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岫在床榻上郁闷地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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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习惯了在牢狱中生活的贺卿还真有些不适应这样明亮华丽的殿宇、这样柔软舒适的床榻,想不到他有生之年竟还能睡一回龙床……
想到昨日不得不将龙床“让”与自己的殿下,眼底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笑意。
透过窗纱的日光尤为柔和,洒在了不远处的地砖上,或许是四下无人殿宇又太过空旷的缘故,周遭的环境安静得有些令人不适。
若非贺卿坐起身的时候便发觉了自己的脚踝处栓了根铁链,或许真的会以为白青岫没有回来过。
贺卿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新奇有趣的玩意,这铁链是一直连接到床脚处的,他坐在床边,抬腿摇晃了几下,铁链拖地发出的声响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的突兀又有些惹人羞恼?应该吧。
贺卿瞧着自己的脚踝不由得想着殿下也算是颇有情调,想起对方的那双蓝眸便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那只狸奴,到底是不忍,最后将它赠与了朔月。
他饶有兴致的想着自己先前怎么没想过要这般对待殿下呢?似乎真的很有意思呢。
这铁链不过小指粗细,做工精致与刑狱中的自是不同,只是若没有钥匙,却也不是常人能够挣开的。
贺卿环顾四周才发觉殿下给他留了一件外衫,布料柔软款式素雅,这看似寻常的衣衫用的却是上好的丝绸,穿在身上再舒适不过,只是除此以外便没了任何衣物,殿内烧着地龙倒也不会冷,只是下身空空荡荡,略微有些别扭的不适感。
看这链子还算长,贺卿遂穿了鞋袜开始确定自己的活动范围,竟还有方圆一丈有余的走动空间。
在这一丈内,有张书桌,除却笔墨纸砚,也摆了糕点茶水,最远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恭桶,而床头是已经准备好了的梳洗用品……
金屋藏娇吗?他这哪里是报复,分明是舍不得自己死。贺卿唇角微弯,脸上的笑意更甚,只是不知他将自己锁在这寝殿中又是这般装束还愿不愿意让人进来伺候自己。
贺卿无聊时便继续作画,与牢狱之中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多了几分期待,这期待就好比是后宫佳丽等待着陛下的宠幸一般无二。
而白青岫是在黄昏时分回来的,斟酌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踏进他自己的寝殿中,皇宫中这样多的寝殿,自己又为什么要将他拘在这长生殿里?
白青岫不想回去见贺卿,也不清楚该以怎样的姿态去见对方,私心里却又想见对方。
此时的他思绪万千又别扭至极,那是朕的寝殿,朕不回去算个什么事?又不是怕他。早知如此,为何不换个地方拘着贺卿?眼不见心不烦的。
还不是因为……因为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全。
白青岫才推进们便瞧见了这样一幅光景,那落日弥漫的橘黄洒进窗子,恰好映在了书桌和贺卿的半张脸上明暗交织,那光晕显得他五官分外柔和,或许是懒得束发,如墨的青丝垂落至腰际,,只是那长衫穿在对方的身上稍显空荡更有些弱不禁风。
言念君子,其温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白青岫的气息微顿那思绪却是纷乱得不行,他初登大宝本就根基未稳,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政务倒成了最省心的事宜,收拢人心与这权利的制衡才是重中之重,可在贺卿这件事上却总觉得比这所有还要令人头疼。
“陛下。”贺卿注意到了来人,如今他是陛下了,那一身装扮华贵异常,以上而下佩戴着的各色饰物却没有没有一件是自己送给他的。是了,那些又怎么衬得上他如今的身份?
白青岫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来,他似乎更喜欢贺卿唤他殿下。
继而又将这样的想法从脑中挥去,他行至贺卿面前看了眼画作不由得问了句:“这画的是朕?”
贺卿看向白青岫的目光戏谑:“陛下又何必装聋作哑。”
“从一开始,陛下不就是存着利用奴婢,利用奴婢对您的情意的心思?
而我只是心甘情愿被您利用而已,也愿意成为您手中的一柄利刃。
成王败寇,也恭喜陛下得胜。
只是奴婢总想着,殿下并非耳聋心盲之人,也或许不会那样狠心绝情呢?”贺卿笑意吟吟且好整以暇地盯着白青岫瞧,说着这样的话可那言语并不凄惨反倒有几分戏谑的挑衅意味。
贺卿不愿自作多情,他从前并不觉得觉得殿下会喜欢上自己,可如今却是确定了殿下的情意,否则不论从哪方面想自己都早就该死了。
又何必留在身边,多一个隐患呢?
若没有情意,那是凭借自己从前百般“欺辱”于他,还是凭借自己清楚他那段忍辱负重且不能为世人知晓的过往,亦或者是凭借自己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身份,再或者说是如今百般挑衅于他才让他这般大发慈悲、不忍痛下杀手?
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的殿下又岂是这般良善之人?自己死了百利而无一害,留着才是后患无穷,又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
而留下的原因,便只有这一个了。
殿下别扭,他从前是金枝玉叶,如今是一国之君,又怎么能够轻易承认他喜欢上了一个连男人都算不得的阉人,更遑论还有那段过往……
最是无情帝王家,但白青岫有情的,只是这情意不知深浅,与他手中所拥有的东西比较起来,又孰轻孰重而已。
白青岫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紧握,移开目光下意识地辩解道:“有谁的喜欢是你那样的?”
“可奴婢从未真正的伤害过您不是么?
每个人的喜好不同。”贺卿言语未毕又晃了晃脚踝处的链子,继而言语戏谑道,“陛下不就喜欢这样的?
奴婢所认识的陛下绝非无情之人,这是您怎么否认都不了的。
您卧薪尝胆,奴婢却是心甘情愿。
没有哪个玩物是值得让我明知是死路还愿意走上去的。”
贺卿的言语刺入耳中,一字一句地凿在了白青岫的心上。
的确如此,他极力否认,却怎么也否认不了,若非情深,又何至于此?
是他卑劣,而九千岁光明正大,就算当初是对方存了玩弄自己的心思,那也是自己该受的。可是没有,那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从来都是白青岫自己在算计,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白青岫闭眼意图掩藏那心中的酸涩:“所以呢?
朕是天子,你不过是一介宦臣,你配吗?”
这天底下肖想朕的人不知凡几,难道朕都要去回应?可那些人皆有所图……
我到底该怎么处置你?
第二十四章,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皇姐,你喜欢过一个人吗?”白青岫当然知道他阿姊与许云桡的情意,其实他想问的是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
生在皇家血亲只多不少,在权势的洪流中各自勾心斗角,又哪有什么血脉亲情?白青岫登上帝位,暗地里有多少人不甘,这其中由心地为他感到高兴的也只有白晴眉了。
“皇姐都成婚了,陛下以为呢?
女子的婚事不由自主,但我终归是得偿所愿,这世间比我幸运的人应该是极为少有的。”白晴眉提及她的婚事的时候总是满含喜色,可谁又不羡慕那话本子里才有的白首永偕的情爱呢?
白青岫蓦然提及此事多半是因为他自己最近遇见了什么事,思及此处白晴眉便问了句:“陛下是有心仪之人了吗?是祭酒家的女儿?”
白青岫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只是近日朝臣总总是谏议朕广纳后宫为我朝开枝散叶,使得朕颇为烦忧而已。”
竟不知是这个缘由,白晴眉掩唇笑道:“这有什么好烦忧的,陛下是天子,理应有三宫六院,枝繁叶茂才好。”
“皇姐,现在连你也因着我如今的身份在我面前言不由衷起来了么?”白青岫心中烦闷更甚,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如今的他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若阿姐所嫁之人已有三妻四妾,阿姐还会高兴吗?”
“我生来便是公主,受天下奉养也该在必要时承担自己的责任,我从小受到的教养告诉我这世间大部分女子都可以没规矩,但是公主不能。
公主是女子的表率,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天家,天家的女子应该是怎样的?她必须端庄大方、必须贤淑得体。
历史上公主和亲之事常有,再有便是嫁与藩王,左右不都是一颗棋子。
我应当算是幸运的一个,虽被礼义教条拘束着,在深宫之中却也被父皇母妃宠爱着,身为公主也不用过于担心这宠爱会给我招致祸患。
后来我还如愿地嫁给了少年时自己喜欢的少年郎,而那个少年也同样喜欢着自己,这世间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好的事了。
但是陛下,我受的教养告诉我要大度体贴,可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除非那女子对其毫无情意可言。
可您是皇帝,有些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作为姐姐,只要你过得好,不论你有多少妃子,我都不会去在意。”白晴眉回答得坦然,可人心本就偏长,世道如此,若是出身在寻常人家也便罢了,可他们生在皇家,这个弟弟的身份更是不同寻常,作为姊姊,她只希望弟弟过得好,至于那三宫六院事关国祚本就不是她能置喙的;而作为妻子,她自然希望夫君只会有她一人。
这是亲情与爱情的不同之处,爱是占有、是自私,侵入到彼此的生命里至死方休。
白青岫曾读过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他想坐到这位置上为的可不是那三宫六院,他见了母妃的红颜薄命,也见了白晴眉两心相许的爱情,前者令人唏嘘,后者令人艳羡。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那唱词美好,又怎么不令人神往?白青岫也曾想象过自己以后的妻子是怎样的。
可那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世事无常,既然认清现实便不该抱有妄念,后来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夺得皇位上,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可以利益交换的筹码,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婚姻,但那起码也该是个女子……
走到如今这一步,许多事情也早就不由自主了。
白青岫斟酌着词句询问道:“若是有一个人他喜欢你,但他们之间的身份不符……”
白晴眉抿了口茶,她这弟弟分明是有了心上人,说的或许也是他自己:“如何不符?”
“状元与农妇,公主与宦臣,皇子与采茶女。”白青岫说的隐晦,他与贺卿,是皇帝与宦臣。
白晴眉眉心微蹙,他是皇帝,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可既然来了,又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还说得这般隐晦。
公婆那边皆道白青岫如今是皇帝了,不论如何都应该是先君臣后姊弟,否则总有一日会招致祸患。可白晴眉看着对方一路走到今日,又怎么能只将他当做皇帝?纵使他杀了许多人,也残害了许多兄弟,可皇家的争斗历来如此,那夺嫡之争有如养蛊,胜者只有一个。
白晴眉自己也在深宫中长大,又岂会不知其中利害?既然选择了白青岫,也不会生出多的同情去管别的兄弟死活,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旁人,那死的就是白青岫了。
都道人心易变,可若连这难得的亲情都要割舍开来的话,那活得未免也太难过了。
白晴眉答:“只要是我喜欢的人,又哪管他是宦臣还是农夫?情不知所起,从来都不是看身份的。”
白青岫微怔:不同的,从一开始便是不同的。姐姐说的只是假设,更何况他喜欢姐夫,将那个喜欢的人代入姐夫,自然什么身份都能够接受。
可贺卿是宦臣,这是既定的事实,更何况对方是男子,而自己是皇帝,即便是两情相悦又能如何?他们不能三书六礼、没有三媒六聘,如今他只能保住贺卿的性命,再将对方像娈宠一样的拘在宫中,这是已经是自己能给对方的所有了。
情爱不能够分享,可皇帝又岂能无嗣?
白青岫之所以将贺卿放在了长生殿,是因为太后一直想除掉贺卿,前朝如何抨击贺卿可要将手伸到后宫来总是不简单的一件事,而太后想做些什么可就容易得多了,将贺卿安置在别处怕他出事,也只有这重重守卫下的长生殿安全。
不论是出于伦理还是纲常,白青岫都该娶妻生子,而不是在这里纠结贺卿的去留,以及那些本该遗忘的过往。
一开始的权宜之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已经有愧于天地,万物皆有阴阳,难不成他一个皇帝要为天下做个断了袖的表率?
届时朝臣如何议论?百姓如何看待?史书后人又如何评说?
自贺卿入狱起,时至今日他烦闷的都是同一件事,他其实从未记恨过贺卿对自己做下的那些事,甚至是可以理解的,那不过是自己否认内心难以自抑的感情的借口。
这样的喜欢有违伦理纲常,却也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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