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润青在母亲的注视下,缓缓上前,跪地叩首。
这一拜是全她数十年来未尽的孝道,所以无人阻拦,郡主娘娘也按捺着,待她行完礼,便眼含热泪的伸出手:“满儿,快,到这来。”
郁润青起身走了两步,又跪到郡主娘娘膝边:“母亲……”
郡主娘娘将她揽到怀里,顿时潸然泪下,字字句句,皆是悔意:“我好端端一个孩子送出去的,怎么……满儿,这些年你叫在外面受苦了……”
“我没受苦。”郁润青仰着头,托起母亲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脸。
郡主娘娘看着一别数十年的女儿,一时竟哭的愈发伤心。润生见状急忙出言劝解:“母亲,阿满回来是好事啊,你该高兴才对,这样阿满也该难受了。”
郡主娘娘哪里舍得再让郁润青难受,忍住眼泪,又叫她站起身,上上下下的将她仔细打量一番,忽然抓着她的手说:“满儿,你的玉佩呢?”
郁润青垂眸道:“不小心碎了。”
“碎了……”郡主娘娘愕然的重复了一遍,像是难以接受。
郁润青知道那玉佩来之不易,自觉愧对母亲,当即又要下拜,却被郡主娘娘托住了手臂:“好孩子,没怪你,坐下说话。”
郁润青未依言落座,而是向后退了两步。
这样的场面陆轻舟并非初次经历了,郁润青随她去拜见闻掌教时也是大差不差的礼数。她适时走到郁润青身旁,在十几束灼热的视线中,随着郁润青的步调向郡主娘娘行了拜见礼。
郡主娘娘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分明对此事毫不知情,却好似意料之中,亦握住陆轻舟的手,笑得无比慈爱和蔼:“我最是清楚你们仙门的规矩,救世而不入世,不恋俗世权贵,亦不受俗家礼教。你原本不必特意来拜见我,偏你来了,好孩子,可见你是有心的,往后有你陪在满儿身边,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便让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她两侧,柔声细语的问询一些日常琐事。
陆轻舟初来乍到,总归怕说错话,轻易不开口,多是郁润青答复。郡主娘娘清醒着,心里极为有数,也不把话茬往她身上扯,而下方众人默默作陪,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一时间堂上气氛颇为融洽和睦。
直至天色将亮,郡主娘娘方才面露疲倦,在儿孙的劝说下被仆婢搀扶着回房歇息了。
母亲一走,这候府里当家做主的便是长姐。润魃抬一抬手,堂上的人就退下去一大半,只留了少数几个方便说话的。
“阿满,你一回来,母亲有精神多了,就是不知这一觉睡醒了又怎么样。”润生轻叹道:“你也知道了,公主殿下在咱们府上,殿下也是有仙缘的人,容貌一如从前,母亲浑浑噩噩时,近日的事一点不记得,就只记得从前的事,因此只认得殿下一人。”
润魃紧跟着道:“你想一想,若是你一早睁开眼身边全是陌生人,你心里也会万分惊惶的。这些日子以来,多亏有殿下在身旁陪着,哄着,母亲才稍稍好过些,不至于觉得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四个字,令润生和他夫人齐齐落下泪来,想必是见过一贯骄傲要强的母亲露出惊惶又可怜的样子,才会这般痛心疾首。
郁润青道:“二姐,我能做什么?”
郁润青此话一出,润魃和润生的面色都微微一变。陆轻舟很清楚,在姐弟俩看来,他们日思夜念盼回来的阿满不该是这样近乎漠然的阿满。
堂上静了片刻,润魃开口道:“倒也无需特意,母亲说什么你应什么便是了,千万别逆着她,非要分个青红皂白。 ”顿了一下,润魃又看陆轻舟,颇有些惭愧的说:“如此一来,免不得委屈小舟了。”
陆轻舟不复在郡主娘娘身边时的拘谨,笑容温柔而又亲切,仿佛嫁到府上许多年:“我和润青只怕做得不够多。”
润魃还以为陆轻舟会接“委屈”这一茬,不承想她竟然真以自家人的姿态大大方方的应承下来了,既然这样,润魃再没什么好说的,缓缓站起身道:“连日奔波恐怕你们也累了,住处早收拾妥当,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上再设宴给你们接风洗尘。”
三十年光阴绝非一晃而过,候府的仆婢几乎都换了一遍,假山楼阁亦不是从前的模样,郁润青十年前回来那次就像是走进别人家院子,又何况十年后的今日,若非下人在前面引路,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曾经的住处了。
幸而这座小院被遗留在过去,没有令郁润青感到陌生。
“小舟,看到那棵树没有。我九岁那年从这跳下来,不小心崴到脚,一整个正月都用一条腿蹦着走路,三哥取笑我,跟在我后面蹦,大过年的还被父亲好一顿打。”
“这么高的树,你跳下来只是崴到脚,算你福大命大了。”
“陆掌教,树是会长的,我七岁那年它还没那么高。”
陆轻舟反应过来,渐渐涨红脸,难得露出羞涩的神态,她转过头,先一步往屋里面走了。
庭院草木尚且有开枝散叶的余地,屋子里面却是一点也没变。陆轻舟看向入门左手边的小书房,那博古架上的书卷、墙上挂着的字画、案上摆着的文房四宝、以及花几上釉色洁白的古瓷罐,无一不沾染着少年人活泼灵动的意蕴。
这一切,都属于十八岁的郁润青。
“看什么呢?”
“那些画都是你画的?”
她冷不防这样一问,郁润青还真想不起来,走进书房定睛看了一眼才说:“右边两幅是我画的。”
陆轻舟问:“那左边呢?”
郁润青道:“我师姐。她一直都很会画小狗。”
画上的小狗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狗,腿很短,爪子很粗,抬头翘尾巴盯着花丛里的蝴蝶看,神情非常乖巧温驯,没有半点要扑上去的意思。
这画的哪里是小狗。
陆轻舟暗暗一哂。再没问过郁润青房里任何一样东西的来历。
过午,府里下人送来席面,吃到一半主院的丫鬟就过来传话说郡主娘娘醒了,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暗示郡主娘娘这会是糊涂的。
郁润青放下筷子,对那丫鬟道:“我待会就过去,你先回吧。”
丫鬟满脸为难:“奴婢还是同四小姐一道回去吧,郡主娘娘若见不到四小姐……”
郁润青了然,回过头看向陆轻舟:“母亲眼下多半是不认得你了,兴许脾气也很坏,你还是不要过去的好。”显然,她还记得润魃那句“免不得委屈小舟”,不去自然就可以免得受委屈了。
陆轻舟一抿唇,故作恼怒:“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郁润青从前能被她唬住,如今却不会了,因为心里很清楚她不可能真的生气。但还是配合着说:“真对不住,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间有几人能如陆掌教这般有容……”
陆轻舟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宗门里令行禁止的手势:“好了,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郁润青合上嘴,眼角微弯。
说来也真是缘分。候府占地极广,院落极多,往主院去的路四通八达,偏偏郁润青出了门没走多远就碰到了那位颇受新帝敬重的大长公主殿下。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郁润青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灵姝一边流着泪,一边说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
这是非常孩子气的气话,有郡主娘娘这条羁绊,她们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
不过……这些年灵姝变了很多。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即便炎炎夏日里也披着件令她心烦意乱的斗篷,只为遮挡那对随时会冒出来的兽耳。
此刻的豹公主,穿着层层叠叠轻纱制成的罗裙,戴着珍珠耳饰,浸浴在盛夏的阳光下,皮肤如雪一样洁白无暇,看上去既清透又华贵。
郁润青遥望着她,心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豹公主真的长大了。
“是灵姝吗?”
郁润青回过神,有些诧异的问:“你认得她?”
陆轻舟笑笑:“她每次去寒川,都要先来我这里取玉牌,我自然认得。”
“这样啊……”郁润青点点头,视线挪回去,原本站在那里的豹公主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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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欲占春(四)
郡主娘娘的房里没有镜子,身边伺候的女使都跟三十年前那一批极为相似。郁润青一走进来,便晓得润魃润生为了让母亲好受些是下了大功夫的。
女使掀开阻隔蚊虫的纱帐,笑盈盈招呼道:“夫人,四小姐来了。”
郁润青还没看见郡主娘娘的人,先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大抵在同灵姝说话,哄小孩似的宠溺:“好好好,你不肯告诉我,正好满儿来,我问她就是。”
郁润青在这样熟悉的语调中走进了内室,灵姝坐在椅子上,看到她,马上将脸扭到了另一侧。
长大了,但仍然孩子气。
“母亲。”
“满儿,你过来。”郡主娘娘仿佛没察觉陆轻舟的存在,只盯着郁润青,故作严肃的问:“你怎么欺负灵姝了?明明昨儿个还好好的,说一早起来要去庄子上泡温泉,放风筝,为什么又不去了呢?”
郡主娘娘并非糊涂,她像是被困在过去的某一日里,而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不论灵姝还是郁润青,都已经忘记了,只有她还真真切切的记得。
“母亲,我……没欺负她。”
“你要是没欺负她,你们两个怎么不一起来?别瞒着我,到底为什么事闹别扭?”
“……”
“你这孩子……”郡主娘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视线一晃,落在郁润青腰间,有些诧异的问:“满儿,你的玉佩呢?”
一提玉佩,灵姝的视线顿时跟刀子似的横过来。从前的豹公主,是躲在母豹后背逞凶斗狠的小豹子,可如今的她真正长大了,已经能够完全掌控身体里的力量,看向郁润青时,那双泛着绿意的眸子隐隐透漏出一种敏锐又专注的冷静,像隐藏在夜色当中,悄然接近猎物的野兽。
郁润青看着她的眼睛,一时忘了答话。
三十年前的郡主娘娘,遇事情也不是那么泰然自若,见郁润青不答,惊叫了一声说:“不会掉了吧?昨晚我还看你挂在腰间呢,满儿,你昨晚没出府是不是?快,白英,愣着做什么,叫人去找啊!”
“白英”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叫白英,如此迟钝,果然惹得郡主娘娘大发脾气。
郁润青回过神,忙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宽慰道:“没掉,母亲忘了?今日要去庄子上放风筝的,我怕弄丢了,所以没戴在身上。”
郁润青从小到大,玉佩鲜少离身,即便摘下来也是放在身旁。郡主娘娘将信将疑:“真的?”
“是啊,母亲若是不信,让白英去我房里取,就放在我枕头底下。”
郡主娘娘闻言松了口气,急躁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看郁润青的眼神有假意责怪,更多是藏不住的喜欢:“瞧你说的,我还能不信你?”
或许在郡主娘娘看来,郁润青和灵姝“今日”都非常的不对劲,她想了想,拉着郁润青坐在塌上,又朝椅子上的灵姝笑道:“别不高兴了,是不是满儿出去玩又没领着你?来,姨母帮你出气。”
再怎么亲密的朋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少年时的郁润青偶尔会想办法甩开黏人的小狗皮膏药,独自出门去见其他朋友,而灵姝脑子转得慢,等她反应过来,郁润青早没影了,每每这时,她就会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跑到郡主娘娘跟前告状。
郡主娘娘这番话,勾起灵姝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她忍了又忍,才起身走过去。
郡主娘娘把灵姝搂到怀里,半真半假的抬手敲打了一下郁润青,打得不重,声音却狠狠的:“叫你不带我们玩!再敢丢下灵姝自己跑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一瞬间,仿佛真的时光回溯,岁月倒流。陆轻舟也仿佛看到三十年前,风韵犹存的郡主娘娘盘膝坐在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之间,十分敷衍且十分不公正的断官司,而两个眼里皆含着笑意的少年,一个捂着肩膀佯装疼痛难忍,一个嘟着嘴巴好似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一句“算了吧,我不跟她计较”。然后一如往常,又一次重归于好。
可早已不是那时候了。
郁润青像是不知作何反应,出神的盯着郡主娘娘,灵姝垂下眼眸,亦不开口。
郡主娘娘脸上露出了很明显的错愕,紧接着深深皱起了眉头,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次吵架非比寻常,她沉默片刻,犹犹豫豫的问灵姝:“你们俩晌午去竹园了?”
这话问的,就好像她们俩吵架是因为住在竹园里的那个人。
灵姝不自觉咬咬牙,幽暗的眸子里燃起两簇旺盛的小火苗:“没有。”
灵姝这副模样,反倒让郡主娘娘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仅没生气,还捂着嘴巴笑起来,而后更亲热的抱紧了灵姝:“原来不是闹别扭,是我们豹公主开窍了呀,知道吃醋了。”
当着陆轻舟和郁润青的面,灵姝不禁感到难堪,霎时间红了脸,又羞又怒道:“姨母,你,你别胡说。”
郡主娘娘却只道灵姝是难为情,颇为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晓得姨母盼着一日都盼了多久。”
话音未落,郁润青和灵姝都怔住了。
郡主娘娘浑然不觉,自顾自道:“从前觉得你还小,又不开窍,还不懂这些个事,我和你母妃提都不敢提,只怕将来再有什么变故,缘份不成再伤了情份,反而不美。如今可好了,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能放下了。”郡主娘娘越说越高兴,竟然吩咐女使去准备笔墨,要给远在京州城的豹贵妃写信分享这件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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