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洁白,月色如霜。
满地的雪色,霜白一片。
盛翎突然发现,自己和祈桑待在一起,已经有些显得格格不入了。
不仅仅因为记忆的不同,还因为两人之间横跨了三万年的时间。
祈桑单纯率直,对所有人都抱有平等的善意。
而他怀揣着阴暗的嫉妒,每一次看向祈桑时,都带着几乎要掩饰不住的欲望。
除非祈桑的记忆回来,否则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真正回到过去。
……可盛翎甚至不知道,过去的祈桑想不想看见他。
“珍珑棋局不会让殿下想起所有的记忆。”
盛翎最后认认真真看了祈桑一眼,随后掩住内心的不舍,起身准备离开。
“虚灵渊境会在半个月后开启,里面有一座神殿,剩下的真相,都在那里。”
三万年前有一位神明陨落。
无数人借着神明亏欠他们的名义,将能找到的神殿砸得一座不剩。
这世上仅存有的最后一座月神殿。
——就在虚灵渊境。
第五十章 (上)
祯祥十五年, 临近冬至夜,山寒水冷。
因着快要到喜庆的日子,千滨府上众人都面带喜色。
有新入府的奴仆不明真相, 低声询问正在忙活的管事。
“不就是普通的冬至夜, 为何要如此大操大办?”
管事瞥他一眼, 放下手中的账本, 慢悠悠回答。
“你来了这千滨府,竟不知道冬至夜是月神殿下的生辰?”
提及月神, 奴仆顿时露出了仰慕的表情, 连带着手上的活都干得更麻利了。
“不过殿下从不喜生辰大操大办。”管事接着道, “每年生辰宴如此铺张奢侈, 都是殿下手底下那位大人要求的。”
奴仆了然, 接了话头:“是殿下未成神时便跟着他的那位……盛翎大人?”
谁料刚刚还笑眯眯的管事, 闻言脸色大变。
“你不要命了,竟敢直呼那位大人的姓名, 若是被发现了……”
两人的谈话突然插入第三人的声音。
这人语调不羁, 却带着十足十的威胁意味:“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管事听出来者的声音是谁,甚至来不及抬头看一眼,便诚惶诚恐地转身跪下。
“小人多嘴, 小人多嘴!盛大人您心胸宽广, 小人不该揣测大人的意思……”
管事跪了一会, 发现那名奴仆竟还呆站在原地,不由在心中痛骂。
真是条贱命!半点眼力见都没有,待会别连累我一块掉脑袋了!
管事战战兢兢地跪了半天, 也没听盛翎给出任何回应。
就在他心中哀嚎“吾命休矣”的时候,有人出声为他解围。
这人的声音是难以形容的好听。
像夏荷上的雨珠落在池塘里, 每一道漾开的波纹都会惊动池鲤。
明明嗓音清冷无比,却又在某些时刻,错觉般让你觉得,对方对你有着独特的温柔。
“盛翎,别总是吓唬我府上的下人。”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瞬间归于平和。
盛翎应得很爽快。
“遵命,殿下。”
千滨府中,能被称为“殿下”的就那一位。
少时便名扬五湖,天资卓绝到自古至今都无人能匹敌。
百年前飞升,自此成为此间唯一真神。
——月神殿下,祈桑。
说完这句话,也不管在场之人都是什么反应,祈桑便转身离开了。
盛翎跟在祈桑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只忠诚的狗,守护着自己的主人。
管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攥紧,哆哆嗦嗦地放大他的憧憬。
对月神的崇拜,让管事忽略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去那人的背影。
长身玉立,风姿如竹,皓玉一般的白袍捉住了身侧掠过的风。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能让人忍不住猜测此人的容貌该是何等隽秀卓绝。
然而下一刻,祈桑身旁那名黑衣男子便回过头。
略带威胁的目光只扫了管事一眼,便令后者瑟瑟发抖,下意识便把头低了下去。
提起月神殿下,便不得不提起殿下身边那位“疯狗”。
据说盛翎与殿下有着少年情谊,自小便一同长大,如今也是半神的修为。
只是盛翎脾性古怪,若是一不留神惹到了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两人走远了,管事才敢抬起头。
他站起身,瞧着边上的奴仆还痴傻傻站在原地,没好气锤了下对方的脑袋。
“见到主人竟还不知道行礼,多亏有殿下在,否则你这脑袋今日是难保了!”
奴仆被打了也晕晕乎乎的,嘴上语无伦次。
“这位便是殿下吗?他、他好好看……像一捧托在掌心都要害怕化了的雪。”
经过奴仆这么一提醒,管事这才意识到——
这小子刚刚没行礼,岂不是见到了殿下的真容?
这么一想,管事更加愤怒了,又给了奴仆脑袋一巴掌。
“混账东西,今日给我把柴房的柴劈完了再去吃饭!”
我在千滨府待了这么久,都没见过月神殿下的真容!
奴仆被打了也没脾气。
反正本来他今日就要劈完这些柴。
而且千滨府的规矩与旁的地方不同。
每人每天一份饭,你去的再晚,饭也还在那里,不会被人抢了或克扣了。
奴仆这么一想,更高兴了。
嘿嘿,月神殿下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主人。
*
千滨府,后花园池瑭边,气候温暖。
因为月神不喜寒,所以千滨府内设置结界,结界内四季如初夏。
待离那两名下人远些了,祈桑才抱胸看着盛翎,语气略有不满。
“盛翎,你究竟杀了我多少下人,为何每个人见你都和见了鬼似的?”
四周无人,盛翎也不装模作样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仪。
他笑嘻嘻凑到祈桑身边,“殿下,您可不能冤枉我,您知道的,我杀的都是些该死的人。”
盛翎离得太近,祈桑皱了皱眉,推开他,“滚开,热死了。”
盛翎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十分听话。
清风鉴水,荷花盈池,天光漫洒。
祈桑看着自己池子里的夏荷亭亭净植,心情还算不错。
他颇为耐心地问盛翎:“他们有多该死,比如?”
盛翎在祈桑面前总是笑眯眯的,好似全然没有脾气。
“您还不相信我吗?我生性不爱打打杀杀,连我都说他们该死,当然是真的该死。”
刚刚那两名家仆,就算祈桑不制止,他也不会打杀。
——只有侮辱了殿下的人,才该死。
祈桑无语地看了盛翎一眼,没对那句“不爱打打杀杀”发表任何意见。
“你若是把我的仆人杀得不够用了,你便去替他们的活干吧。”
“乐意之至。”盛翎像是一条亲人的蛇,忍不住又凑近了祈桑,“我愿意一辈子伺候殿下。”
祈桑不知道盛翎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喜欢粘着人。
虽然可以忍着,但祈桑不想纵容他的行为。
祈桑不耐烦地推开盛翎。
“盛翎,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离我那么近?”
其实盛翎以前也这样,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
祈桑幼时身体有些差,整个人就是个小药罐子。
因为常年吃的药性寒,他整日都懒洋洋的,还很怕冷。
盛翎就住在祈桑隔壁,两人自幼一块长大。
每每祈桑想溜出门了,便会丢个纸团到墙对面,让盛翎翻墙过来。
盛翎那时候已经开始修真,收到纸团了,就悄无声息地翻墙过来。
进屋后,熟练地抄起衣架上挂着的大氅,一把裹住祈桑,再将身材清瘦的小少年抱起来。
祈桑会伸出手臂揽住盛翎的脖子,然后凑在对方耳边,告诉对方他想去哪里。
盛翎总是会抱怨,说他每天很忙,没工夫一直等着祈桑的纸团。
但他知道这是假话,其实他每天都会在高墙之下站很久,期待对面白瓷似的病弱小少爷丢出纸团。
……然后他就可以翻过高墙,顺理成章地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小少爷。
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维持了很多年。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他与祈桑更亲密。
直到后来祈桑修真了,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小少年才不让他抱了。
太上忘情道会让人越来越淡薄感情,但又始终会留有一丝感情。
盛翎亲眼见证祈桑从少时狡黠开朗的模样,变成如今的清冷矜傲。
哪怕祈桑觉得盛翎有些烦人了,盛翎也不会就此拾起分寸。
因为盛翎害怕有一天,祈桑对他的情感不再是觉得烦人,而是无所谓了。
盛翎的心中怀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隐秘欲念。
他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但也不准备装作若无其事。
盛翎稍微退开一点距离,但手还是不老实地摸了一下祈桑的头发。
“殿下,你之前找的灵犀角有下落了,待会要我陪你去一趟黑市吗?”
祈桑本想差人前去,但灵犀角事关重大,还是自己去最保险。
“嗯,这是炼制太玄丹的材料,我亲自去拿货吧。”
盛翎连忙说:“我和你一起去。”
祈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留在千滨府,府中得有人看着。”
盛翎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又怕惹祈桑厌烦,只能作罢。
他茶言茶语,“殿下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为您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祈桑没听出盛翎语气里暗藏的得意,总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
他琢磨了一下,“你是觉得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了吗?”
盛翎脸色一僵。
“不,不是的殿下……”
祈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过府上没有人能帮到你,我想想办法吧。”
盛翎大惊失色,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咬牙切齿,“殿下,绝对、绝对不要找人,我真的觉得没什么。”
祈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注意到盛翎急得脸色难看。
“行了,我先走了,你在府上等着吧。”
怕灵犀角出变故,祈桑直接用日行千里术瞬移到黑市的入口。
盛翎急得要命,但也没办法忤逆祈桑的意思,离开千滨府。
他只能安慰自己,只是离开一会的功夫,祈桑应该不会找到人吧……
应该不会一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吧。
*
黑市入口极其隐蔽,要输入特殊的口令才能进去。
祈桑戴着一面遮住下半张脸的银白色面具,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早在成神前,祈桑就少时成名,描绘他容貌的丹青画像流传于五湖四海。
他成神后,众人有所避讳,才不再画像,而是改为雕刻神像,建神庙。
虽然过了百年,但总有画卷流传下来,难保这里不会有人知道他的长相。
而且他今日参加灵犀角的拍卖,用的是锦州胡家的身份,戴着面具,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灵犀角的交易之处在一个位置十分隐蔽的拍卖行。
作为场上最珍贵之物,灵犀角自然压轴出场。
祈桑出示证明,被人引着进入内场坐下。
等待灵犀角之际,他还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拍卖行的手册。
这次拍品一共有几十件,都是些可遇不可求的珍奇异兽。
草草翻了几页,都是些不甚稀奇的玩意,没有任何东西吸引祈桑。
就在他准备放掉手册时,终于有一样“拍品”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这件拍品的位置就在灵犀角之前,可想而知,拍行主人应该十分笃定这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这件商品没有任何展示图。
关于他的描述,也仅仅只有一句话。
——纯种幼年鲛人,天性凶悍,已被驯服。
祈桑玩味地盯着手册,好半晌没有其他动作。
哪怕是祈桑瞧不上的那些法器灵丹,场上的竞价也十分激烈,不断有代表加价的敲铃声响起。
许多人为了珍惜的天材地宝争得面红耳赤,好像拿不下这样东西,接下来的人生都会不顺遂。
祈桑并没有加入这场竞价,因为没有意义。
他敢保证,待到几日后,他的生辰宴贺礼名单中,这里的拍品至少会出现一半。
这些人面红耳赤地加价,抢着拍下这些他们觉得顶奢的仙物。
他们期望能在几日后的月神生辰宴上,讨好月神,自此一步飞升。
拍卖行的主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特意挑选这个时间点进行拍卖。
祈桑瞧不上这些东西,也不需要他出手。
只要他想要,这些东西最后的归属,都会是他的。
拍卖的东西越来越贵,最后几件拍品,仅是起拍价,就是天价。
时间拉得太长,祈桑都有些困了。
他手臂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撑着脑袋,闭眼假寐。
这次参加拍卖会,他用的是身边一个下属母族的身份。
在凡间也算是富可敌国,但在修真界也就刚踏进门槛,是以周围的人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又等了许久,祈桑无聊得都快真的睡着了。
终于,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把他吵醒了。
祈桑的位置在最后几排,但还是一眼就看清了场上如今的“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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