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丘也:“飞卢,没听说过吧,哈哈,在南边。”
邓延年情绪有些低落,声音闷闷的:“我只知道腾海洞,依岱和这里。”
贯丘也哈哈一笑:“天下大了去了,我没听说过的地方不止千百。你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见山河呢。”
“你要去做什么?”邓延年盯着手里有个牙印的点心许久,想了想还是拿起来继续吃了。
贯丘也说:“我爹要我去的,去寻一匹马,听说那里的山岳最盛,那里的马天下最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邓延年不是个蠢笨的,他听出了贯丘也岔开话题的回避。
他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贯丘也不愿意去面对“不知道,或许几日,又或许几年吧,会回来的。”
邓延年言简意赅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后会有期。
或许后会无期。
贯丘也掏出衣袖中的钱袋,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碎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随后还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银票:“这些点心都留给你,够吃好长一段时间了。不够的话,喏,这里是五百两银子,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了,都给你。”
邓延年压根没看桌子上的钱,“给我做什么,我又用不上,你自已留着吧。”
贯丘也伏身拨开堆在床上的物什,扶着膝盖坐下了,他低着头,好像故意叫邓延年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
周围只剩下呼吸声。
贯丘也一抬头,正正好对上邓延年的双眼,他下意识想避开,但顷刻间又定了定。
于是邓延年就见这人两颊绯红晕染,眼珠子震颤,只听这人莫名其妙地说道:“我只想留给你。”
邓延年的心却冷了下来,这又是他们的什么新招数吗?已经迫不及待逼他了吗?
算了,他不愿让贯丘也为难。
于是他收下了贯丘也递来的五百两,下了决心。
明日便离开吧。
这一天邓延年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如往常一样,看书看累了,就在院子里绕着那棵白桦树转圈,午时吃过饭又在树底下的躺椅睡着了。
傍晚时分干脆放弃了练武,上了屋顶去看斜阳。
北幽真好啊,有点舍不得了。
邓延年脑后枕着双臂躺在屋脊上,后背尽是夕阳留给他的余温,暖呼呼的。
这一晚是邓延年到了北幽之后头一次彻夜难眠,他盯着顶上的纱帐发愣。
要去哪里呢?哪里容得下我呢?
算了,回依岱城吧。
这个念头像是生了智,疯了一般在他脑海里越钻越深。
第二日一早,一如既往的烈日骄阳高悬,鸡很早就叫了。
贯丘也早就牵着马在前门处站着,贯丘元良派人来催过两回,他都坚持等等,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贯丘夫人也不见身影,无人相送。
与之同行的只有一个护卫。
护卫躬身劝道:“少爷,走吧,邓公子兴许还未起身呢。”
“他会来的。”贯丘也十分笃定。
不知为何,昨日从邓延年的院子出来后,他右眼皮狂跳,心里不上不下的,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等到贯丘元良亲自出来,邓延年还是没有影子。
贯丘元良难得严肃地说:“别误了大事!”
贯丘也垂下脑袋,恭敬地应了声,利落地跨上马。
抓起缰绳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心想:是大门锈住了?还是他太累了,没起来。
“走吧。”
驾——
少年纵马远去了。
贯丘元良见这小子终于肯走了,叹了口气,转身回府。
朱红的大门合上,贯丘元良从衣袖里摸出一颗珠子,高举起来在日光底下仔细观察着。里头火光流转,仿佛地狱冥炎,令人心生惧怕又忍不住靠近。
今早他到书房,就见到案牍上放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子,拿起来之后,才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封薄薄的信。
信笺竟是奇怪的材质,入手生暖竟然有些不似死物,饶是他见识多广,也没认出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贯丘元良放下盒子,先看了信,第一句就令他浑身的血都冷了:
【大人亲启】
【你们是我认识的第一只妖。】
贯丘元良差点一口气梗在心口没上来,急忙看向第二句。
【不过我没认出来你们是什么妖。
俗话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我觉得你们是好妖,虽有所图,但仍有善心。
我早知你们想要我手里这颗流火珠,你们为妖王所效对吧。
我不想你们为难,一边碍于我的身份,一边又不得不遵从妖王的命令。
我清楚流火珠就是妖王的根本所在,六十年前我们邓家将它拿走了,现如今还给你们。
这几月,全托大人和阿也照顾,邓某万分感谢,思来想去不知何以为报,便将这颗珠子还予吧。
虽不知你们要作何用,但我相信你们。
邓某斗胆不告而别,劳烦大人替我同陈大夫和李大夫道谢。
我心囿于原地,不肯睁眼往前走。水鬼是我心病郁积衍化而来的,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我对此十分清楚。
心病不除,药石无医。
现如今我已大好,自觉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将来贯丘家若是有所求,亦可拿此信物请邓家出面。
祝愿大人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一生顺遂,能成所愿。
延年告辞,后会有期。】
贯丘元良缓慢地合上信笺,心中百味交集,眼眶竟然破天荒的有些酸痛。
他看向桌案上的木盒子。
贯丘元良覆手其上,触之生暖,妖力充盈。
他缓缓打开铜扣,随着上盖的掀起,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流火珠映入眼帘。
这小子,真就把妖王的流火珠送给他们了。
第111章 世家秘闻16
邓延年的病到底好没好,贯丘元良确实不太清楚。
因为这小子实在是太会装了。
贯丘也直到出了城,也没见到那个期盼的身影。
他只好认命地驭马全速前进,徒留心中强烈的遗憾,牢牢将它锁住,一并随他带往遥远的地方。
城门的守将朝马上的贯丘也行了一礼,恭敬地送他出城了。
吁——
贯丘也刚出城没多久,就看见一个人在十里亭靠着乘凉。
有些熟悉。
他勒着马慢慢踱近,心如擂鼓。
“不是说卯时就出发吗?怎么这么久?”
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贯丘也眼眸升起水雾的时候撞进了他的耳朵里。
贯丘也开口竟有些哽咽:“我以为......”
邓延年慵懒地靠在亭子中的美人靠旁,亭前高头大马的影子有一半落在了他素净的脸上:“我也要回去了,这几月多谢你的照顾,特来送你一程。”
“啊?”贯丘也的脑子一下没有转过来。
他爹竟然肯放人?
邓延年坦然一笑:“哈哈,你小子不会这么笨吧。你爹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还不放我这个废物离开吗?”
贯丘也从马上一跃而下,走进亭子里:“你不是废物。”
一袭青白长衫的邓延年,扶着柱子站起来,贯丘也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缠的那根鞭子上,已经没有了那一点火红的色彩。
邓延年微笑道:“好了,最后一面也见到了,那我走了。此去山高路远,阿也,保重。”
“等等。”
贯丘也转身在鞍穗里摸出一本泛黄的本子,邓延年敏锐地看到他肩膀几不可闻地抖动了两下。
贯丘也将薄薄的书页紧紧攥在手里,走向贪凉躲在亭子阴影中的邓延年,心里不禁想到,这人儿一步都不肯迈进烈阳里。
但是没关系,他会带着灼热向这人靠近。
贯丘也递过去的手没有收回,就这么僵在半空中:“对不住,先前拿了你们家的族史,一直忘了给你。现在物归原主,你......邓家不会断了的,若有相求,也可修书一封寄到飞卢,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远远缀在贯丘也身后的探子缩了缩脑袋,眉头越皱越紧。
“好。”
邓延年伸出手接过,他没看手里的书,只是看了一眼脸晒得有些微红的贯丘也,没有究根结底,就如先前贯丘也说的那样。
“后会有期。”
贯丘也率先说了一句,定在原地一副坚决看着邓延年先走的模样。
“后会有期。”
邓延年点点头,经过贯丘也身边时,伸手掸了掸他的肩膀,然后拿起十里亭门口的伞,往城门口去。
贯丘也霎那间有些憋不住泪意,从小到大他都没有什么玩伴,同龄的孩童大多惧怕他,在他面前恭恭敬敬无有不从。
无人可交心,无人可懂他。
但是没关系,他肩负重任,这些儿女情长只是微末,不足以挂心。
邓延年这人......
回依岱的路,应该从西城门走,但他从东门出发,明明是背道而驰的方向。这人,那么怕热和晒,却仍然来东门的十里亭等他。
就为了说一句“后会有期”。
啧啧,真是优柔寡断,启程罢!
回城的邓延年走在路上,低头看了看自已的手。
他能碰到它了,那只趴在贯丘也肩头的水鬼,眦着大牙瞪着眼睛。
他一下就将它从阿也的身上给拉了下来。
“我还有大把的时间跟你耗,你马上就要死了。”邓延年嘴里喃喃道。
秋风四起,满街的焦黄落叶,纷纷催促着他归根。
......
等到邓良霁不知第几次拿起手边的茶盏时,他终于不再往下说了。
日出日落,邓延年的一生不过就是族史上寥寥几页而已,数十字就将那段过往埋进土里半截。
除了邓家后代以外,他的故事无人可知。
所有人缄口无言,左顾右盼或低头沉思。
唯有贺於菟看向茹承闫。
他记得很清楚,茹承闫的母亲,姓贯丘。
曜庆王朝沉疴冗余几百年,在北幽的诸多权贵皆是世袭。若据师父所说,六百年前贯丘家已是京中权贵,那贯丘家在所有除妖师和妖族的爱恨纠葛里,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毕竟,在邓家族史上,并未言明贯丘家的身份。
“看来,”茹承闫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现在应该要去一趟昽越张府了。只有通过他们,我们才能弄清楚这几百年来所有的来龙去脉。师父我说的对吗?”
轻轻的一声脆响,邓良霁放下手中已经空空如也的茶盏——这还是祖北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
邓良霁敛下浓密的睫毛,低声说:“嗯,我们去百越城。”
“那胡掌柜他们呢?”贺於菟下意识地问道。
邓良霁:“他们还是在依岱比较安全,最好永远也别被卷进我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里,我也不会让阿柔冒险的。”
阿......柔?
贺於菟一下子愣住了,茹承闫看着他的反应有些好笑。不知道为什么,这倒让贺於菟心中的郁结有了些许的松动。
“张英纵不是见到我们就要下死手吗?我们还去百越?这不是自投罗网?”巫奴站起身,有些激动。
她在想,这群人是不是脑子都在天狼鱼台里搞坏了:“别忘了,我们进幻境之前,张英纵还和他那些狗还打算将我们围杀在这里!”
“或许,他并不是出于自我意愿的。”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寿回答道。
“什么意思?就他那样子,还不是自愿的?就差将自由肆意写在脸上了。”巫奴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半数被毁坏的竹林,还有巫山上被大量屠杀的妖兽,那些多数是幼小又无恶意的无辜生灵,只要说句不是自愿的就能将这些罪孽轻轻揭过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替他辩解,只是想找到原因,阻止以后变成尸山血海而已。”沈寿心平气和地和巫奴解释道,后者倒也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
巫奴说:“那我们怎么进入百越城?城门都是用来探测妖兽的锁妖刺,我们根本进不去。”
“这个不是问题,我们有酸鸡粉。”邓良霁谆谆善诱道,“你们还记得,邓景焕发疯,将整个邓家的人斩草除根的事情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站起来的邓良霁身上,他已经满头银丝,身形薄弱。
正是这个看起来身形单薄的男人,身上骤然散发出来的气质却犹如山岳一般宏伟:“当年临潼之战,妖王遵守诺言,邓家拿走了其身上所有的妖骨和流火珠,张家拿走了妖王肉身和鬼鎏金。”
“妖骨做成了龙脊鞭,流火珠镶嵌其上,有着无上威力。邓延年将流火珠留给贯丘家之后,邓家再没滥杀无辜发狂失智。我猜,张家将鬼鎏金嵌进了那柄枫叶映山红里。但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妖王对张家神子的控制没有这么完美,所以张家神子的滥杀无辜变成了有限度的滥杀无辜,目标变成了妖族,人类却并未遭到屠杀。”
他按下众人浮动的气焰,下了定论:“这一切,或许真的要当着张家的面问清楚。”
第112章 世家秘闻17
他们也没什么行李要收拾的,只不过天色已晚,所有人一致决定等天亮再下山。
邓良霁半夜感觉不太舒服,可能是今日讲了比往常半年还多的话,嗓子哑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起来倒杯水喝。一杯凉水仰头喝尽,顺着杯沿往下看,才注意到门口坐着一个身影。
他轻轻放下杯子,走至身影旁边。
邓良霁问:“睡不着?”
“师父。”
茹承闫抬起头,看清沐浴在月光下轮廓更为冷冽的师父,心底升起莫名的依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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