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时开始长大。
我睁圆双目,义正言辞:“郁润青,我不是小孩子,别把我当小孩子。”
我第一次叫她郁润青的时候,她惊讶了一瞬,然后笑着说:“我生下来到现在,还头一次有人对我直呼其名呢。”在候府里,她是“阿满”“满儿”“满满”“润青”。
我不要和旁人一样,我决定永远直呼其名。
可她对我的称呼总是没个准。最早她当我是远房小表妹,自觉为母分忧才整日哄着我玩,对我也算不上多亲近,高兴了就喊一声“小妹”,不高兴了就皱起眉头盯着我,略有一点威胁意味说:“诶,那小孩儿,皮痒痒了是不是?”
后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深厚,我的身份也随着京州城里局势好转而公之于众,姨母嘱咐她待我恭敬些,她便一会唤我“灵姝”,一会唤我“殿下”,一会稀里糊涂的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托我上马的同时忍不住说:“小矮子,你吃那么多怎么不长个啊?”
再后来,我的兽耳和异瞳遮掩不住了,她称呼的方式更稀奇古怪,什么“小豹子”“豹豹”“豹公主”,完全是张口即来,逮到什么喊什么。
我原本很憎恶这对兽耳,也无法接受身体里流淌着的兽血,总觉得,我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凶残又丑陋。可让郁润青一声声“豹公主”唤着,我倒渐渐释怀了。
她是要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呀,她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因为郁润青,我懵懵懂懂又陡经变故的那一年,在岭南度过了一段漫长且快乐的日子。母妃复宠,派人接我回京,我还依依不舍,想要把郁润青也带回去。
可惜郁润青不愿随我回去,她说正如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舍不得父母。
骗子。
她欺负我年幼,欺负我愚钝,根本没有和我说实话。
我也真是笨到无可救药。第二年,第三年,每每来岭南,我都像个傻子似的追在她身后,做她的跟屁虫,做姨母口中的小狗皮膏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她待“阿檀”与旁的兄弟姐妹全然不同,还总跟着她一起去竹园找“阿檀”玩。
姨母知道后,免不得叹息,将我拢到怀里说:“竹园那么远,今儿个又下雨,做什么非要跑到那边去呢?”
郡主娘娘,公侯夫人,整个岭南再没有比姨母更精明强干的女人。姨母在暗示我,已经暗示的非常明显了,只要我动脑子想一想姨母的问题,怎么也该警醒一点。
可我虽然长大了,但心性还是稚嫩天真。那时的我像一只骨骼拔节,日益强壮的小豹子,身体里装满了无处宣泄的精力,被姨母抱了一会便按捺不住的跑出去了。
转眼来到第四年惊蛰,我如约赶赴岭南。
郁润青特意在关口接我,一见到我便很惊喜的扑过来抱住我:“小豹!你怎么突然长高啦!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我开心的简直说不出话,我觉得她想念我,一如我想念她那样想念我。
“郁润青!”我很大声的告诉她:“我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会长高!”
郁润青揉了揉我斗篷下的兽耳,笑着说:“那你现在上马不用我抱着了?快来!看看你十六岁生辰的贺礼!”
我十六岁生辰的贺礼是一匹小红马。其实也不该说小红马,它高大强健,毛色发亮,浑身布满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只是年纪小一点,才两岁。
我真的真的喜欢极了,我给那匹小红马取名叫晚霞。
郁润青摇摇头,不太满意:“真俗气。”
我捂住小红马的耳朵:“才不俗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是惊蛰,岭南已然春暖花开,我抵达关口正是黄昏日落时,关口之外盛开着漫山遍野的桃花,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郁润青曾经教我的一句诗——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红酣散晚霞。
郁润青说她读过许多与落日晚霞相关的诗词,天色将暗,凄凉时候,难免愁绪满怀,唯独这句好一些,叫人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她所说的快意,我不太能领悟。
我只想永远记住那一幕,记住那一日的晚霞。
而那一晚,我依旧和郁润青睡同塌而眠。她睡相很好,就是畏热,被子只盖了一角,一手放在枕边,右手搭在腹部,瓷白的脸泛着淡淡红晕,呼吸绵长而轻柔。
我趴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盯着她看了很久。
在长达几个月的想念中,十六岁的我逐渐明白“相守一生”的真正含义,也明白母妃和姨母心照不宣的打算。
可我却不明白此刻睡在我身旁的郁润青了。
她怎么可以睡得这样熟?怎么可以睡得这样坦然?
我歪着脑袋,凑近她的心口,仔细窃听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真的和我不太一样,我的心跳像行军鼓。
亲亲她吧。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的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仿佛蛊惑人心的海妖坐在礁石上唱歌,我一点没抵抗,直接束手就擒,挪过去亲了亲她的眉眼。
她毫无反应,眼皮底下的眼珠都没动,我愈发大胆,轻轻触碰她殷红的唇瓣。这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碰一下而已,为什么会酥酥麻麻的?
我心跳更快了,浑身滚烫,骨头缝里痒得厉害,好像要一夜之间从小豹子长成大豹子。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终于吵醒了郁润青。
她睡眼惺忪,看着我笑:“怎么还没睡?”
我神采奕奕,如实回答:“不困。”
郁润青深吸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使劲揉搓我乱糟糟的头发和蓬起来的兽耳:“天都快亮了豹公主,你是不是日夜颠倒啊。”她说:“既然睡不着就不要睡了,走吧,我带你去山上看日出。”
看完日出回来,我想睡,她也不让我睡,又硬拽着我去竹园玩。
竹园是“阿檀”的住处。
说老实话,这我来过无数次竹园,却根本不知道郁润青口中的“阿檀”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一贯是不理我的,也不怎么理郁润青,绝大多数时间就在书房里静静地坐着,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字,偶尔会让人忘记她的存在。郁润青说是带我过去玩,其实没什么可玩,就在那下下棋,练练字,画一会画,又安静又无聊。
我从来都不愿意去竹园,可也不排斥,在我看来竹园是候府最清净的地方,最适合读书习字,刚巧,我父皇喜欢博学的人,更喜欢精于书画的人。
我想等他见到郁润青,一定一定会很喜欢的。
可是……
我捧着一本厚厚的启蒙书,忍不住问郁润青:“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同我回京州啊?”
郁润青正琢磨棋谱,随口道:“过两年的。”
我很生气:“去年你就这样说。”
郁润青翻了一页棋谱,忽然抬起头看向坐在书案前的少女:“阿檀,你想不想去京州,小豹说京州可好玩了。”
没有回应。
郁润青叹了口气。
我那一瞬间终于意识到,郁润青不愿意和我回京州,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家,也不是因为她舍不得父母。
我握紧手掌,忍耐住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郁润青。”
“嗯?”
“我真的长大了。”
“豹豹,这话要别人说才行。”
我用不着别人说,我想没人比我更清楚。
闷热潮湿的盛夏夜。
偶尔有一阵微风掠过湖面,裹挟着荷花的香气,轻轻送入水榭亭中。
我要离开岭南,回京州去。过几日就要启程了,我拉着郁润青喝了好多酒。她脱掉了鞋袜,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为我唱了一首歌。
我喝醉了,她也喝醉了。
“郁润青。”我笑着说:“你想亲亲我吗?”
一如初见那一年,她哄小孩子似的,俯身亲了亲我的脸。可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抓住她的衣领,贴近她的唇。
有很浓的橘子味,她刚吃了两颗橘子。我也仿佛吃了几个汁水丰盈的橘子瓣。
过了好一会,她坐起身,继续为我唱歌:“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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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重点说一下,每个角色的番外都要到那一趴剧情的时候才能写,下一个番外是师姐啦注: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温庭筠/梦江南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红酣散晚霞——叶茵/桃花
第45章 欲占春(一)
孟霜儿独坐在马车里,瞪着冷玉无字牌,宁死也不朝外看一眼,可马车外二人的低语声却一个劲的往她耳朵里钻,想不听都不行。
“不是说这几日宗门里事务繁杂,怎么还得空到我这来?”
“忙完了自然就得空了。你不想我来吗?”
“你又冤枉我。”郁润青既不是委屈也不是埋怨,倒像是从陆轻舟口中听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玩笑,随口附和了一句。敷衍?谈不上。情意?没几分。
虽然有没有情意都好过她,但孟霜儿心里还是莫名暗爽,觉得督长待这位陆掌教,也就那样。
而陆轻舟仿若不觉,又或者说不以为然,只是问道:“你打算几时回岭南?”
郁润青沉默片刻道:“明日。原本想今日就回去的,昨晚收到消息,杨子湾有异动,所以一早就往这边赶了。”
“这么一说,我是险些扑个空了,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陆轻舟停顿了一下道:“给你带了些东西,明日你回去的时候拿着吧。”
“嗯,好。”
“你怎么了?脸色有些难看。”
郁润青道:“也不晓得怎么了,我这两日总是胃痛。”
陆轻舟道:“……过阵子就不痛了。”
孟霜儿原本是绷紧一根弦听着外边的动静,可听来听去,愣没听明白,关键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不起波澜,真是没劲透了。孟霜儿一撇嘴,有点不屑,对陆轻舟的评价仍然是“也就那样”。
若是她和督长结为道侣,每日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稍微想一想,孟霜儿就忍不住乐了,对郁润青那一星半点的怨恨顷刻间消散,她抬起手,稍作犹豫,轻轻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虽然仅仅掀开一角,但孟霜儿却将马背上的两个人看得真真切切。
郁润青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陆轻舟的腰,微微偏着头,双目紧闭,安静地枕在陆轻舟肩膀上,那略有些苍白的脸,显露出全心全意的依赖,简直像一个失护的孩子。
孟霜儿被烫了一下似的猛然缩回手,静坐在马车里,好一会才缓过神,再思及两人毫无波澜的话语,竟然是以这样亲昵的姿态所说,不由地心灰意冷起来。
不多时,途径驿站,路边有一老妇人搭了个棚子在卖绿豆汤和艾草粿。陆轻舟勒马停下来,侧脸对郁润青说道:“就在这稍微吃点吧。”
郁润青“嗯”了一声,这才睁开眼:“我差点睡着……”
老妇人见她们有意歇脚,赶忙拿干净的布头擦了擦桌子板凳,又倒了三大碗凉茶,然后啊啊唔唔的比划起来。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妇人。
郁润青对着绿豆汤竖起三根手指。老妇人咧嘴一笑,露出一脸岁月留下的褶皱,转身去盛绿豆汤了。
郁润青看着那老妇人,忽然以一种天真的口吻问:“我母亲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这话看似莫名其妙,陆轻舟却一下明白了,她握住郁润青的手,声音很柔和:“距离你上一次回去,不过十年而已,自然还是从前的模样。”
郁润青不再开口。喝了半碗凉茶,一碗绿豆粥,又吃了一小块艾草粿,依旧觉得胃隐隐作痛。回到观中,见了陆轻舟准备的那些东西,胃就疼得更厉害了。晚膳也没怎么吃,天色一暗便径自回房去休息了。
陆轻舟坐在庭院里乘凉,瞭望台那些修士畏惧她,都不敢踏过门槛,只有和郁润青同住一处的孟霜儿别别扭扭的上前和她搭讪。
“陆掌教……督长说胃痛,你怎么也不给她弄服药吃?我爹爹识得一个梅州名医,要不然,请来看看?”
“多谢你的好意,不必麻烦了。”陆轻舟知道孟霜儿是梅州瞭望台的“吉祥物”,待孟霜儿并不严苛,甚至摇了摇手中的蒲扇,替孟霜儿驱赶一旁的蚊虫,随后才轻声说:“她不是胃痛。”
孟霜儿对陆轻舟感情复杂,既客气又不客气:“什么呀,督长自己说的胃痛。”
陆轻舟不知道该怎么向孟霜儿解释才好,心里略略一思索,也觉得难过,便看向庭院里的合欢花,信口胡诌道:“她是夜里吃太多糕点所以积食了。”
“啊,督长为何夜里吃糕点?”
“大抵是口腹之欲。”
“口腹之欲……你怎么知道?”
陆轻舟笑而不语。孟霜儿迟钝的等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霎时涨红了脸,扭头回了房间。
陆轻舟每一次来梅州都待不太久,有时候上午来的,傍晚就得赶回去,从未在此过夜。纵使孟霜儿懂了陆轻舟的言下之意,也是半信半疑,回了房间,不肯入睡,像个江洋大盗似的躲在窗户旁悄悄窥探着庭院。
庭院里有几棵合欢树,枝叶十分茂密,颜色也翠绿,密密匝匝的合欢花像风铃似的一串串的挂在树上,随着夜晚的微风摇曳着。
陆轻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下,一直坐到二更天,还是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孟霜儿今日起了个大早,困得要命,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恨不能站着就睡过去,歪头看一眼窗外陆轻舟的身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熬鹰呢。”
说完一惊,怕陆轻舟察觉,赶紧往下屈了屈膝。忍着膝间的酸痛又等了片刻,孟霜儿再度探出一双眼睛来,见陆轻舟盯着石桌上的烛台,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平静的简直让孟霜儿感到毛骨悚然,心里忽然蹦出四个字——静水流深。
孟霜儿不想偷看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打算悄声回屋里时,庭院里的陆轻舟终于有了动作。
没有离开,而是转身进了郁润青的卧房。
孟霜儿一边揪着头发一边往屋里走,把一声愤怒的尖叫堵在了嗓子眼里,狠狠踢一脚床栏,倒头睡去了。
郁润青来梅州的时候还是深秋,梅州瞭望台有一个督长,住在上面宽敞的正房里,她不计较,住了厢房,后来那个督长任期满了,郁润青自然继任,也没往正房里搬,仍然住在这间小小的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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