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乔身为王女,美貌盛极姿态高贵,性子也骄傲。只是兄长蒙难后诸多波折叫她也不由得生了颓意,眉眼间也有了阴翳。
江行自小见她神姿清艳的雍容模样,想到她这些年来的不易,心中怜惜,劝道:“裴允不是会凭空搪塞的人。这桩案子牵涉天子近臣和藩王,阿九进京是去申白的。紫微城的圣人不是处事颟顸的老头了,心里自有成算。凭他管勖多得宠,阿九才是正儿八经的天家子孙。”
李乔同他相视一笑:“说得对。”她看着江行风尘满面,便道,“你去歇歇。等小相公醒了安排人送回去。”
江行点点头:“裴允还算信我,不曾派人尾随。我们自然也循信义之道,把孩子好好送回人家。就是你喊裴小孩小相公,我听着有些奇怪。”
李乔乜他:“他爹是大相公,他是小相公,没错吧?”
“话是不错,就是裴小孩听着更顺耳一些。罢了,这有什么?我先去吃口热乎的。”江行拔腿欲走,忽见院中塘前杨柳依依,他心中微动,转身对李乔道,“我这手段是不是很不光彩?”
李乔不假思索:“权宜之计,虽说是缺德了一些,但我也参与其中,我们一道不光彩。”
江行摇摇头:“我不是说绑来裴素这件事,我是说,其实我心里也很想见见他的孩子,倒借着阿九的幌子……”
李乔注视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少年时仰慕过江行,彼此又知根知底,便以为未来的夫婿会是他。后来阿兄难得十分严肃地同她道这心思要放下,江行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李乔心中不解,虽知江行江湖游历该是见过许多俏丽多情的女子了,但是李乔倒不觉得他会遇上什么人比自己更好。阿兄踌躇了许久说有些话是江行托他说的,不算他说嘴。李乔这才知道江行消失许久并非是在哪处流连忘返,而是受了很重的伤,至今犹在休养。原来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江行结识了一个人,爱上了那个人又被那个人背弃。而她也在最近知道了那个人就是裴允裴子信。
李乔不曾见过裴允,更不知道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如何牵连,又是如何分道扬镳。她更不敢想裴允是何等的铁石心肠,会离弃这样一个人。
江行有些羞赧,垂眸道:“我就是有些不甘心。这孩子七岁我知道,却不愿意问他是几月生的。虽说我同裴允无甚干系了,可那时候为他半死不活地躺了大半年,他却不紧不慢有了个儿子,心里总有些难平。这般小肚鸡肠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李乔艰难地扬了扬唇角:“你何曾小肚鸡肠?你此前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是怕我拦着不让你去寻裴允?”
江行笑道:“我本来也无甚所谓啊,阿九要紧,那些陈年旧事何必计较?说到底稚儿无辜,我纵是同他爹有仇也不该在他身上下手,到底是我理亏。看裴素的模样性情,他母亲必是个妙人,说不定我见了都会喜欢……”他摆摆手,“不能惦记。男子本性风流,我一伧俗游侠人家也不曾当一回事,是我执着了。我这回见他叫他给我道歉,我看着他是真心认错的,此事也算了了。”
说到这里江行顿了顿,望向李乔道:“阿若,伤一次心总不会一世伤心,是不是?”
李乔看着他面上浅浅的笑意,嗤笑道:“我亦早就放开,和离了还我自由身,岂不美哉?这世上难道还无男儿比那酸书生英伟倜傥?我不同你一道做伤情人。”
江行不服:“我也不是,只是见了故人总不能什么感触都没有吧?”
李乔背手离开:“你的故人可多了去,檀郎多情呐……”
江行见她离去,正准备也回去,却见远处廊下跑来一个小儿,正是裴素。
裴素心知江行此去必是见了爹爹,这般回来不知道谈成还是谈崩了。他心里既想回长安爹爹身边,又对江行和李乔有些不舍,心思纠结,午觉睡了三刻便醒了,正巧赶上江行回来。
江行看他面上还印着发红的睡痕却急急赶来见自己,便道:“放心,我立时派人送你回去。”
裴素听了他这句话不置可否,转而道:“我爹爹这么轻易就放了你吗?可有追兵跟来?”
江行看他垂着眼眸的深沉样,叹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恨你爹不上心啊?没人跟来,我们立了君子之约。”
裴素“嗯”了一声:“立刻就要动身?”
江行点头:“你离家数日了,自然要早点回去。”
裴素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江行:“你是不是女人?”
江行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什么?”
裴素走近他,喃喃道:“乳母和婢女们胸前都会凸起,女人才会凸……”说着便挥手上来在江行胸前按了按,手感硬邦邦。
裴素眼神黯然地一闪,江行被他搞蒙了,疑道:“裴素,你是不是在做梦?”
裴素极力隐忍,沉声道:“换了别人,我爹爹肯定早就埋伏了人把你们一网打尽把我救出来了。你总说我爹爹欠你,他欠你什么?”
江行心道这孩子倒是很了解自己的爹,便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道:“我过去和你爹爹有些过节,这回厘清了。大家又不是仇人,做什么剑拔弩张的?我答应了要送你回去就一定会送你回去。”
裴素又问:“你们不是仇人,是不是朋友?”
江行摇头:“不是。”
裴素想到那些年听过的睡前故事,嗫嚅道:“你真的不是女人?”
江行失笑道:“男人胸前没有凸起,但是脖颈上会有一块凸起,你摸我就有,你爹爹也有。”裴素伸手摸了摸江行的脖子,按着喉结摩挲了半天,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这个人不会是他娘了。
他忽然没了兴致,蔫蔫地道:“那你送我回去。”
江行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不知为何起了不舍的念头,便将他抱起来还举高了。在日头下裴素漂亮的小脸蛋终于露出笑意,江行又感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悸动,想起李乔无意间说起觉得裴素和自己长得有些相像的话,不由得打趣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是你娘吧?”
裴素被他戳破了心思,恼羞成怒:“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你明明是男人。”
江行放下他,一脸无辜地问道:“可你刚才还摸我胸了。若我真的是女子,你可就是小小登徒子啦。”
裴素闻言涨红了脸:“不是……你反正不是……”
江行不再闹他,捏了捏他白软的颊肉道:“我倒想有你这样一个宝贝儿子,哈哈你爹要是听了这个话才要真的发怒呢。裴小孩,你我这番缘分虽要尽了,但……”江行在怀里掏了一会儿,无奈只掏出几枚铜钱,便取了一枚给他,“你若有事不好叫你爹做,送这枚铜钱到澄心坞,我替你办。只不能烧杀抢掠这些事,算我赔罪,好不好?”
裴素一把抓了他手里所有的铜钱,认真道:“一枚一件事。”
江行见状笑开了,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我只掳了你一回,却要替你办这么多事吗?你堂堂小相公,哪有多少麻烦事需我来办?”
裴素攥紧了铜钱不放,江行只好道:“好吧,一枚铜钱应一次请。”
裴素将它们放进了荷包,江行急忙道:“混进去分不清……”
裴素抬眼:“阿若姑姑塞的都是金钱,没有铜钱。”
江行大窘:“她有钱啊……”
裴素定定看着他,江行让他不要喊自己“大侠”,裴素因为自己的别扭心思也一直没有喊过江行其他的称呼,这回离别在即,裴素忍不住道:“江大侠,我们后会有期。”说罢还像模像样地抱拳。
江行随即正色,抱拳回道:“后会有期。”
第五章 裴小孩不虚此行
(六)
裴素被送回长安城的时候裴允亲自去接了。一路护送裴素回来的并非武陵郡王府的人,而是同江行交好的江湖好汉。来人未知裴允的真实身份,只知是京中贵人。因信得过江行为人,便揽下这趟差事。所幸身为苦主的对方并未为难,于是他们在约定的曲江之畔放归裴素便悄然脱身了。
裴素乍见父亲,小跑了几步又放缓步子,挪到父亲面前仰头道:“儿叫阿耶忧心了。”
裴允细细端详着他的小脸,随即蹲身抚过他的发顶缓缓道:“无妨,他不是坏人。”
裴素听了这句话暗暗抿唇不语,沉默了片刻问道:“他做什么绑我?”
裴允目视着儿子,反问道:“他没同你说?”
裴素嗫嚅道:“他只说同阿耶有仇,这回算了了。”
裴允抱住他,轻轻抚着他的背道:“有没有吓着你?”
裴素陷在父亲肩窝里摇头,裴允望着青青一片游人如织的曲江岸缓缓道:“你认出他了是不是?江行,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个名字。”
裴素低低道:“儿被人掳走又送归,心里是高兴的,可是我居然有点舍不得他。阿耶,我说过他是我的朋友,可他却说和你不是朋友。”
裴允放开他,注视着儿子道:“我们算旧识。大人的交情很复杂,可能渐渐淡了,也可能会起变化。所谓‘人情翻覆似波澜’,我同他就是起了些争执,后来便再无交集。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父希望小孩以后能像他一样坦荡光明,所以才同你说那些故事。”
裴素听了父亲的话,一瞬不移地审视着父亲的眼神。他终究是个小孩子,洞察力再敏锐亦是有限,便不再追究,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裴允抱起他,忍不住亲了亲他绵软细腻的小脸蛋。裴素好久没有这样被父亲亲近,羞赧地告诉父亲:“有位阿若姑姑也这么亲我,头一回我躲开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当然也不能随意叫人亲去,对不对?”
裴允笑了笑抱着他漫步在曲江岸,边走边道:“头一回?可见后面的你都叫她亲去了。”
裴素辩道:“儿陷他人之手,权宜之计。”
裴允嗤笑一声:“果真?不可打诳语。”
裴素拨着父亲手腕上的玉串小声道:“我原以为她是我娘,是她托人将我掳走要与我团圆,后来发觉不是。我又疑江行是我娘亲…”
裴允脚步一顿,望向裴素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裴素忆起自己那些胡思乱想,摇头道:“我呆着无聊乱想的。”
裴允抱紧了他,裴素只觉父亲的眼神深邃,不知望向水面何方,便也用力回抱。
这时一排鹭鸟飞掠而过直上碧霄,裴素听到父亲恍若叹息的话语:“阿耶对不起你…”
裴素只当是父亲歉疚弄丢了自己,便歪头贴向父亲以作安抚。
许久之后裴素忍不住发问:“我还会见到他吗?”
裴允将他放下,牵起他的手走回马车。
沿路踏春的君子淑女相偕往来,不少人留意到这对父子。众人只觉那位父亲神姿清发气韵不凡,牵着的锦衣小童面如琢玉唇如抹朱,不禁想其妻又是何等风采。
裴素不见父亲回话,又见路上游人纷纷,便道:“她们都没有阿若姑姑好看。”
“无礼。”裴允缓缓道,“不可随意品评。”
裴素垂下头:“只是说实话。”
他又听父亲道:“那位阿若女郎本就是人间殊色,旁人轻易比不得。”
裴素闻言恍然大悟:“是呢,纵是长安城我也不曾见过有比阿若姑姑美的…”
“你年方几何才见过多少人?”裴允有些好笑,“倒是小小年纪便能辨美丑,同…”他顿了顿,却被裴素截住了话头:“可见父亲是认得阿若姑姑的,她究竟是何人?”
裴允带他上了马车,把预备好的糕点果浆端到他面前:“这回不拘你吃多少。”
裴素见都是自己素日爱吃的不由得眼前一亮,顾不得父亲往日教导的食不言寝不语,嘴里包着糕点嘟囔道:“被带出长安的那天江行只给我准备了饼。好硬,我咬得极是费劲。他点了我的哑穴,我只能乖乖吃饼…”
“他,没有伤着你吧?”裴允略带迟疑地问道。
裴素摇头,抿了一口鲜甜的果浆得意道:“他虽屡屡吓唬我却不成,儿才不会失了沉稳。”说着沉稳的裴小相公就伸手抓向了另一块糕点。
裴允移开盘子:“慢慢吃。”
裴素咽了咽:“阿耶,原来人真的能飞起来…”
裴允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几日来不寻常的见闻,不一会儿一盘糕点便没了。
裴素也是一吓,愣愣道:“一不留神竟全吃完了。阿耶说了今日不拘我吃的。”
裴允给他擦了擦嘴角和手,应道:“只今天。”
裴素心念微动,暗暗抚了抚放铜钱的荷包,嗫嚅道:“儿此番好不容易回来…”
“就今天。”裴允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吃多了积食,夜里你会睡不好。”
裴素见讨价还价未果,不由得感慨还是江大侠好说话。
正在他神游之时听得父亲低低道:“人前勿语江行之名。”
裴素不假思索:“那该怎么称呼?”
裴允侧向他注目片刻方道:“只当未见过他,不曾识得他。”
第六章 裴小孩隐隐学坏
(七)
裴素“病愈”,表哥李宛来看他。两个人处得好,李宛知道舅舅不在府里,便径直提着鸟笼冲到了裴素住的蘅皋院。
众人见世子来了,正欲通报,李宛大手一挥:我见阿弟有什么着紧的,我自己进去。
李宛宾至如归,开开心心跨过月门,正瞅见两面洞开的轩窗下表弟裴素安安分分坐在书案前低头握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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