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素咬紧了牙，半晌放松了拳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扭转了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和姑母挥挥手上了自家的马车。
这个表哥，他短时间内是不想再看见了。
第八章 裴小孩情窦未开
（九）
回去的路上马车辘辘而行，裴素坐在车里给管家陈岷背自己新学的《文选》诸篇，朗朗诵声不绝于耳。陈岷喜道：“小郎君背得好。”
裴素欣喜，捻了两颗果子伸出窗外递给陈岷道：岷老，这个好吃，给你吃。
陈岷掏出帕子接过谢他，裴素便又问他：阿耶之前病倒了，是不是？
陈岷听这么一问，颔首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症状，服了药便好。
裴素巴巴地坐正，嘟囔道：必是着急我。岷老，你说我们府中是不是也得找些什么高手护卫呢？表哥身侧有位好手，据说是姑父以千金礼聘来的……
说到这里裴素又立时想到，若院里有了这么一个人物，江大侠再来夜访不就不成了。于是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结果陈岷道：京畿之外多城闹出掳人子女的犯行，还多是对豪族世家下手。如今长安城中虽不曾有这样的事，但是郡王防患未然，故才请来的高手。至于我们府中，自然也有准备。
“竟有这等事！”裴素睁大了眼睛，猛地掀开窗帷对陈岷道，“好大的胆子，那些孩子寻着了吗？”
陈岷摇摇头：此案上达天听，究竟如何了小人也无从晓得。
裴素点点头：回去我问问阿耶。若这伙人真来了长安城，以李表哥整日在外悠哉的性子，确实是得看紧些。
陈岷笑他老成，不由得道：我家小郎君懂事。
裴素听了这话也不甚开心，撑着脑袋对陈岷道：我是不是甚是无趣？李宛说我是个没趣的小老头，胡说八道。
他不服气地撇撇嘴，嘴和鼻子挤到一处。陈岷怎么看怎么喜欢，笑着安抚他：小老头是像小人这样的，说着还刻意佝偻了下背对裴素道，小郎君不用管置气的话。
裴素包了一颗茶果子在嘴里咔哒咔哒嚼着，半晌道：李表哥老说我被阿耶教得太板正。这话我是没告诉阿耶，省得叫阿耶晓得他这个外甥背后议论他。但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一些道理。像我阿耶这样的人才品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顿觉寂寥，忧愁地放下窗帷道，连我阿娘都留不住。
陈岷听着小主子的童言无忌，哪敢搭话呢？他只能笑着摇摇头。
裴素忽有些负气，又嘟囔道：若我与她就是此生母子无缘了，我也不必惦记，阿耶也不必哄我。
陈岷听了他这样的话，不由得心疼小主人，便道：有些事，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裴素觉得这是不咸不淡的宽慰，也不想亲近的老仆为难，便“嗯”了一声。
正在裴素忧伤之际，忽有一声划破天际的娇语传来：素素！
裴素一凛，忙道：是不是她？
陈岷应道：是长公主府的马车。
裴素抱臂道：我们掉头！
结果那呼唤不依不饶：素素，素素……
裴素不胜其扰，怒道：五岁了也该有教养嬷嬷了。
陈岷叹了一声：我们让路便是。想来殿下也会约束。
裴素哼道：好没规矩。
陈岷咳了一声：小郎君慎言。县主，呃县主还是小孩心性……
前方高声唤他“素素”的是城阳长公主之女永泉县主薛瑾。薛瑾的叔叔薛维薛柳缨是裴允门下的学生，因其兄早逝公主心哀，早两年便承看护之责，带着薛瑾来过几次裴府。后来城阳长公主搬出薛府另居，这才不见了薛瑾上门。但逢宫宴或宫中另有召见，裴素也总能遇上薛瑾。
裴素怜薛瑾同自己相似的境遇，对她颇多关照。薛瑾也十分喜爱他，竟是但凡相见便人前人后粘着他。裴素自觉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此十分头疼。
两辆马车相对驶近，避是避不过了。所幸这里人来人往不便停车寒暄，裴素便遥遥向公主并薛瑾拜了拜。
城阳长公主李孟姜是韦太后所出，在诸公主中占“嫡长”二字，身份尊贵。她难得露出矜贵的笑意，朝着裴素颔首示意，随即便不顾薛瑾的阻拦叫人放下了窗帷。
“素素，改日我们再去外祖母的仙居殿玩！”薛瑾趁着空档赶紧邀请，被母亲低喝一声：“阿瑾！”
薛瑾畏缩了一下，不再做声，只得任两家的马车相驰而过。
等公主府的马车驶远了以后裴素松了口气，道：下回我要再和她说，不许再喊我“素素”了。
陈岷听着有趣，正要说话，抬眼望向前方不觉面露喜色：郎君的马车。
“阿耶？”裴素喜道，“阿耶吗？”
陈岷笑道：正是呢！出宫回府不在这条道上，想来是郎君特意来接。
裴素探出窗外，展臂道：阿耶！
裴允远远听见儿子的声音，吩咐道：请小郎君上车。
等裴素被人迎上父亲的马车，裴允整了整他的袖口道：本想去你姑姑府上接你，没想到你竟提前回了。怎么，与表哥闹了？
裴素撇嘴：才不是呢，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裴允笑了笑：你们愈发懂事，阿耶自然高兴。今日圣人特赐了你一套文房四宝，回府后可去瞧瞧。
裴素疑道：圣人何以要赐物？
裴允摩挲着他的额顶道：因为你“病愈”啊。
裴素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嗫嚅道：阿耶真病了却不告诉我。
裴允想了想，了然道：因为我也是装的。
裴素听了这话张大了嘴巴，随即听父亲道：我寻常不能离皇城，总要寻个由头。府中两位主人皆病倒，便顺势请了巫祝来驱邪，我则同你搬去了别庄休养，明白了吗？
裴素松了一口气，而后贴近父亲的怀里：叫阿耶费心了。
裴允拍拍他的背道：你的事怎能叫费心呢？
裴素小声道：这么看来江行着实给阿耶找了个大麻烦。
冷不丁听到裴素口中冒出这个名字，裴允便道：他本要亲自送你回长安，是我主张亲去接你。
裴素不解道：他有这么大的本领，把我从府里偷出城外。为什么不叫他送回来呢，阿耶信不过他？
说着他坐正了比划道：宜仁坊门这么高，他就，就……裴素握拳撑着下巴费力思索该怎么说，却听裴允道，他轻功了得，想必叫你大开眼界。
“正是呢！”裴素全然忘了方才在说什么，兴奋道，我在想他抱着我如此自如，若抱个大人呢，是不是也能如履平地如有双翼？
裴允望着他晶亮的眼睛，笑道：约莫也能罢。
裴素这时才发觉自己太忘情，急忙敛了神色道：方才在路上遇到城阳长公主和，和永泉县主了。县主老是喊我“素素”，大庭广众亦不避讳。想来她亦五岁，儿已七岁，不可再像小时候那样没有大防了。
裴允听他一口一个“小时候”，不由得失笑：你虽然长大了，她却还小。长公主自然也会约束的。
裴素愤愤道：论起辈分来，她合该称我一声舅舅呢。
裴允长姊裴棻系先帝元后，生子早夭。韦氏乃继后，所出唯李孟姜一女。先帝膝下子女不多，今上记名中宫，实则生母另有其人。先帝爱重裴后，多行哀悼之礼，对裴后胞弟裴允颇为倚重，宫中皇子皇女自然也礼重其人，称呼舅父以表亲近。
今上登极后裴氏荣宠不绝，便是裴素这样的小儿亦有察觉，语气里带了一丝骄矜。
裴允沉声道：君臣有分，国礼在先，日后不得再宣扬这样的话。
裴素见父亲神色认真，便乖乖受教，但犹自不服道：那她也不能再喊我“素素”。
裴允疑道：县主一派天真，你又是个男子汉，何必与她多行计较？往日你表哥言行不当，我看你倒颇为忍让，为何不对县主摆出这样的风度？
裴素答不上来，眼神骨碌转了几下，半晌只能嗫嚅道：我不喜欢她缠着我。
裴允长眉一挑，忽然放缓了声调逗他：她那是亲近你呀。
“亲近我？”裴素鼓起腮帮，“她就是喜欢粘着我。”
裴允细细端详儿子的眉眼，片刻之后朗声笑道：我家小孩啊，后事无穷。
裴素极少看到父亲这般爽朗大笑，虽摸不着头脑但也跟着呵呵地傻笑起来。裴允忍不住把他抱到怀里揉搓，犹带着笑意道：傻孩子。
第九章 裴小孩拒绝后妈
（十）
几日后裴素收到城阳公主府的帖子。因为他年纪尚小，多半以父亲腿部挂件的名义出入各式宴请，这回却独得了一份“裴府公子”亲启的帖子，虽然署名是薛瑾，却仍值得珍之重之。为此他特地持帖等父亲回来，恭恭敬敬奉上，请父亲允自己出府赴约。
裴允问他：上回遇到永泉县主，你不是还嫌她烦你？
裴素挠挠头答非所问：她字不错。
裴允将手里的帖子移向他，无情戳穿：这显然不是五岁的县主手书。罢了，我陪你去。
裴素惊道：薛婉婉约我斗草，怎么还能惊动阿耶？
裴允笑了笑：你可不能当着公主的面喊“婉婉”小字。
待帖上约定的那天，裴素和父亲一道到了京中有名的胜景——临川大长公主的别院“竞芳园”。公主好花草，经营此处三十余年，园中号有八百种花草，春日里群蝶蹁跹花香袭人。
临川大长公主是裴允的表姊、城阳长公主的姑母，与裴允之母晋阳公主虽为姑侄亦是闺中密友，闻得裴允携裴素至，便亲往竞芳园招待。
薛瑾今日着对襟的藕粉色半臂，小抓髻上绕着珍珠，额前还贴了一枚珍珠花钿，对着镜子照了许久，经母亲催促才缓缓下了马车。
这对母女皆打扮得清丽秀美，城阳公主远远与裴允四目相对，微微笑了笑。
两个孩子被侍从领去一座花圃择取自己喜欢的花草，大长公主则备了清茶款待两位大人。
一盏茶后主人借故避席，堂中所余二人相对饮茶，半晌后还是城阳公主先开了口：不知孩子们现下如何了？
裴允便搁下茶盏，随她起身一道前往裴素薛瑾所在。
裴素此前听说园中名叫百翎洲的地方长着一种双色的海棠，便请侍从带路前往。薛瑾偏要跟着，裴素恼道：既是斗草，自然要我们分开来寻，都一模一样了还如何斗？
薛瑾不依：就叫我跟你去瞧瞧稀罕的花儿嘛，你若是找不见我还能帮着一起找。
裴素不答应：我自己能找见，待会儿采来了再给你瞧。
薛瑾上前抱住他手臂撒娇道：不行，我要随你去。
裴素如临大敌横眉冷对：你快松开，成何体统？
薛瑾的侍女们一边忍笑一边来劝，薛瑾却执拗着不放手，朝裴素撇嘴道：素素，从去年开始你就不爱和我玩了，是不是我变丑了你不喜欢了？可我今天穿得很漂亮啊，你看，我还叫阿璞给我点了花钿呢！
说着她便凑向裴素道：是不是很好看？
裴素不住后仰，连连道：好看好看，你松开。
薛瑾不松手：那我们一起走。说着便反客为主，拖着裴素往外走。
一众侍从只能护着两个小主人一道往百翎洲去。
裴素一肚子怨气，心想自己下回再不能和薛瑾玩了。正这么想着，两个人踏上一座汉白玉曲桥，眼前忽有白鹤展羽，次第连缀着从眼前掠过。想必前方便是百翎洲了。
因为前面涉水，侍从们不敢轻忽，急急派人去报了前厅的两位大人。
裴素想海棠性喜阳光，便往向阳处寻。
整座百翎洲是回环的两片半岛镶嵌而成，中间以曲桥相接。春来鸥鹭齐鸣水波澹澹，须乘船涉水方能到湖心。
裴素带着薛瑾漫步在曲桥上。薛瑾牵起他的手不放，裴素又不敢在这里擅动闹起来出意外，便只能和她手拉手。薛瑾一会儿看鸟一会儿看鱼，磨磨蹭蹭在桥上不肯往前走了。
裴素奇道：分明是你要找我斗草，这会儿又不专心。
薛瑾盯着湖面上的锦鲤目不转睛，不假思索道：是我阿娘叫我来的。
裴素疑道：公主殿下？她叫你来？
话语间裴素想到父亲此刻正和公主在一块儿，忽然福至心灵，心道竟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一时间他心里五味杂陈，看着低头安安静静注视着水面的薛瑾，他不由得涩然道：你阿娘还和你说什么了呀？
薛瑾抬头想了想，又道：叫我听话，还和我说不要抠那颗珍珠，还说小心虫子和蛇……还有……
裴素看她费力回想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你阿耶啊？
薛瑾怔了一下道：我没有见过他呀。
裴素想到她是遗腹子，父亲薛纶生前也是京中闻名的贵公子，这才尚了皇后爱女，可惜天不假年。
想到这里裴素便问：你有没有想过你阿耶是什么模样啊？
薛瑾犹豫了下方道：像五叔那样？或者，就像你阿耶那样。
裴素心里咯噔一下，别扭道：为什么要像我阿耶一样？
薛瑾不假思索：因为他生得好看呀，而且待你好，从不凶你……
“谁说的！”裴素赶紧打断她，龇牙咧嘴道，“我阿耶可凶了，他，他时常骂我。背不出书还要打手板。你见过打手板吗？就那么粗的板子，打你手上不得肿起来……”说着裴素还比划起来，薛瑾急忙松手，退了一步看他手舞足蹈描述阿耶怎么罚自己。
过了一会儿薛瑾忽然“哇”得一声哭出来：阿璞，阿璞，我要更衣，呜呜呜阿璞，我害怕。
侍女阿璞连忙上前两步拉住县主，慌张道：县主怎么了？阿璞带你去更衣。
薛瑾一边扑到阿璞怀里一边余光觑着裴素泪光点点控诉道：你说得好吓人！
裴素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小，一时也有些过意不去，心虚道：没有，我说着玩儿的。
阿璞不敢对他多说什么，只能抱着薛瑾屈膝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
裴素带人急急跟上，但又不能离后阁水轩处太近，只能遥遥候着看动静。
因为自己等在这里的模样不大好看，裴素驱退随从，叫他们离远些，自己一个人碾着树叶子发呆。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尖利的锐响，觉得不像鸟鸣，片刻之后便是一阵接续的乐声。裴素心道这声音听着耳熟，便被身侧一棵大树上的窸窣动静吸引。待他抬头望去，不禁张大了嘴巴。
5/14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