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扔了一把火,将那些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全部烧了个干净。
余宁眼见火势越来越大,那些凄厉的鬼哭狼嚎犹如人间地狱。
至今,他的脑海中依旧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声音在盘旋。
许是上天格外厚待他,又许是命不该绝,他被丢弃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深坑被草席裹着,半面塌陷,于是他悄悄翻了进去,躲过一劫。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见的凌霄煜。
凌霄煜比他大不了几岁,那时候也不过是个稚嫩少年。
他无权无势,仗着圣上胞弟遗孤的身份苟活,想要他命的人不计其数,于是那个夜里,他意外的被凌霄煜捡回了府中。
“跟着我不见得是好事。”
凌霄煜当时跟他说:“不愁温饱,但却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那是将他从烂泥里捡回来的人,遇到他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今后所行的路。
凌霄煜从不曾命令他做些什么,也知道他面临的那些足以让他消融很久。
实际上,那段日子确实是他心中的暗,也是永远无法忘怀的伤。
他明明很感激凌霄煜,却又像是不知道感激为何物。
他不敢说话、不敢笑、不敢哭,甚至连动一下,都觉得一场罪过。
他将自己封印在某个角落,如同吃饱了的熊在秘洞中过上了冬眠的日子。
凌霄煜找人来看他,找了无数位太医,都没人能说清楚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活着,却如同死了,没有思想,没有盼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然而某一日,一个孩子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也就是后来的春华。
凌霄煜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他那时候不过十几岁,对着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束手无策,于是,他带来了一个更小的。
他指着那个孩子,说那孩子的境遇跟他差不多,也是他从难民那里捡回来的。
然后他又说,这娃娃太小,什么都不懂,只会哭,让他哄一哄。
当时的余宁不知道凌霄煜为什么要让他哄,但他始终没发表任何意见,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而凌霄煜,将小不点放在自己面前便走了。
跟凌霄煜说得一样,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只会哭。
最初他没理他,依旧蜷缩在角落里,将自己投在阴影中,仿佛身边的一切都跟他无关,后来那娃娃不停的哭,哭的他想去堵他的嘴。
在他心里,这娃娃的哭声跟那些惨叫声没什么区别。
他就这么眯着眼睛,像是盯着猎物的豺狼,向着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伸出了罪恶之手。
他想,既然都已经那么悲惨了,何必还要活在这世上。
可当那双手伸出去却被一双小手握住的时候,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哥哥,我冷--”
那是春华跟他说得第一句话。
声音稚嫩,含糊,软糯。
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在这之后将眼前的小东西抱了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柔软的东西,软糯的一团哭哭啼啼像是糯米团子般。
很软,很好摸。
他伸手,他便贴了过来,主动攀上余宁的肩,叫余宁哥哥。
心里那根柔软的弦因着春华的出现而有所松懈,为了这么个小不点,为了将那小不点从黑暗中带出来,他强迫自己从那里走出来。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余宁都在回忆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春华很粘人,几乎整夜都要他陪着才能入睡。
他本来也是个孩子,凌霄煜又非常忙,时常不在府里,于是照顾春华的重任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为了能好好将春华照顾大,他试着学了一些孩子才能触碰到的东西。
他会在某个夜里,看着床上那团小小的身影,恍然想,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他,自己的人生又该是什么模样。
恐怕会变成一个杀人机器,又或者将自己永远困在黑暗中。
他跟春华能有今日,都是因为凌霄煜的宽容,可他跟春华又不一样。
春华来世子府的时候还没有记忆,那么小的一团,但他不一样,他年长几岁,便知道凌霄煜的不易。
他懂得替主子分忧,懂得什么该做, 什么不该做。
他没有经历过肆意妄为,不能像春华一样随性而活,他的每一步路,都是事先预定好的,不能行差一步。
“发什么呆?”春华见余宁半晌不回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勾回了他的思绪。
望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眉宇清秀,意气风发,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值得他皱皱眉头的事情,他突然觉得有点欣慰。
他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世界中心唯有凌霄煜和春华,这是他的逆鳞,更是任何人都不得触碰的底线。
今日的那一脚,是警告也是警醒,春华是他在意的人,做错了事他可以罚,别人不行。
任何人敢碰他一根手指头,他必然拼了性命也不能放过,这就是他。
“记不起来了。”
春华不开心,觉得他在敷衍自己。
“如果非要讲,看到公子养的那些猫了吗?”余宁说。
“嗯?什么意思?”
“跟你儿时有点像。”
“不过--”余宁说:“我说的是那张牙舞爪总想找隔壁大黄打架的那一只。”
春华:“……”他不可置信反驳道:“怎么可能?婆婆都说我儿时特别乖,你竟拿我跟那只野猫比?”
余宁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浅笑,又将那抹笑尽数隐藏起来。
他木着脸,“今日的事,不许再提,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可再去找主子乱讲,明白吗?”
“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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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的确不明白,可怜他第二日听到余宁不但领了罚,还将原本给他的板子也一并领了,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本以为主子只是说说而已,谁能想到竟然来真的。
春华满心难受,当下决定要去找凌霄煜理论一番。
凌霄煜的住处在内院,他往那边走难免要路过弯弯绕绕的后花园。
彼时,沈清昀正与彦婆婆说话,并从她手上接过了食盒,“婆婆去忙就是,不用挂怀。”
彦婆婆点了头,“那孩子执拗,打小就是。”
她叹了口气,“从来也没真的罚过,如今被打成这般模样,指不定怎么难受呢!”
“无妨,婆婆莫要担心。”
几句话,让春华明白他们说得是谁。
他本想藏起来,却无奈沈清昀眼尖发现了他,“过来。”
春华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叫了句‘公子’。
沈清昀的神情很是温柔,“你这红着眼睛,是想去给余宁打抱不平?”
“我没--”他顿声,“我就是想去跟主子解释一下。”
“好了,随我一道走吧!”
春华便跟在沈清昀的身后。
他本以为沈清昀是去找他们家主子的,没想到却是带着他来到了余宁所住的地方。
这一路上,沈清昀都没怎么说话,倒是临快要进门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公子?”春华怔怔看着他,眼底一片茫然。
“昨日的事,别怪你主子,他打的不但是朝廷的官,还是皇帝钦点的参将,如今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如果不罚,就是藐视皇威,那是大不敬。”许是觉得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又不想吓坏了孩子,因此沈清昀不过是简单说了几句, 便将食盒递过去让他带给余宁。
春华愣愣接过食盒,虽不明白罚余宁跟藐视皇威有什么关系,可还是懵懂应下了。
等他送走沈清昀,轻手轻脚进了屋的时候,便见余宁正歪靠在榻上阖着眼,貌似是睡着了。
背后的血渍透过衣襟浸出来,明明已经做了处理,可依旧醒目。
春华望着那伤,顿时悔恨交加,心想若非自己一意孤行,余宁也不可能多挨那几下。
第6章 执行任务
他放下食盒,小心坐在床边,看着榻上的人,越看眼底越酸。
没一会儿,眼泪便蓄满了眼眶。
又过了一会儿,开始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声音算不得大,可还是弄醒了余宁。
“你怎么来了?”余宁的声音有些哑,唇上没什么血色。
春华连忙擦了泪,接着起身去倒水给他。
“不渴。”余宁说。
春华便停下了动作,半侧着身子看他,神情显得有些无措。
余宁彼时一见他这副模样,就明白他定然是觉得自己弄巧成拙从而心中有愧。
可他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人。
忍了半晌,才僵硬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之后又似想到什么一样说道:“主子有任务派下来,你回去收拾收拾,我们后天走。”
余宁不知如何安慰,索性将重心转移,迫使春华没时间考虑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
这就像一个孩童想买一串糖葫芦,然而途中,你却带他去了向往已久的糖人店面,眼前的琳琅满目会让他很快忘记最初想要的东西。
春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会随着你的引导而转移视线。
然而这一次的春华却并没有因为那意外的惊喜而很快被带偏。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内心依旧很挣扎,“你在骗人。”
春华说:“都伤成这样了,主子怎么可能还派任务给你?”
他垂下眼皮,神情落寞,“而且,就算真的派了任务给你,你也不可能带着我。”
余宁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春华心里难受,却又不想惹人生气,于是又道:“算了,我不吵你了,我就是想来陪你待一会儿,你睡你的。”
他蹲在床边,用手臂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余宁。
余宁没觉得自己能在这种守灵般的眼神下睡得着,索性翻了个身,打算坐起来。
然而那几下板子打的一点不含糊,这一动牵到了背后的伤,疼得他面色一凝,连冷汗都落了下来。
春华没想到他会突然动作,怔愣间连忙上前扶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先别动,我去找郎中来。”
余宁撑着手臂回头拽了他一下,“不用,帮我下。”
他借着春华的力道换了个不是那么难受的姿势,然后缓了一会儿才说:“确实是有任务,没骗你。”
“可你的伤--”
“所以才让你跟我一起去。”余宁说。
春华愣了愣,觉得这话可能是另外一层意思,于是自我陶醉了一下,试探问道:“你是说,我能帮上忙对吗?”
“恩。”余宁低低答了一句,然后说:“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
“我不走。”春华有些倔强的说道:“你因为我挨了板子,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虽说是个好心,可他真留下来,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然而余宁没好意思将这话说出来,只能由着他。
见余宁不再赶自己,春华很开心,并开始非常认真的学习起了如何照顾伤患。
什么端茶倒水捶背捏腿的,恩..背就不用锤了,刚让板子锤过..
总之,春华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活,将余宁伺候的很是一言难尽。
当春华将出恭用的恭桶都拎进了房门并打算帮他解腰带脱裤子的时候,余宁再也忍不住了。
他木着脸,“主子这些日子没找你?”
“找过一次,不过我说要照顾你,主子说应该的,叫我没事少去暖惜阁溜达,要照顾就好好照顾。”
余宁看了眼春华,又看了看放在自己面前的恭桶,“你就算照顾,也不用--”
“恩?”春华见他欲言又止的,不免有些好奇,“什么?”
“没什么。”余宁懒得跟他多说,索性闭了嘴。
类似的啼笑皆非比比皆是,好在余宁年轻,伤好的快,没过几天,便能下床了。
等背后的伤都结了痂,不再耽误什么的时候,余宁去暖惜阁请示了凌霄煜,说这次任务想带春华一起去。
春华一直养在世子府,没怎么出去过,而且他还小,凌霄煜有些不放心,不过考虑到有余宁在,加上之前在天沙营发生的事,想着也确实该让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与险恶,于是同意。
春华跟着余宁离开鄘都的时候还有点不可置信,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主子就那么同意了么?我真的能帮上忙?”
余宁淡淡‘恩’了一声,春华便开心的像个小傻子,一直咧着嘴笑。
他这一路上都没怎么消停过,好在马车里足够宽敞,余宁也不拘着他,由着他疯。
路过一处驿站,看旁边有个卖糖人的小摊位,春华眼睛都看直了,哈喇子险些流了出来。
“余宁--”他扯了扯赶车人的袖子,往卖糖人那指去,意思很明显。
余宁不理他,继续赶路。
眼看就要走远,春华着急了,继续晃他的袖子缠磨着人,“余宁,买一个呗!”
“不买。”
“你怎么那么小气?主子要是在,肯定会给我买一个。”春华生气了。
“那你去找主子。”
春华:“……”
眼见五彩缤纷的糖人没吃到,春华再也没搭理余宁,一直消停到落宿的客栈。
其实余宁并非小气,实在是春华自小娇气的很,而外面的吃食又大都不太卫生。
犹记得他儿时,因贪嘴吃多了零食,结果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宿。
他对此记忆犹新,自那之后,便不太敢叫他乱吃东西。
余宁将人安顿好,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路过一家点心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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