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修良似笑非笑地俯视他,说道:“可不要胡乱污蔑好妖,我是来救你的啊。”
贺修良暖如春风般的嗓音在张叔听来简直就是恶魔的低语,他舌头上沾了张叔血液之后,嗓音渐渐恢复了正常,青白的面色也稍稍变得红润。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是妖,我是人,我是人!”张叔双目血红,瞳孔异常扩散已经看不到眼白,双耳也渐渐长出黄灰色的毛。
“原来你是黄鼠狼啊,类妖草被你喝进去的时候,你应该马上就感觉到才对,真是可悲呢。”贺修良缱绻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旁的张婶发疯似的低吼。
“左离!我被你骗的好惨啊!”
贺修良抬眼看去,张婶握着卷刃的双手此刻微微发抖,那是用力过度导致的。
“夫人......我不是,我不是妖!这肯定是狼妖的幻术,朱嫦你快把他杀了!”张叔,不,是左离,他不断发出痛苦的哀叫,妖族血脉占比较少导致异变的过程比凌迟还要痛苦万倍。
贺修良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你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家左右护法朱嫦左离。”
茹承闫在贺修良道出张家俩字时,那道在他脑海里的窃笑声一下子变大,充斥了他的双耳,他痛苦地捂住了双耳。
龙脊鞭失去了掌控掉落在地,朱嫦很快从束缚中挣扎出来,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把莲花指,右手紧握黑色卷刃,脚尖轻点,飞身上前就往贺修良面门砍去。
莲花指其实是一把匕首,匕首刃面雕刻着莲花和菩萨的银纹,刃边也是莲花轮廓,与卷刃水中莲出自同一铸剑师之手。
莲花指本是左离的武器。
贺修良游刃有余地应对,他背着双手,赤脚在满是粘稠血液的青石砖上躲避朱嫦的水中莲和莲花指。
“茹承闫,你怎么样了?”贺於菟细小的声音从角落处传来,他一边害怕地看着在逼仄房间里打斗的两人,一边焦急地围着捂住脑袋表情痛苦的茹承闫。
贺修良见缝插针上前卸了朱嫦的手臂,朱嫦手里的武器掉落在地,整只手也软绵绵地垂落。
“啧啧,除妖世家的左右护法,还不如我天狼族里的一个毛头小子能打,你们张家现在也只能靠那柄东西滥杀无辜了吧。”贺修良毫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贺修良......”细微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贺修良一下子愣在原地,他突然有些惧怕转身去面对这道声音的主人,他惧怕看见别样的眼神,这是他绝无仅有的脆弱。
“贺修良。”声音再次响起,贺修良不得不转过身看向门口。
他在转身前下意识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房间的门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朱威武就站在门口,贺修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我不是叫你在外面等着吗,你怎么进来了。”
朱威武并未展露其他情绪,回答道:“贺修良,我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我只是不想我救回来的人......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不要再互相残杀滥杀无辜了。”
贺修良好像被某个字眼戳中了软肋,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无辜?他们哪个人无辜?他们手上沾了多少妖族的血,你问他他数得清吗?”
朱威武抬眼看去,她没见过他们的武器,但刚才在门外她听到了贺修良叫他们张家的左右护法。
“你们为何要苦心骗我?”朱威武问道。
朱嫦一身冷汗地跌坐在地,她知道她已经处于任人宰割的处境了:“你是我们选中的人。”
朱威武说:“选中的人?你们想要做什么?”
朱嫦没有回答朱威武的问题,反而扭头看向正在床榻上挣扎的左离,说道:“好啊真是好,我真是有眼无珠,左离!我和你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你是妖!你在张家蛰伏这么久,想对神子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没等左离回答,朱嫦兀自仰天笑了起来,直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自已气急攻心的心血呛了一口,众人才又听得她断断续续说道:
“呵呵呵,我明明与妖族势不两立,竭尽一生都在为肃清天下妖族而鞠躬尽瘁,为帮助张家甄选神子呕心沥血。呵呵呵呵呵,我们的女儿是成了人妖混血的下贱血脉!左离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左离,你让我毕生的心血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朱嫦疯了似的,瘫坐在地上狂笑。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我是人!肯定是那头狼妖使的手段!我肯定是人!我爹娘都是人族!”左离从床上跌下来,双手使劲抠着地面,他爬到贺修良面前,指着破口大骂,已经完全血红的眼睛和黄色的长耳一下子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
“人族是无法使用类妖草的,纵使药性再三减弱,它重塑筋骨的功效根本就对人族无用。寻常人族服下不过半刻便会爆体而亡,若是混血人族服下,则会激发身体内潜藏的妖族血脉,完成进化直至变成纯妖。”茹承闫的脑袋里的疼痛减轻了些,他沉声解释道。
“就算你爹娘一辈子都是人族形态,不代表他们体内没有妖族血脉,你的祖上定然有一只纯妖,你现在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贺修良听罢惊讶地看了眼站得如同雪山青松板正的清瘦少年,少年给他的感觉还是不曾改变,一如既往地清冷。
左离伏身呜呜低咽,不知是因为痛恨还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哈哈哈哈哈!”
不远处传来疯癫的大笑声,众人纷纷看了过去,只见朱嫦瘫坐在地,抹了满嘴鲜血,发髻散乱,脸上混着她从地上抹来的血和泪,她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指向朱威武的方向。
“哈哈哈好啊真是好啊,朱大夫,你身边不是鬼就是妖,你可真是出息,不愧是我们张家看中的预备神子。”朱嫦狠狠咽了一口血,敛了张狂的笑容,“妖族屠杀人族,烧杀抢虐,无恶不作,朱威武你作为人族就应当立志为天下开立没有妖魔鬼怪的太平盛世!到张家去!做张家的神子!去做天下人族的神子!”
随着朱嫦激烈的语气,她的额头骤然肿了起来,皮肤变得坚硬,肉眼可见的沟壑痕迹从她额头上显现,瞳孔在众人的目视下缓缓化成了竖瞳。
就在朱威武愣在原地时,一直伏身在她面前的左离已经露出了一条黄灰色的尾巴,床边的朱嫦也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模样。
“她是蛇妖。”贺修良横跨一步,挡在朱威武面前,双手幻化成狼爪模样。
茹承闫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长鞭,挡在贺於菟身前。
“是天命,狼妖,这是天命!朱威武,杀了我!”朱嫦用最后模糊不清的音调和滑稽怪异的语调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你守着你的天命去死吧。”贺修良忍无可忍,手下再不留情。
吭哧一声,贺修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相信:“为何?”
茹承闫刚刚甩出一鞭的手现在微微颤抖着,他挡下了贺修良的攻击,少年眼中俱是清冽:“你说你是个好妖。”
贺修良眼中的恼怒在茹承闫这几个字音中渐渐消散,他恢复了平静:“你说得对。”
张家和邓家虽并称天下两大除妖师世家,但张家一直瞧不起邓家,认为姓邓的都是软蛋,根本不敢杀妖,自诩是两族判官,其实根本就没沾过血!
茹承闫转向妖化的朱嫦和左离,说道:“我并非姓邓,但只要你们不伤人,我可以放你们离开。”他顿了顿,“别忘了,你们还有一个女儿。”
微风穿过狭小的院落,从敞开的门口悄悄钻进来,调皮地掀起茹承闫的发梢。院落空地上枯黄的落叶之间,夹杂在底下的几片白色的树叶被风掀了起来,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腥甜的风打了个转吹到左离身上,他如遭雷劈浑身一抖,慢慢从地面上抬起头。
彼时他早已成了牙尖嘴利的模样,面上的皱纹都消失不见,黑白参半的头发也尽数化成黄灰色,他早已口齿不清:“多谢......多谢邓家不杀之恩。”
左离跌跌撞撞爬起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他还没习惯怎么保持平衡。他一把抱住了爆冲上前就要攻击众人的朱嫦,从窗口跳了出去。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仿佛都在各自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朱威武自言自语地声音响起:“朱嫦说,我身边不是妖就是鬼。妖是你,那鬼是谁?”她看了看贺修良,又看向茹承闫和贺於菟。
贺修良欲开口解释,又听朱威武对他说:“你为什么赤脚?你腿上的伤口没好,容易留下暗伤。”
贺修良笑笑说道:“回去就穿。”
一声大喊打断了贺修良的笑容:“茹承闫!”
两人视线看去,清瘦的少年昏倒在贺於菟的怀中,嘴唇血色尽失,面色苍白不省人事。
原本就头昏脑涨的贺於菟在这声大喊之后,眼前也开始天旋地转,下一瞬,熟悉的黑暗再次袭来。
但在晕过去之前,贺於菟的手触碰到了茹承闫温热的耳朵,好像......是毛茸茸的。
......
茹承闫再睁眼时,发现他回到了医馆,周围的铺陈摆设让他意识到,他们仍旧身处于两百年前的幻境之中。
他从未和别人说过,他惧怕黑暗,黑暗就像一把利剑高高悬在他头顶,横亘在他心里每一个日夜,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当头砸下,把他拖回那个雨夜的地狱之中。
茹承闫果断翻身坐起来,身上仍然隐隐作痛。
他左右活动脖子,好像刚才在昏迷中被人使劲掐住脖子似的,酸疼无比。
他看向躺在他身边张着大嘴巴睡得正香的贺於菟,浅浅的呼噜声规律地起伏。
突然在这平静的一刻,茹承闫有些希望两百年后才是一场梦,或许这样,爹爹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更不会有后面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和拳脚相加。
茹承闫右手突然感觉一暖,他低头一看,发现贺於菟闭着眼睛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来财!”贺於菟大喊一声,惊醒了。
他喘着粗气,面上都是冷汗,“还好还好,是梦......吓死我了。”
茹承闫凉凉地出声:“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贺於菟赫然松开了双手,有些胆怯地看着茹承闫泛着冷的眼睛,他觉得那双褐色的瞳孔里盛不下一点温情。
茹承闫的手摸上去一点肉都没有,硌手得很,还是冰凉的。
“我不是故意的。”贺於菟干干解释一句。
茹承闫没有计较,起身进了后院,贺於菟立马搓了把脸,跟在他身后。
敞开着的门让院子里的情形一览无余,茹承闫忽然止住了脚步,贺於菟没注意,直接撞得茹承闫一个趔趄。
院子里贺修良正在给朱威武擦拭脸上和手上沾染的血迹。
寂寥的半空中忽然飘下来一枚洁白的雪花,轻轻划过茹承闫面前,他伸出手,柔软晶莹的雪花落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
还没待茹承闫感受与它的柔软不同的刺骨寒意,小小雪花就融化了,成了少年掌心的一滴净水。
幻境中已经是寒冬时节。
“你的眉眼有些像他。”茹承闫放下手心,轻声说道。
贺於菟不知何时与他并肩站立在铺了一层薄薄银花的院落里,眼里盛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16章 迷雾之城16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茹承闫转过头,不小心窥探到贺於菟眼中半遮半掩的情绪,他的心底好像在被一对猫爪轻轻地挠,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盈满了他的内心。
“他说姓贺的时候。”贺於菟垂下脑袋咕哝道。
其实他最早发现端倪的时候,是在狼妖变成了一个男人之后,贺修良拥有与他老爹贺二狗极度相似的五官,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了。
冥冥之中,贺修良身上散发出来太多看不见的丝线将贺於菟的一举一动都操控了。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血脉共鸣。
贺於菟既害怕又期待,他在万分的纠结之中不敢将一切宣之于口,无论是猜测也好,又或者是最终的答案也罢,他还没想清楚要怎么去接受,他下意识双拳握得发白。
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自小聪慧,在日思夜想的恐惧当中,渐渐发觉在这个幻境之中出现的一切都在引导他去发现深藏的秘密。
若现在真的身处于两百年前的依岱城,那眼前这个姓贺的男人......
“怎么又一身是血的回来,你总是不信我,我希望你永远安坐在高堂之上,让我去做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夹杂在初雪中的温润嗓音传来,贺修良动作轻柔,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坐在凳子上的朱威武。
茹承闫的思绪被贺修良打断了,忽然忘了他原本想跟贺於菟说的话。
朱威武的眉眼间扬着欣悦,她的生动让贺修良感觉好像有几根羽毛轻柔地从心底拂过,将他杂乱的心绪统统都拾掇好。
“我又找到一株类妖草了,你身上的毒这回就能彻底拔除,以后再也不会被鬼鎏金折磨。”
过去几个月里,朱威武为贺修良的伤频繁夜入福来山,寻到了好几株银月铜骨草。
贺修良动了动鼻子,往贺於菟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眼神又回到朱威武脸上。他神色如常,并无多少喜悦,反倒是轻轻皱眉露出愁容。
“我不愿意你为了我再受一点伤了,”贺修良顿了顿,“也不想你再受到一点委屈。”
初见时贺修良下巴上的胡茬现如今已经被修剪干净,一头散乱的长发也用仙鹤流苏的发带束起来了。
生得高大的男人,慵懒的动作下,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也压不住满腔散发的担忧。
茹承闫轻轻咳了一声。
朱威武听见声响,才注意到院子里中多了两位不速之客,她愕然地张大嘴巴,一旁的贺修良站了起来,情绪平静没有起伏。
贺於菟有些胆怯,看向身高九尺比他父亲贺二狗还要壮硕的男人,明明贺修良面无表情,可是贺於菟总是觉得从他浅青色的眼睛中看到一点亲近的笑意。
贺修良早就知道他们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朱威武激动地站起来,久别重逢的暖意跃上众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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