
于磐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甚至还能越摁越快,李朝闻本想替他一会,但看他满眼的红血丝,透出一种可怕的执着,便又默默放下了双手。
两分钟像一辈子那么漫长,心跳回来了。
Joseph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于磐绷紧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他像被抽了筋骨,跌坐在自己脚跟上,他真想哭,但只是捂住双眼,抹了一把脸:“Let’s go. Hospital. {走吧,去医院。}”
虽然体征暂时回复,但Joseph仍然处在危险之中。
教练拿着车里的折叠桌板,几个男生一起把人抬上去,于磐把Marika拉上了车,跟其他人简单交代了两句,说有同事会来带大家继续今天的行程。
他看了李朝闻一眼,没想耽搁,就要关门。
李朝闻伸手挡住车门,笃定道:“让我上去,中科大科普教育,我学过这个。”
于磐松了手。
教练不愧是老司机,雪地里也能开得又稳又快,Marika紧紧攥住Joseph的手,他的胸廓起伏已经恢复正常。
气氛渐渐缓和,于磐单手扶着桌板,问李朝闻:“你还记得?”
“你说新生教育吗?我是志愿者。”
是被抽中当假人模特的倒霉志愿者。
李朝闻知道要演伤员之后,特别怕自己会笑场,就回寝室取了个眼罩戴,从被担架抬上舞台到被原样抬下去,眼罩就一直没摘下来过。
他躺在舞台上,听医学院的学姐滔滔不绝地讲解各种步骤,礼堂混响效果太好,李朝闻能听到环绕立体声,都不知道学姐走到了哪边。
在他身上操作的是另一位志愿者,按胸骨、贴电极片都算正常,唯有讲解到“人工呼吸”那个步骤:“抬起下颏,包住患者嘴巴进行吹气。”
刚上大学的年纪,对这种事特别有热情,台下一片奇怪的窸窸窣窣声,李朝闻感到不安又想笑。
我去,不会就这么献出初吻了吧?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不自觉地皱眉头,尽可能往后缩脖子,也不管形象了,甚至缩出了双下巴。
不过人家也没那个意思,只抬了抬他的下巴示意一下吹气的角度,他都没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吁——”让这帮大一小孩当观众,就是爱起哄。
小李本来就爱笑,那天可给他憋死了,他不懂,用个假人不就好了吗?为啥一定要让他遭这个罪。
幸好台下没有他熟人,不然肯定要被做成表情包传阅。
“看来当模特的确会记忆深刻。”于磐说。
“那确实。”
诶,不对,他怎么知道?
李朝闻恍然大悟,那天在后台,他看到过于磐一次。他匆匆走过,礼貌地跟小李打了声招呼,就去跟医学院的老师同学一起忙了。
躺着的时候,他还隐约闻到了于磐身上的味道,他的大脑直接判定为想人想疯了的错觉。
“哥哥,不会是你吧?”
“你不知道?真的假的?”于磐惊讶道。
李朝闻暗笑,他心底涌起一股神秘暖流,就像童年在老家,他专心地逗着□□,回头又看见杜鹃花开了满树。
后知后觉的惊喜。
车开到了Stafafell小镇的医院。
他们跟护士搭把手,把Joseph抬上担架,此时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意识很清醒,他还迷迷糊糊地,说不知道冰岛的救护车贵不贵,听说美国的要几百刀一次。
“Das tun sie. Frei. {德:他们送的你,免费。}”Marika握着他的手说。
检查完毕,夫妻俩进病房,于磐打电话给公司确定了保险事宜,已经是落日时分。
大胡子教练把他俩送回瓦特纳冰川,因为成功救了人的命,一路上三个人都很激动,车载音响放着重金属摇滚乐,曲调强劲得像把人脑壳当鼓敲:“Sinking in. Getting smaller again.”
小李跟着节奏摇着头哼着歌,车一颠簸,雪山也一同起舞,于磐看着他静静地笑,偶尔陪着他wave一下。
夕阳下的盘山路五光十色,彰显着冰岛这片冰天雪地有多蓬勃。
到了地,教练跟李朝闻握手,说下次再来骑雪地摩托,他包教包会。
于磐耐人寻味地说:“I’ll take it. {我会负责这事的。}”
大胡子很搞笑地挤眼睛:“Goodbye. Have a nice day. {拜,祝今天开心。}”他特意把nice咬得很重。
教练开吉普走了,他俩坐上面包车,小李又凑近问于磐:“嘿,那次给我做人工呼吸的,真的是你啊?”
话题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于磐也已经默认,但李朝闻非要寻根究底。
于磐无可奈何地把打着的火又关掉,假装严肃道:“你说清楚,谁给你做人工呼吸啦?”他的眼窝太深邃,以至于每次凝视,都像把人卷入旋涡,无处可躲。
小李有些词穷,撒娇搡他一下:“是不是嘛!”
“那几年一直都是我啊,你新生教育的时候没看过?”
李朝闻大一那年,是觉得太无聊,还没听到心肺复苏这个内容,就跟吴子楷俩人偷偷溜了,去吃的旋转小火锅。
“那我,我大一逃课了不知道啊。”李朝闻很后悔,早知道是于磐,他就不往后躲了。
于磐起了逗他的心思,撇嘴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喔,躲那么远,都不跟我讲话的。”那些年他确实挺纳闷,这个小学弟平时那么活泼,怎么唯独见到他就是不熟。
“不是啊!”李朝闻委屈地反驳,他是怕关系太近不一定哪天暴露心思,会打扰到于磐原本的生活。
他晃着于磐的胳膊解释:“我怎么会讨厌你啊,根本不知道是你在上面摁我啊,哥哥。”
小李多少有点口不择言,差点没说如果知道是你,我就主动人工呼吸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于磐带着笑意偏过头去:“不过我演示了这么多年,终于用了一次,也算值啦。”
“那你怎么年年做这个志愿?”
小李奇怪:他自己报名志愿活动,都是为了凑够毕业要求的志愿时长,所以每次都报不一样的,权当体验生活了。
“我阿爸就这么走的啊,出门还好好的,再听说人就已经没了。”
阿爸的形象在于磐脑海中早已模糊,尚存在的都是些亦真亦幻的片段,比如扔石子,比如吹生日蜡烛,他说不清这些记忆是源自经历本身,还是通过阿妈的讲述重构的画像。
不过阿爸猝死倒下那一刻,于磐总觉得他曾看见过:遥远的渔村、昏黄的灯火、旧轿车,还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他每次做按压胸口的动作,都会回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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