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缺几支染色的笔,不用纯羊毫的,太软了,兼毫笔就行,还缺几支羊毛板刷,几支联笔。”郁润青将早就准备好的便笺递给她:“笔的长短宽窄我都写在上面了,背面是要用的颜料,劳烦你下山一趟,帮我买回来。”
“呃……”瑶贞在花间观听学数年,拢共才两支笔,这便笺于她而言着实和天书没两样:“润青师姐,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关键,我根本都分不清羊毫和兼毫,更别提什么石青石绿雄黄雌黄了……我怕我买不好。”
瑶贞这么一说,郁润青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她自幼学画,身边人耳濡目染,对笔墨纸砚以及各式颜料都如数家珍,以至于她也习以为常。
“那……”
“不如我陪你下山去买吧!刚好我今日得闲!咱们可以在长平城里好好转一转,顺道再买点吃的回来!”瑶贞越说越迫不及待,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郁润青苦夏,之所以让瑶贞跑腿,就是因为这两日的秋老虎太过燥热,小拂岭有山风和树荫,到底还算凉爽,长平城里恐怕要热的人喘不过气……可看着瑶贞那欢天喜地的样子,郁润青实在不忍叫她失望,便点点头道:“好吧。”
长平城在仙门庇护之下,经年累月的无灾无难,是百姓心中最宜居的风水宝地,而今的繁华,足以和金陵雀城等地一较高下,因此饶是烈日炎炎,火云如烧,长平城的街道上也照旧人潮拥挤,热闹非凡,好在不少沿街小店都在外面张铺了陈年的旧竹席,走在街上倒不至于时刻叫日头烤着。
郁润青和瑶贞进城没多久,便寻到了一家笔墨斋,只是铺子小,货品不全,羊毛板刷还得花些时间专门订做,见郁润青急用,掌柜又推荐她们去另一家货品齐全但价格不菲的四宝斋。
笔墨斋在城东,四宝斋在城西,单凭双脚走过去,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道阻且长,走到一半郁润青就热的受不住了,恰巧遇着一间绿竹围绕,环境颇为幽静清凉的茶馆,那真是堪比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郁润青说什么也要进去坐一坐。
可下山前提议要在长平城里转一转的瑶贞反而没了这份兴致:“润青师姐,我们还是早些买完早些回去吧……”
郁润青给她倒了一盏清香扑鼻的凉茶,笑着问道:“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就是……感觉怪怪的。”瑶贞捧着茶杯,吞吞吐吐:“从我们进城到现在,总觉得脊背发凉,有种不好的预感。”
郁润青盯着她,神色凝重:“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有些面堂发黑。”
“真的?”
“假的。”
瑶贞嘟了嘟嘴巴:“我是说真的。”
郁润青将凉茶饮尽,稍稍解渴,方才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早些回去,只是这会暑气正盛,我们多坐一会,避避暑气。”
坐隔壁桌的老人闻言,摇了摇蒲扇说:“今日的确是热的出奇,难怪客满楼外大排长队,这么热的天,若能吃上一口他家的冰酪,当真是神清气爽啊。”
“冰酪?”瑶贞与郁润青对视一眼,双双动了心,转过头问老人:“您说的客满楼在何处?”
“就街角那家,你们没瞧见?外边摆了四五条春凳,都坐满人了。”老人也看出她俩动了心,又摇着蒲扇道:“要吃客满楼的冰酪,就不得不吃七巧局的奶酥果子,把那奶酥果子切开,里边是空心的,再填上冰酪,一口咬下去,那叫一个外酥里嫩,香而不腻……”
老人一边说,瑶贞一边咽口水,是脊背也不发凉了,坏预感也没有了,打听到七巧局所在,便兴致勃勃地对郁润青道:“润青师姐!你在这等我!我去买!很快就回来!”
平日里真是没白给瑶贞做那么多好吃的。郁润青透过沿街的窗子,看着瑶贞蹦蹦哒哒的背影,忍不住笑,然而正欲收回视线时,忽瞧见一片绿竹间站着个身着靛青色布衣的少女。
那少女有些怪,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两条大辫子,不经一点修饰的垂落在胸前,微鼓的衣襟,绣着最寻常不过的兰花纹样,因日积月累的浆洗,而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柔软的绒毛。
按说这样的打扮,多是苦出身的乡野女子,偏她一张脸生的白皙透亮,没有一点风吹雨淋的痕迹,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不过郁润青之所以注意到那少女,还是因为她看向她的眼神,那似是有些森冷的眼神,又暗藏着渴求,如同隐匿在夜色中随时会扑向猎物的野兽。
郁润青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忽然体会到瑶贞所说的脊背发凉。
这个人……想必她是认识的……
郁润青移开目光,若无其事的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缓缓饮尽,略微偏过头,用余光扫了眼窗外,见那少女没了踪影,反而感到不安。
从荷包里翻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郁润青站起身,正准备要离开,那少女却进了茶馆,径直走到她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谁?”郁润青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不敢笃定。
那少女眸光一动,抬手触碰她的眉心,郁润青一惊,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忍着不安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纵使听手下说了千万遍郁润青还活着的消息,玹婴也不能尽信,明知重伤未愈,跑到淮山来很容易惹火烧身,可玹婴仍是要亲自来确认。
郁润青真的还活着。
玹婴有点想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死的如此轻易。
可是……
玹婴扬起脸,弯眸一笑,鬼气荡然无存,倒有几分豆蔻年华独有的明媚天真:“你不记得我了吗?”
郁润青很坦诚:“十八岁之后的记忆,我都不记得了。”沉默一瞬,又道:“也可以说,与你相识的那个郁润青已经死了,就算你与她有什么仇怨,也和我没有关系。”
玹婴嘴角笑意一僵。不点破倒罢了,如此一点破,眼前的郁润青眉眼间的确有一种青涩稚嫩的气息,心里想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玹婴压下杂乱的念头,慢悠悠道:“我和她没有仇怨,只是,有一段旧情而已。”
旧情两字一出,郁润青明显瞳孔一震,错愕中掺杂着遮掩不住的心虚。
“猜出我是谁了?看来你并不是一无所知。”玹婴微笑着凑近她:“郁润青,我们两个的账,你就是死一百次也算不完。”
郁润青紧抿着唇,面色逐渐苍白,过了一会才开口:“我不知道从前做错什么事,让你一定要我死,才肯罢休……”
“我一定要你死?”玹婴看着郁润青,笑容更盛,那黑漆漆的瞳仁反倒透出一股幽冷的阴鸷。她压低声音,在郁润青耳边道:“金陵雨夜,刺入你心口的那把剑,你不记得了吗。”她讥笑着说:“那可是你师姐的春蓬剑。”
金陵雨夜……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混沌如梦的情景,似一支利箭从眉心穿透,郁润青捱不住痛意,用力按住自己的额头。
那混乱的记忆,渐渐清晰,并非金陵的雨,而是一场连绵数日的杏花春雨,空气中蔓延着湿润的青草香气,有人赤着脚涉过澄澈的溪流,浑身湿漉漉的跑到她面前,笑得像个小孩子:“你看呀!我找到了最漂亮的鹅卵石!”
她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只能送她最漂亮的鹅卵石。
“怎么?”玹婴仍旧带着讥讽意味的声音将郁润青从记忆中抽离:“瞧你的样子,起来了?”
郁润青紧盯着玹婴,眉头微蹙,眸光流转,似是在那张脸上寻找着熟悉的痕迹。
玹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郁润青沉默许久,忽而喃喃唤道:“玹婴……”那语气,恍如在小拂岭的三年。
————————
我来啦!
感谢在2024-07-05 16:08:31~2024-07-08 17:2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19杠11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884899、惊艳时光、两仪、一只死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点喝茶 72瓶;舒舒舒舒 20瓶;Greed 19瓶;汤不圆 13瓶;香菜爱芹菜、郁莫嫣、我磕的都是真的 10瓶;乔木承恩 8瓶;:)、四万八千岁、蜡笔小新 5瓶;68672528 3瓶;安、L.凉栀靉、多喝热水、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昨日死(五)
瑶贞提着客满楼的冰酪和七巧局的奶酥果子回来时,郁润青正在茶馆后院的水井旁洗手,她的脸似乎也洗过,湿淋淋的,透着潮润的白皙。
瑶贞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郁润青的袖口和衣襟湿了一大片,与她平日慢条斯理的作风不大相符。
不过瑶贞也并未多想,走上前笑着说道:“润青师姐,我买回来啦!你热坏了吧,快吃一碗冰酪凉快凉快。”
郁润青垂着眼,用帕子仔细擦干了手,方才抬起头来看向瑶贞:“你,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人吧?”
“奇怪的人?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你不是说自己脊背发凉,有不好的预感吗,我怕你,撞鬼。”
瑶贞眼睛弯弯的笑起来,似乎是笑郁润青的天真:“长平城里怎么会有鬼呢,淮山可是天灵神脉,这长平城在神脉之上,灵气充裕,阴阳调合,是断然不会有鬼邪作乱的。”
郁润青坐到井石旁,接过瑶贞递来的冰酪碗,佯装不经意地问道:“照你这么说,魔修也不敢来了。”
瑶贞骄傲道:“那是自然,咱们淮山一带,方圆百里,好几个修成正果的地仙呢,寻常魔修只要踏足淮山境内,宗门即刻便会得知,叫他们有去无回。”
郁润青道:“寻常魔修?也有例外?”
瑶贞嘟嘴道:“那自然也是有的,就好比,那位重葵剑主,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便能完全遮掩身上的邪魔之气,甚至可以悄无声息的潜入内门……”瑶贞说到这里,咬了一下牙,明显藏着怒意,非吃两大口冰酪才能解恨。
郁润青看着她,又问:“既然如此,她想潜入小拂岭杀我,不也是轻而易举?”
这一句话跟着一句话,是那么顺理成章,是那么水到渠成。瑶贞没有丝毫疑心,扬起脑袋说:“哼,哪有那么容易,我师姐可不是吃素的,自从宗主闭关后,我师姐在每处仙府之间都放置了改良后的鱼旗阵,将鱼眼睛换成了镇魔符,那阵厉害极了,我敢说,除了全盛时期的玹婴,这世间没有哪个魔修能不被它绊住脚,狠狠摔一跤。”
“我知道你所说的那几面旗,没想到这么厉害。”
“不厉害就怪了,这镇魔符可是润青师姐你的杰作。”
瑶贞瞥见她手里的冰酪碗,惊呼道:“润青师姐,你快吃呀,冰酪都要化了。”
吃完冰酪和奶酥果子,又去四宝斋买齐了笔墨纸砚,顺道在城西的集市上买了些瓜果蔬菜,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满载而归了。
“这么多东西,要没有朝阳真不知道怎么拿回来。”瑶贞拍小毛驴似的拍了拍自己的佩剑,糯声糯气地说:“今日多谢你哦。”
于师门代代相传的法器,本就是一等一的温顺,何况剑主又是这样秉性纯良的女子,在世间一流宝剑之中,朝阳可谓十分难得气息平和。这种平和虽然短时间内展现不出它本该有的威力,但在修道这条路上却可以走得更远,更一帆风顺。
问心宗人尽皆知,闻掌教的这位关门弟子,是真正的前程似锦。
郁润青看着坐在院子里美滋滋啃桃子的瑶贞,不由想到记忆里的玹婴。即便记忆并不连贯,她也仍能感受到当时的心绪——倘若玹婴能有一个好出身……
叹了口气,郁润青又望向院子角落里树立的鱼旗。依照瑶贞的说法,玹婴大抵是重伤未愈,忌惮这鱼旗阵,才不敢贸然跑到宗门辖地之内……
“润青师姐,我回去啦。”
“哦,好。”
两人先前在长平城已经吃饱喝足,不必再用晚饭,瑶贞啃完桃子,解了口渴,打一声招呼便御剑离去了。
她走之后,天色渐暗,郁润青点了两盏烛灯,借着光亮在装有杂物的匣子里翻翻找找,很快便寻到了记忆中的鹅卵石。白中泛青的鹅卵石,光滑莹润,在烛光下几乎有一种通透的玉感。
这块鹅卵石,即为“玹”。
郁润青躺倒在榻上,举着鹅卵石,在灯火下看了又看,蓦地想起玹婴那番话。
“从前的事,你记起来也好,记不起来也罢,我只想叫你知道,若非我破除血咒,取出你的心头血,修复了你的魂魄,你根本活不到今日,说起来我对你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你都该报恩。”
“现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听从我的吩咐,你,我,问心宗,皆可相安无事,要么……你该清楚,我若有意杀你,不过弹指一挥间,血洗问心宗,想来也不难。”
玹婴说这番话的同时,嘴角含笑,指诀翻飞,瞬息之间便在她身上施加了一道杀气腾腾的咒阵。
玹婴……
世间绝无仅有的剑符双修,且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样一个人,还嫌自己不够厉害,非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肯罢休。
思及此处,郁润青又坐起身,绕过屏风,沿着墙根抚摸石壁,待指尖触碰到一个很不明显的凸起,用力向内一推,上方石壁便忽然地落下了,显露出一个类似于神龛的,挂满符纸的暗格。
而那暗格里,是一本厚重而凌乱的册子。
到底是自己的手笔,郁润青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本册子的用意。如今仙盟虽符修无数,但真正精通者只有她一人,她怕自己哪一日不在这世上了,数十年来所钻研的道法也随之湮灭,因此将其整理成册,藏于此处,并附上了几道极其刁钻的咒阵,待来日,只有真正得她传承的后人才能破解咒阵,取得她一生的心血。
玹婴想要的,就是这本册子。
玹婴伤势未愈,并不倾向于和问心宗正面冲突,只想拿了册子悄无声息的离去,奈何郁润青失了记忆,一问三不知,玹婴无法,只能威胁郁润青破坏掉鱼旗阵,她好自己到小拂岭来找。
事实上她一提这册子,郁润青就想起来在哪了。
可这东西若是给了玹婴,叫她回去潜心钻研几年,恐怕更无法无天。
86/108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