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两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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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白青岫没听懂白晴眉对贺卿说那些话的意思,直至许云桡下葬那日,长安城阴云密布,仿佛上天也在为许云桡的离世而哀恸,送葬的人多得从头望不到尾……
众人皆是满身缟素,白晴眉却着一身精致繁复的织金大红婚服,凤冠霞帔亦如长平公主及笄那年出嫁一般无二。
那年公主出嫁、将军娶妻,整个长安城沾染着喜气,热闹至极,抬着嫁妆的送亲队伍从宫门一直到将军府,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今夕非昨夕,良人不在,唯情依旧。
满是素白的人群中的那一抹赤红是那样的亮眼,众人愣神之余只见长平公主跑向了许云桡的棺椁,亦如当年奔向她所深爱着的那个少年一样,她撞到了棺木上,在众人反应过来惊呼出声的时候已是来不及。
她是心存死志撞上去的,鲜血染红了棺木的一角,几乎是当场触棺而亡,她笑着没了生息,仿佛又同她的少年在一起了。
他们于幼年相识,在少年相许,此生此世都不曾相负……
原来这就是阿姐说对贺卿说那句话的意思啊。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那生离死别太苦。
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浓烈到为彼此交付性命的感情。
她离开的那样的决然,而白青岫只余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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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青岫记不得幼年的往事了,可那天夜里他梦见了曾经的阿姐。
那时的白晴眉似乎比现在要活泼上太多,或许是稚子率真,或许是被对方口中的规矩体统磨去了棱角,磨成了如今这幅温婉大方的模样。
白晴眉用不知从哪里偷拿来的话本子作为白青岫的开蒙读书,时常给他读那些缠绵悱恻或者是荡气回肠的故事。
梦境中的场景不甚明朗,那应该是一个春日的午后,白青岫坐在御花园的秋千架上晃荡,而白晴眉在旁边支了一张躺椅、一方桌案,桌案上摆着水果点心,她着一身粉袄,梳着垂挂髻的脑袋上还簪着几朵硕大的牡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可爱,除却牡丹还有山茶与海棠,她大抵是把春日里会开放的花全部簪到了头上。
白晴眉趴在躺椅上剥着葡萄,偶尔用那沾了果汁的手去翻书页,若是被伺候的丫鬟瞧见了便又会被念叨上一句。
白晴眉看得入了迷的时候,也懒得给白青岫讲故事了,而是时不时地感慨上那么一两句:“真想做这话本子里的侠女啊,浪迹江湖、行侠仗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白青岫疑惑:“做公主不好吗?”
“哪里好了?”白晴眉似乎十分反感这个身份,言语间是说不出的厌恶,“教养嬷嬷张口规矩,闭口体统。
动不动就是公主应该是怎样的,应该端庄大方,应该贤淑得体,应该是世间所有闺秀的表率。
否则便是失了皇家的颜面,那伦理纲常、规矩体统,是为了所谓的颜面?还是钳制人心的手段?”
白晴眉又翻了个身,轻叹了一声道:“父皇母妃宠我爱我,而我迟早会成为令他们‘骄傲’的公主。
若是盛世公主的地位也算尊贵,不满意自己的婚事还可以养男宠,若非盛世,多少都逃不开和亲的结果。
我是公主,已经比这世间大部分女子过得都好了,其实我很满意的。”
白晴眉说了一些白青岫在那个年纪听不大懂的话,后来又听她继续念话本子里的故事,说到那侠客的妻子被奸人害死了,侠客悲痛欲绝,后来付出所有为妻子报仇,最终与仇敌同归于尽。
白晴眉感动于那轰轰烈烈生死相随的爱情,而白青岫却不甚理解:“哪有人会愿意为了另一个人牺牲性命的?
也就是话本子里会这样写了。”
白晴眉莞尔,显然不甚赞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样感情难得,可若遇见了,生死相许又算得了什么?”
“除了那人,这世间便没有值得留恋的吗?”白青岫不理解,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山川湖海还有那日月星辰、挚友亲朋,人生不过短短百年便这样轻易地抛下了吗?
“有啊,可没了那人,大概这世间所有值得留恋的事物都会失去色彩吧。”白晴眉似乎也很纠结,她皱眉思索了半晌才道,“如果是我的话,父皇他有很多子女,母妃也并非全然爱我,她或许更想要一个儿子,因为父皇宠我,所以我的存在也会是母妃很好的争宠手段。
他们是可以失去我的,而我应该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大概是会想为了我所留恋的人或事物努力活下去的,但如果活不下去的话……”
白晴眉懊恼地一拍额头:“哎呀,我们说的是书里的故事,这都说到哪儿去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么会有这样一段姻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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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宦人家的子女早慧,宫墙之中的孩子尤甚,她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又是怎么在那个年纪将这样多的事物看得那样透彻的?
所谓隔墙有耳,也幸亏那时彼此年幼,无人会花心思去偷听两个稚子的谈话,否则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恐怕会招致一场祸事。
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事白青岫记不得了,后来的也记不清了,不禁自嘲钻营数年脑子里只剩下了那些阴谋诡计。
只有那端庄温柔的模样清晰,
记得她说:“我生来便是公主,还有父皇母妃的宠爱,又不像皇子那样容易遭人算计。
我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从前父皇母妃不曾让我吃过苦。
记得有一次我想吃岭南的荔枝了,父皇便命人八百里加急为我送来。
我生病难受时,母妃亦会彻夜不眠地守着我。
后来我成婚了,阿桡就更不会让我吃苦了,这世间没有谁比我的命更好了。”
记得她说:“阿岫,你是我弟弟,你说皇家的亲情是不是很玄妙?
纵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会反目成仇,而你我却好似亲姐弟一般。
我每次来见你总觉愧疚,我过得那样好,你却在过着这样的日子。
我说我会保护你,可你也别以为我对你多好,我只是在不触及自己的利益的能力范围内,照顾你一些而已。
而你,你要记着,你是父皇的孩子,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有的都是你应该有的。
你自己要努力地摆脱现在的困境,总有一日,你的身份会比我更加尊贵。”
记得她说:“不是父皇要将我嫁给阿桡的,他恐怕还没有那样疼我,他最爱的还是他的权势。
这段姻缘是镇国将军府用他们的功勋求来的。
那年我方及笄,阿桡说他心悦我,问我的心意。
那天也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我知道了我心悦的男子也同样心悦于我。
我告诉他我心亦然,只是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让我不必担心,说是他有办法。
不久后,父皇便赐婚了。
公主下嫁,可于我而言,那些驸马尚公主的君臣礼节都不必要,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阿姐说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宠她,她爱的人也同样爱着她,她骄纵地说着这世间所有人都要看她的三分脸色。
是啊,公主殿下姝丽无双、才惊绝艳,她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她应该一生顺遂,她应该在爱里终老百年。
她遇见了这世间最美好的姻缘,有了一段再荡气回肠不过的爱恋,可她终究是死在了二十余岁的年纪,那幼年时的谈论也有了答案。
自大军北征起,她便将她身为公主多年来的食邑、她名下所有商铺所赚银钱、她的嫁妆尽数充作了军晌、换成了钱粮。
她怕北方严寒,便收了一大批动物的皮毛与棉花,与许多年龄不一的女子连夜缝制防寒的衣物给将士们送去。
“我是为了阿桡,但也不是。
那些将士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在前线厮杀,而我在这里安享太平,我所做的不过是力所能及的事。”
白晴眉曾说她想成为侠女,没有武功又如何?
她已经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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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耽误不得,即便再难过也该往前走了,白青岫进了许云桡的爵位,斯人已逝,要这死后哀荣又有何用?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白晴眉与许云桡育有一个女儿,那是他们唯一的子嗣后代,白青岫本打算将其直接进封为公主本将人抱入宫中教养的,许云桥夫妇却说:谢陛下厚爱,只是郡主年幼又刚失去了父母恐不适应宫中的生活,不如便留在镇国将军府交由我们抚养,我们会将小郡主视如己出的,毕竟这是小弟和公主殿下唯一的骨血了。
白青岫犹豫之间还是应允了下来,将小郡主放在将军府或许是比这深宫之中要好上许多,富贵荣华未必重要,至少将军府上有她的亲人,又下意识地说了句:“只可惜,阿姊只留下个女儿。”
那千百年来子嗣传承的思想深入人心,划入了伦理纲常里,贺卿倒不以为意,也不觉得有什么,或许是他命中注定无后嗣,便看得格外开,哪像皇家那样注重传承:“女儿也一样,有陛下在自然能护小郡主一世长宁。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过是平安喜乐二字,若您真的那般重视血脉传承子嗣后代的问题,也可以替小郡主招赘。”
白青岫睨了贺卿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的是什么?我是那般迂腐之人的话,现在都儿女绕膝了。”
他只是想到姐姐所说的规矩体统,小外甥女也会被培养成这样的大家闺秀吗?或许这样的教养在当今的世道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往好处想至少皇室的女儿家是主子,臣子以君臣之礼尚公主,他的小郡主自然也一样,更无须日日侍奉公婆与他人共享丈夫还要操持内宅大小事务。
贺卿莞尔,听出了白青岫的言下之意,连忙认错道:“望陛下恕罪,是奴婢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白青岫却没有那样多的心思与之东拉西扯,今日来他已经计划接受大臣们所提出的议和事宜,朝臣们多半已无战意,又何必徒增伤亡?
无非就是史书上留一个骂名而已。
可还没等白青岫说话,贺卿便了然般地开了口,那言语步步紧逼、字字珠玑:“陛下当真愿意主和?
将长安以北的小半江山都拱手让与他人,就不怕子孙后人耻笑?不怕百年后无颜面对祖宗?
北羌的君主要将他的公主嫁与你为后,名为永结秦晋之好。
可若诞下皇子便为嫡长子。
待陛下百年后,这江山是大宁的还是北羌的?
权贵们甘心,文武大臣们甘心,因为这样无损于他们的利益。
可长平公主和许小将军已经逝世了,陛下您甘心吗?
万千将士们战死沙场,您说他们的家人甘心吗?大宁的百姓甘心吗?
还有那些沦陷的土地上的大宁子民,他们是不是在等王师北定、收复山河,还是说他们就这样被放弃了……”
在空旷的殿宇中那清脆的声响是那样的突兀,白青岫几乎是被贺卿的言语逼迫至悬崖边了,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了啊。
白青岫抬手扇了贺卿一巴掌,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道,那半边脸颊迅速地泛起了红肿,红了眼眶的却是他自己,他的声音发颤,却死死地瞪视着贺卿:“闭嘴。”
登高跌重,他怎么会不害怕呢?他以为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君的,可如今却令整个国家陷入了这般境地:“那你说,朕该如何做?与北羌不死不休地抗争下去?看万千将士黎民百姓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直至最后北羌攻入长安,你我皆为俘虏?”
贺卿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笃定道:“白青岫,你害怕了。”
白青岫怒极反笑,眼含戏谑地挑衅对方:“贺卿,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不过是个男宠而已?竟还想独占朕?”
事已至此,只剩下了被对方戳中痛处的口不择言。
贺卿亦笑,他却并不像对方这般恼羞成怒,言语还算平静道:“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那我还不至于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
若你联姻于家国有益,我何尝会反对?
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担心的是这大宁的江山社稷。
我理解你想担骂名换取一时的安稳,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殿下你又岂会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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