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举世闻名的罪人榜纸,在曜崇凯时代也就是现在太子的皇祖父才开始设立的,而他的目的却是为了扫清阻拦他放纵欲望和奢靡淫耻的拦路虎,帝王要让这些人的后代都无法寻仇到他身上。
他还要让这些人一辈子活得艰苦万分,他将这些人的惨死都视作是艺术的象征。
贺於菟说:“我们先回去,你别轻举妄动。”
贺於菟察觉到茹承闫的情绪已在崩溃边缘,若是失踪了好几年的罪人后代在闹市中央——特别是这张关于茹县令的告示前发起疯来,那才是叫人兴奋围观的困兽之斗。
茹承闫没说话,贺於菟心里现在只想赶紧回到挂马掌铺请师父拿主意。他脚下步伐飞快,背上却稳得很。
“师父!”
贺於菟用脚尖顶开了挂马掌铺的门,闻声而来的却是戈柔。
他问道:“我师父呢?”
戈柔明眸皓齿,满脸不解,察觉到少年人的着急,立马说道:“邓仙师早晨回来就回屋躺着了,还特地叫我出来拦着你们别进去。我看他脸煞白煞白的,怕是身子有些不舒服。承闫这是怎么了?”
戈柔心里打着突突,左眼皮从昨日起就跳个不停,总觉得这闲适小院里的平静马上就要被粉碎了。
“他昨日在法场看斩首的时候摔倒了,被人踩了好几脚,现在眼睛睁不开了,得叫师父出来瞧瞧。”
贺於菟心中着急,虽说眼前这站着的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他一个头晕脑胀,就想绕开戈柔往里走,此时更是嫌她婆婆妈妈讲太多浪费时间。
也不知戈柔是因为得了邓良霁的吩咐还是因为实在是关心茹承闫的身体,总是要拦着贺於菟。
少年人惯会冲撞,又着急上头,寻旁的位置想越过去的时候,结实的肩膀蹭了蹭戈柔的面颊。
腰若扶柳的女子顿时就被刮倒在地。
戈柔眼角蓄了泪,却没发出声音。
挂马掌铺的寂静被打破好像从这天就开始了,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胡德义和夫人出门在外,邓良霁面色苍白窝在自已的床榻上,被褥蒙着头,他在柔软里头痛得冷汗直流直发抖,他头顶的青丝迅速白化,脸色竟然开始呈现出一些灰败,藏在衣领下的脖子上爬了扭曲艳丽的花纹。
他几次用九曲招摇给茹承闫和贺於菟中和妖力,总以为自已能瞒天过海,却没想早就得到报应,是妖力反噬。
贺於菟还没察觉到自已带倒了人,背上的茹承闫却自已挣扎下来。
茹承闫说道:“放我下来吧,不用麻烦师父了。”
“你如何...”贺於菟情急之下就想去抓他的手,哪成想茹承闫虽然看不见,但手脚可还是利落得很,一个闪身就躲过了。
贺於菟一时无法做出抉择到底是先找到师父出主意还是要转身跟上就要发疯乱跑的茹承闫。
跌坐在地上的戈柔和贺於菟只能在天人交战中眼看着茹承闫摸着墙边疾步飞快地走出了院子。
“怎么了?”这时那道令人安心的清浅嗓音响起,两人回过头看向了脸色苍白的瘦削男人。
邓良霁的一头青丝竟已过半成了白发,只剩耳后几缕华发,看着愈发像雪鬓霜鬟的老人家。
他向戈柔伸出手,轻柔地将她从地上扶起。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看向满脸都挂着着急的贺於菟,“茹子昂上了罪人榜纸是吗?今早我路过看到了。”
贺於菟十分不解,“师父您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茹承闫他现在眼睛看不见,还一个人跑了出去。”
邓良霁说:“那你怎么不拦着他?”
贺於菟哑口无言,十六岁的少年在原地手足无措。
邓良霁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有些意气用事了,“唉,是我操之过急了,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拦不住他。承闫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是沉稳有余,其实心中还是被仇恨一叶障目,他耳朵里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诫,现下十有八九他是要冲进那吃人不吐骨的衙门里寻仇。”
他顿了顿,“虽然平时他叫我一声师父,可是只要遇上他爹的事,我也没用,劝不住他,只能给他收拾烂摊子。”
烈阳开始西斜,邓良霁背着手,看向被层叠血红的染透的天边。
邓良霁有种直觉,茹承闫这次寻仇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依岱城从匪寇入侵那天开始,挥动了曜庆国巨变的第一刀,整个天下都要翻天覆地了。
第42章 迷雾之城42
一个人的善恶黑白是由谁来审判的呢?
古有老人言,人下了黄泉,一生的是非对错都由阎王来判。又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在凡间做人要是做了亏心事,迟早有报应。
可惜啊,他人即地狱,人间的的确确是比阎王殿还要难闯的地方。
茹承闫摸索着进了后院,靠着对铺子里的熟悉,找到厨房,摸到了一把小刀握在手里。
他艰难万分地找到井口,跪坐在前,打了一桶水,随意洗了洗油腻腻的刀子,一只手上下拈起拉扯开上下眼皮,先用刀尖找到差不多的位置,便开始用力握着刀往下点。
可怖的血色在茹承闫瘦如刀削的脸庞晕染开来,隐忍克制的惨叫声仍然传进了前院贺於菟的千里耳中。
贺於菟飞奔至水井前,刚好看到茹承闫满脸是血,把一双眼睛全都割开了。
“茹承闫!”少年失控的声音已经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茹承闫心中恨意如此之深,甚至不惜自残。
“不过是皮肉之苦。”
茹承闫一把甩开少年禁锢他的手,摸索着提起地上的木桶,一股脑把刺骨的井水全倒在自已脸上。
他的脸已经全麻了,完全感觉不到井水的刺骨寒凉。茹承闫胡乱地抹了抹,不等凝聚在下巴上的水滴尽数滴干,他就踉踉跄跄往大门口走。
贺於菟望着那充满决绝意味的背影,他只得默默跟在他身后,和他站在一边。
大街上的行人注意到血染前襟的少年,纷纷被他脸上可怖的双眼吓得离他远远的。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县衙,吴成道今日勤勤恳恳地上工,现在正端坐在县衙的下位品茶。
老早就听到有人来报说街上多了个眼睛生疮的怪人在发疯,吴成道没放在心上。
他想若是怪人闹市,街上巡逻的卫兵就会将人拿下,再不济也还有各处隐入百姓当中的向雷军望风,不会出一点差池的。
于是没管,心安理得品茶。
“吴县令,这一回可真雷厉风行啊,与你平时风格大不相同,这次蔺郡守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啊!”行刑那日高台上的绿面人慵懒地坐在县衙正中的椅子上说,右手下位坐着吴成道。
吴成道举着茶杯一脸的大义凛然:“这可离不开了您的鼎力相助,我吴某也不过是无功受禄而已。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绿面人挥挥手,不以为意,露出的嘴角勾起了戏谑的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时突然门外轰隆一声巨响。
绿面人仍旧挂着令人胆颤的轻笑,藏在面具阴影下的双目一转,看了一眼吴成道,后者立马小心放下茶杯,不敢发出碰撞声,然后起身往门口走去。
吴成道疾步到了前院,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只见县衙大门处的府兵,都已瘫倒在地面色紫红,眼看是活不了了。
而在众多横陈着尸体的中央,如墨竹般杵着一个人,他双目血红,眼皮是怪异的形状,青葱苍白露着青筋的左手里握着一根骨头长鞭,看上去就是黄泉底下来的索命阎王。
吴成道害怕得退后了两步,目光划过身后绿面人的位置,手指着神色可怖的地狱来使,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但其实吴成道心里却在冷笑,好一出戏,不陪这个疯子演完真是对不起太子费心设的局。
茹承闫全身力气用来握着龙脊鞭,满腔溢出的仇恨没有出口能宣泄。
他手腕轻挽,腰部为起点发力,带动上肢和手臂,一下将龙脊鞭甩了出去,鞭尾被甩出一道弧线,那倒钩一下子就划过了吴成道的喉咙。
霎时空中血液喷溅,犹如火红的曼珠沙华绽放开来。
吴成道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眼睁睁看着自已眼前血溅三尺高,他瞪大了不甘心的双眼,瞳孔一下就逸散了。
他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这不是演的?太子殿下欺我啊......
茹承闫低吼道:“出来。”
跟在茹承闫身后的贺於菟,从未听见过他发出这样沙哑难听的声音。
只见堂内的绿面人踱步现身到茹承闫面前,锋利的嘴角轻启:“你想如何?”
“为何?”茹承闫答非所问,但绿面人却听懂了。
“事实如此。”绿面人答道,恐怕在上头这些只要手里有点权势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茹子昂之类,决不能再出现了。
狗屁的事实!简直是造谣!
茹承闫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抬手就是一鞭,绿面人轻蔑笑笑,当年龙脊鞭真正的主人都没能伤他分毫,如今这羽翼未丰的毛头小子胆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原来你就是茹子昂的儿子。”绿面人游刃有余地抵挡,嘴上下了定论。
“你不配叫我爹的名字!”茹承闫全身力气灌注在左手,脸上肌理紧皱,像一只龇牙咧嘴的小兽,在庞然大物面前的奋力挣扎。
“你这样就是白费力气,你斗不过的,仇人是杀不完的。”绿面人嘲笑道。
茹承闫没有再说话,眼前这个可恨的绿面人也不会告诉他有用的消息,还不如直接动手来的干脆。
但是这句话也让茹承闫心里咯噔一下,他觉得他爹这件事里怎么有头顶那几位的手笔?但是他爹就是边陲小镇的一个小小县令,哪儿能动得了他们的大饼?
贺於菟在一边干看着,他不会拳脚功夫,帮不上忙。
周围横陈的尸体让他一时恐慌,仿佛回到了那夜在家里看到的尸山血海,他爹娘的尸体在他眼前闪现。
“我不要......”贺於菟走火入魔般喃喃出声。
这时门外传来土兵的高声呐喊,“诛杀反贼!格杀勿论!”
声音成功将贺於菟唤回神志,他浑身上下一激灵,看向在绿面人游刃有余下全力挥鞭的茹承闫,心头突突直跳,不好的预感越发深重。
他朝着茹承闫高声喊道:“该走了!”
茹承闫恍若无闻,左臂绷紧,全力挥舞。
贺於菟眼见喊叫无果,冒险钻进茹承闫的鞭影之中,一把攥住他的左手,沉声呼唤道:“阿闫,我们不能死在这儿。”
绿面人一直在闪避并没有还手,贺於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但总归现在是不想要他们的命。
龙脊鞭的中段是由最软的骨头链接的,茹承闫杀红了眼,没有收住力,贺於菟按下他的手之后,鞭子的惯性还在,尾端哗的一声就打在了贺於菟后背。
只听见贺於菟闷哼一声,脸上像小苦瓜一样皱在一起,也没有多说什么。
“快走!”贺於菟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股力气,把挣扎的茹承闫半拖半推地就往门口走。
两人还没跨过那个门槛,脖子上就被十几把雪白莹亮的长刀给架住了。
“杀!别留活口!”
绿面人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脖颈上十几把刀刃同时往内旋,这架势就是要把两人的项上人头绞下来。
贺於菟的脖子上刚被利刃沾上,向雷军突然发现手中的刀刃无法再前进半分。
周围的风被微微扭曲。
“小兔崽子们,还不快走?愣着等自已脑袋落地分家吗?”熟悉的声音响起,邓良霁惊为天人的白发闪着银光,刺痛了众人的眼。
向雷军没有因为周围漂浮着的银雾而感到害怕,在头领的大喝一声之下齐齐追了出去。
贺於菟低低咆哮一声,四肢落地,弓起的腰背将衣物撑破,化作一头等人高的青色巨狼,叼着茹承闫往背后一甩,后腿发力不要命地冲出一条血路。
他们无法再顾忌妖兽的出现会给这座边陲小城带来怎样的巨变,这里注定是一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邓良霁满头白发在空中飞舞,在人墙面前形成的流淌星河,映得他全身熠熠生辉,仿佛天神下凡。但却没人知道他短时间内新伤叠旧伤,命道剧烈衰竭,妖力反噬已经入心。
少年们此刻满心彷徨和仇恨,在惊慌失措中遗漏了什么,却根本来不及细想。
第43章 迷雾之城43
除妖师的历史由来十分地久远,久远到现有的史书已经无从考究了。
茹承闫在父亲的老旧书房里,曾看到过关于除妖师的最早传闻,那是在几千年前。
不过当时基本各家都是分散的,并没有自成一派。人族只要出了勇土斩杀了所谓“恶龙”,就可以成为“屠龙者”,在人族中享有极高的声誉和数不清的供奉。
所以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鱼目混珠,是被权势一手促成的所谓大能,那就真不知道了。
真的所有自诩除妖师的人都有除魔卫道的能力吗?
茹承闫此时趴在贺於菟宽阔的背上。他失神地睁着眼,手里的龙脊鞭也在衙门前院处看见邓良霁出现那一刻就松手丢下了。
他头一次觉得失去了人生的意义。
茹承闫从前在和睦的爹娘教导之下,曾经胸怀大志平天下。后来爹娘横死,追求真相和复仇是将他碎裂成千万片的心粘起来的浆糊,他五年来无一日是忘记仇恨。
直到前不久,线索好像又断在了松涎楼,自以为找到的杀父仇人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当年有过深仇大恨一面之缘的大汉左边眉毛上有一道刀疤,但五年来走遍整个依岱城都没有再见过此人。
而如今,他爹都去世五年多了,明明是当年太子钦点的忠良之臣,现如今却又被朝廷点名上了罪人榜纸。
呵呵,这世道真是可笑至极,权贵将凡人愚弄于股掌之间,生死皆在少数人手中。
他明明站在仇恨之人面前,却发现自已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一次次被愚弄被嘲笑他的无能和挣扎。
茹承闫终于明白:在高高在上的那些人看来,困兽之斗的绝望和残杀才是观赏的价值所在。
他无法报仇,也在一次次失败面前开始质疑自已根本追求不了他想要的真相,又或者最终的真相是他不敢也不想要的答案。没人和他站在一起,哪怕是赠与他龙脊鞭的邓良霁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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