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下去,马乐心中生出无数复杂的情绪,因这正是荀锋最擅长的、半真半假的话。
马乐看着他,失望至极。
荀锋完全知道他的习惯。他对自己失望时,头会垂下去,像忽然折断般落下肩膀去。他对别人失望时,却会扬起来,微微往后,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马乐就这样拉开距离时,荀锋感到自己心中忽然空下一块,旋即从那空白里生出无尽的恼恨和恐惧。
“抱歉,是我没有问好。”马乐叹了一口气,“荀先生,您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使得我没能和您设想的一样在江泰暴雷后落入您的手中么?”
很奇怪,房间里明明很安静,荀锋却听见雷鸣。
震耳欲聋地响了很久,他才发现是他自己的心跳,雷鸣似地隐没在皮囊之下。又卷起一阵风,将那扇窗户刮走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洞——他必得立即说些什么才能填满。
“我不知道荀锦或者荀文和你说了什么,但这太荒唐了。对,我讨厌黄俊,因为我爱你。但你不能因为我和黄俊之间的矛盾,就随意地听信不相干的人。小马,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对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我们认识这么久——荀锋,你认识我有多久?”马乐打断道。
荀锋沉默了。即便他知道此时绝不该沉默。
“是谁告诉您我和付若德两年前去的日本?是他自己么?他为什么会和您说起这些呢?”马乐几乎是求恳地看着他。
“我不记得,他说过么?他的话太多了,绝大多数都是谎话,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
马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捡起地上的书包,转身就走。
荀锋这才发现马乐脚边一直有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他早就打包好了,就在这里等着他。
荀锋只觉浑身一空,皮囊之下有如大风过境,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他快步追上去,捏着他的肩膀将人扣下,又放开他肩膀,举起双手,投降一般。
“好,我承认我很早就对你有意思,你跟他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脑子有什么问题,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马乐忽道:“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或许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您。”
“为什么?”
“荀先生,您知道您有多么让人羡慕吗?能够让您这样什么都有的人,有一桩一件不能拥有的东西,这是最奢侈的幻想。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最接近尊严的东西,但或许也只是无用的虚荣而已。”
“哦,你和付若德,现在是‘我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因为相爱拥有彼此,这会让你失去尊严,甚至比你被他包养,比你被债务逼去卖身更没有尊严么?”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感到像所有alpha一样,即将被一种莫名的冲动占据全部理智。
马乐果然仰起头,看着他,表情复杂:“您觉得您救了我。”
荀锋摇头:“不,但我爱你。”
“您毁了我。”马乐盯进他的黑眼睛,“小荀先生,您的爱毁了我。”
“我毁了你?”荀锋先是一怔,而后气极反笑,“是我让黄俊组织卖淫么?是我让付若德投资失误产生了不可挽回的亏空?难道不是他自以为是内幕交易才会主动进入我给他设下的圈套?”
“内幕交易?”
“哦,这部分可能荀锦不知道,她的脑子还不如一块马卡龙大。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配合当地政府去参观了几个地区,表达了模糊的投资意向——你我都清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是我让他们财政紧张的么?是我让CR的流动性出现问题的么?是我安排他们巨额外汇外挂的么?是我造成的资产外流么?是我协助他们洗钱的么?”
马乐被荀锋问住,他从未看过这样的荀锋,明明是在诘问,却充满了无助和痛苦。
“我做了什么?你问我做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完全的坦诚,我就给你完全的坦诚。”
马乐感到荀锋像是一眼血泉,从悬崖上飞落,血水四散在空中,飞溅到他的脸上。每落下一点,就灼伤一处的皮肤,永远也长不出来,留下一个烧坏的空点。
“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付若德以为我和CR会投资。你说的对,他羡慕我,羡慕到无比希望拥有那么一刻‘尊严’,一点儿‘虚荣’的资本,特别是在我的面前……哈哈哈哈哈他哪里是羡慕我,他是瞧不起我,只有那些钱在他眼中才有尊严,才是资本,任何一个人只要拥有这么多钱在他眼中都是可以跪舔的对象,只要拥有这么多的钱就是风向标,就无比重要,他的任何行为都有意义,都能被解读——而他是最聪明的那个,他比所有人都聪明,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赚一笔大钱。小马老师,这里我来教你,这就是他的底层思维!这就是他的投资逻辑!”
“但确实是你设计他的,你专门为他设计的陷阱。”马乐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一层飘着血的海。
“为什么不呢?我还没有说完,我还没有完全地给你我的坦诚——他向我暗示他包养你,但只要我有意随时可以拱手相让的时候,我就是想惩罚他,我想要他身败名裂,我想要他永世不得超生。不是因为我爱你——要坦白就彻底一些,那时候我并不爱你——是因为我没得到想要的。
“但黄俊不一样,我想他死是因为我爱你。黄俊给你提供这条路,他让你在我得到你之前经历这一切,我就是想要他坐十年牢,我想要他坐得更久,我想要他死在监狱里,我想要他死在我面前。”
“荀锋!”
“很惊讶么?在我父亲的年代,他们的手上都有人命。他们带着人冲进来把人在孩子面前杀掉,血顺着门缝流进来,渗进地板里,永远都洗不掉,每年夏天苍蝇都知道要去哪里开饭。”荀锋笑着,比哭难看,巨大的悲伤涌过来,马乐无法呼吸。
“我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很抱歉,我不是你想要的、道德标兵式的情人。”
“我以为你远不必像他。”
“我远不如他,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以为至少你会明白。”荀锋摇头,“你说我什么都有,‘你们’说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那就看看吧,我得到什么了?我想要的,难道都实现了么?我难道不是一个普通人么?我难道不是一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么?我难道不是‘我们’么?我难道不在一间玻璃房子里么?”
马乐注视着他的黑眼睛,从未如此清楚地在其中看见自己。
他看见自己像一柄极钝的刀,插在荀锋的身体里,像斩落一朵茶花一样砍掉他的头颅。
他造成了这眼血泉。
“我想要的到底有什么实现过呢?除了你,除了你我想要的到底得到过什么呢?现在我也要失去你了,对么?连你我也要失去了——不是我毁了你,是你毁了我,小马,是我爱你这件事毁了我。”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黯淡了,这眼血泉就这样枯竭了。
马乐忍不住看向那扇窗户,他心中生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他和荀锋都只剩下半个,现在窗户够分了。
“你不会失去我,但是我请求你,对黄俊高抬贵手吧。”他的手覆上荀锋手背。
“现在是谁在做交易?”荀锋抽出了自己的手,抬眼看他,“他难道不该死?”
马乐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一直都有两眼血泉,只是流到一处去,分不清彼此。
“我还是那句话,他真的罚当其罪么?”马乐背起包,“把你从付瑞明手上买到的视频都看一遍,再来回答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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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超爽的一章!
第53章 53. 姊妹弟兄皆列土(下)
荀锋没有勇气点开视频,也没有时间。马乐离开后,父亲就叫他过去。他到的时候,医生刚走,父亲坐在长椅里读书,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
夕阳的光辉从窗口透入,落在他手臂上,即将慢慢上移,直到彻底离开他。
看他来了,父亲取下眼镜,坐起身体。日光便移到父亲的胸口,在那里开着一扇亮光的玫瑰花窗。
荀锋看着那扇花窗,眼前浮现起许多影子,一个个从窗外闪过,他站在窗内,父亲却像浮雕一样刻在窗上。
窗外一个个影子闪过去,他驻足凝视,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身后拥挤,都要到窗边来,要像父亲一样在窗户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和画像,仿佛这样就不会变成窗外闪过的影子,仿佛这样就永远地活在阳光和白昼里。
父亲也注意到,他抬起手,天光在此落在手里,默看一阵。荀锋走过去,也学他的样子摊开手,日影也落在他手上。两只手比在一处,手型都很相似,不过自己的手长而有力,父亲的长却枯瘦。
荀锋心中原有无数不正经的笑话作糖衣,忽而这样下了一阵雨,糖衣慢慢化了些,便从舌根泛起微微苦意。
他摊着手,苦涩地站着,父亲却慢慢收回了手,问起工作,他一一汇报。又问起这几日见人的结论,他也一一答了。到了今天这个相争的局面,两份名单,总是会上一份的。这个道理,父亲未见得不明白,不过上行周期里成功的人绝难接受罢了。
他虽老了,仍旧精明。这世上的精明有两种,一在方法,一在眼光,父亲两者兼备。
虽不接受,但既看得明白,便不执着。于是道:“做生意,说到底无非‘时势’二字,把握时机,眼快手狠,就能赚到钱,之前你在日本就做得很好。今年业绩出来,也到了我退下的时机了。”
“您还是继续做下去的好,朝魏不能没有您。”他机械道。
父亲摇摇手:“老而不能退,也是不知时。现在既然资金回笼了,要拿得住,再等一等。经济是有周期的,只要你等得起,你将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所有的优质资产,会以你想不到的折扣甩卖,那时候只恨不能多长出几只手来捡钱……”
荀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可以说一些之前做的准备,关于谁告诉了他什么,他是如何判断的,请教一下父亲的意见,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他有个地方想回再回不去,有个人想见再见不到,这个想法像天塌下来,水流下去,坠着他往黑夜里沉。
而他站在这里,每多说一句话,就会多长出一只捡钱的手,拉着他,拖着他,永远永远地留在白昼里,仿佛夕阳永远不会落下。
父亲咳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觉得我老了,说的这些话都过时了,没用了,不用听了。你多厉害,可以自己做主了……”
荀锋低着头,并不反驳。与父亲长久的周旋已让他明白,很多时候父亲并不是因不满而训斥,而是因只能训斥而不满。
父亲忽然停住,冷不丁道:“我知道你不耐烦,只是我若不多说几句,恐怕你自寻死路。”
荀锋仍是不说话。他觉得这话实在好笑,天底下哪有不死的人,哪条路不是死路?无非如何去死罢了。
父亲这回却不买账了,冷笑道:“既然说到这里,我问你,信托怎么回事?”
荀锋早知瞒不过他,只是有些惊讶,父亲竟没有像电视剧一样大叫“朕的钱”,实在是养气有道。不过兴许看上只有境内那些的份上,九牛一毛,大方也便大方些。
“您都知道了,还问我作什么?”他感到很累,不想开启一个关于马乐的话题。
父亲失望道:“他们告诉我时,我还不信。现在一看,你还真是昏了头了。下一步什么打算?结婚?打算告诉我么?回头一起和今年业绩一起公告了?”
“谁又说了什么?”荀锋强笑道,“您只要知道那全部都是无稽之谈就行。”
“是么?你花两千万买他的小视频也是无稽之谈?”
荀锋捻着手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小孩儿不聪明,会给他上一课的。”
“他和他那个父亲一样,我不关心。给钱是对的,送他进去也是,这些我都不过问。”父亲看着他,“我只是要提醒你,他这样的人,玩玩就可以了,不要也不能太当真……”
“我不是玩玩而已。”荀锋打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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