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当时这句话为的是利用,此时为的一半是警告,一半是威胁,但阿符还是在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为同一句话而感到心情雀跃。
“我当然会的,为你保密。”
阿符做出了和当初一样的决定。
祈桑目光里带着明亮清晰的情绪,像是一把充满野心的火,燎烧草原还要燎烧山石。
“你觉得,天道从一开始就是天道吗?”祈桑勾起唇角,“会不会祂曾经也是人?”
阿符明白他的意思了,敛眸轻笑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如果天道曾经是人,那会不会有人能成为下一个天道?
祈桑的野心不止于凡尘。
祈桑想要成为新的天道。
“殿下既然有此决心。”阿符说,“难怪那些锦鲤会那么喜欢你,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敢与您有相同的欲望了。”
祈桑随意拨了下腰间的玉佩,便走到阿符的轮椅边上,半弯下腰,笑吟吟地望着对方的脸。
“既然我说了真话,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晚是故意在酒坛里放两个酒杯的吗?”
如果只放一个酒杯,那商玺定然不敢饮酒。
若说里面有两个酒杯是凑巧……那也太巧了。
阿符表情无辜:“我只是希望殿下能看清身边的人,他对您,心思不纯。”
祈桑被这话逗乐了,“最对我心思不纯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是。”阿符不否认这一点,“但我没资格留在您的身边,所以我嫉妒他。”
他的坦然让祈桑哑然片刻,“你现在的脾气是不是比以前要好很多了?”
阿符微微垂眸:“或许吧。”
他不可否认漫长的等待确实磨平了他的性格,温和的表象下,所有情绪都已经濒临爆发。
前面是鹅卵石路,木轮碾在上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祈桑走在阿符身旁,“一百年,就让你的性情大变,阿符,你是瞒了我什么事情吗?”
阿符用手按住正在滚动的轮椅轮子,滚动的木轮瞬间擦伤了他的手掌,洇出淡淡的血色。
“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掌心有些刺痛,像火燃烧在掌心,一刻不停地灼烧那一块皮肤。
从一开始,阿符就没有和祈桑说实话。
他说自己只等待了百年,这其实是假话。
镜像双生是邪性极强的半神器,他自然不可能轻易借此入妖道。
刚成妖的那几年,他每天都会被拉入幻境,里面虚虚实实,他有时候记得自己是谁,有时候全然忘却。
幻境里的时间和外面不同,有时候他在幻境中待了几百年,外界的时间也才过去几天。
只有惊蛰和霜降这两天,他才能恢复清醒。
在他唯一清醒的这两天,他会用自己唯一的真实时间,去祈府看祈桑。
有时候运气好,他可以看见祈桑。
运气不好,他一整天只能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起初五年,十次见面里他只能见到祈桑两次,但每每从镜像双生的幻境中出来,他还是会第一时间去祈府。
阿符并没有什么逾矩的欲望,他只是想要看一看自己喜欢的人小时候的模样。
祈桑脾气很差,却从不会打骂下人,被人气到了,也只会一个人躲在树下生闷气。
偶尔祈桑会丢一个纸团到围墙对面,然后没过多久,就会有一名黑衣少年翻墙过来找祈桑。
阿符听见祈桑叫这人“盛翎”。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当时在幻境里,祈桑为什么叫过他“盛翎”。
——因为在祈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过他了。
那个人比他更细心,所以祈桑会抱怨他不够用心,所以会在他面前叫“盛翎”的名字。
想明白了这一点,阿符心口却没有任何酸涩的情绪,反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放松。
……能知道祈桑从小就一直被人好好照顾着,他已经很高兴了。
祈桑有些怕冷,霜降日不常出来,但只是看着他的院子,阿符就心满意足了。
一百年。
原来才一百年啊。
可是他在幻境中已经度过了几万年,甚至是几十万年。
——凌云寺就是那个困住他的幻境。
因为祈桑生病到后来,他只能每天去寺庙祈求神佛显灵,而神佛不显灵。
所以这就成了他的执念,凌云寺就是他所有执念的结合体。
寺庙里的每一个小鬼,都有故人的影子。
他知道祈桑很珍惜羁绊,他希望如果有一天祈桑能来到凌云寺,能喜欢这群小鬼,也喜欢待在这里。
到后来,他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是谁了,但还是更害怕会忘记祈桑。
几万年的时光实在是太漫长了,所以他每日都坐在法堂中,盯着面前的镜子发呆。
镜妖的能力让他可以看见自己爱慕之人的脸。
——两万年,镜子里出现的都是祈桑的脸。
再后来,他修行万年,也只能变出一条乌篷船。
他让乌篷船顺流而下,载着他想见的人来到凌云寺。
这一等,又是好多年。
那条漂泊的船才飘了回来。
第八十五章
两人俱是沉默。
“算了。”祈桑也不逼问他,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吗?”
阿符拉了拉挡在自己腿上的锦帛,掌心被木轮擦伤的伤口泛出火辣辣的疼。
“有天晚上喝醉了, 跑到戏台上, 不慎摔下来, 腿就断了……你说得对, 戏台确实很高。”
祈桑有点无奈:“你喝醉了,跑到戏台上干什么?”
“你走之前, 陪我唱了一幕《桃花扇》。”阿符顿了顿, “我觉得没唱好, 后来一直会去练那幕戏。”
祈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他还在幻境里, 还是那个失去修为的桑桑, 或许会觉得阿符很惨, 但他如今只是叹笑一声。
“我还记得怎么唱那幕戏,但你可能已经忘记了。”祈桑问, “摔下来, 疼吗?”
“不疼是假话,但也没疼多久,就血流而亡。”阿符推着轮椅往前,“我死的时候血被铜镜吸收, 等我再次醒来, 已经成为了镜妖。”
“你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那块铜镜?”祈桑不解, “你难道就不会觉得……有些晦气?”
阿符微微摇头,“对于我来说,你不是因为这块镜子走向死亡, 你是因为这块镜子重获新生。”
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月光,没有风和其他的声音, 也没有寺庙的庄严肃穆。
祈桑仔细观察阿符的表情。
“应该不止这个原因吧。”
“我想试试能不能和你一样……进入这块铜镜。”阿符也不隐瞒,“我当时还是觉得,一百年,有点漫长。”
当时他一定没想到,后来他会一个人在凌云寺中,等待一个又一个一百年。
*
所有的过去都被揭开。
两人离开镜像双生创造的幻境,回到凌云寺的法堂二楼,这里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
祈桑透过窗户,看着黑蒙蒙的天空:“凌云寺永远是夜晚吗?”
“我不知道。”阿符说,“或许是我待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从来没有见过白天。”
因为阿符身体不便,所以楼梯处有他专门供他下楼的斜坡木梯。
下楼的时候,祈桑注意到阿符握着木轮的手微微收紧,嘴唇紧抿,似乎心情不太好。
祈桑微微思索便想出了答案,“你不必因为断腿觉得难堪,我最狼狈的模样也被你见过了。”
阿符没想到祈桑会注意到自己的低落情绪,一时间没有开口。
祈桑抬步下楼,明明说着自己最狼狈的往事,但语气去依旧矜傲。
“但你也不必可怜我,因为我死那天,其实看到你哭的样子了。”
阿符在楼上望着祈桑下楼的背影,对方身姿挺拔,像是一柄永远不会弯折的宝剑。
“是。”阿符轻声说,“我们互相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模样,扯平了。”
因为镜像双生里的相处,祈桑不免对阿符多了几分对旁人没有的特殊。
“我会履行我们的约定,但是我想问一句,为什么要让我毁了那条船?”
阿符默了默。
最终还是微微摇头,没有说出原因。
法堂之外,等着一个人。
商玺的手一直握在剑柄上,他似乎有些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手指一直在敲击剑柄。
祈桑忽然有些感慨。
对于商玺来说,他们应该只分别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但是在祈桑这,却忽然有些久别重逢的错觉。
商玺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定法堂的门,见到祈桑开门出来,微愣一下后便大步走来。
“殿下,一切都结束了吗?”
“嗯。”祈桑问,“外面的时间过去了多久?”
商玺没在意对方略有些奇怪的问题,沉声道:“距离我们分开,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祈桑已经习惯了对方夸张的表述,自顾自忽略了对方,开始沉思接下来要做什么。
见祈桑还在原地思忖,商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只是分别了一会,但祈桑与阿符之间,却好像多了一层他看不清、穿不进的默契。
商玺找了个借口:“盛翎被派去北地,千滨府只有霄晖一人,我怕出乱子。”
听到商玺一直在劝祈桑离开,阿符却没有说话。
他借着月色描摹祈桑的容颜,月光勾勒出对方高挺的鼻梁。
祈桑转身看着阿符,行了一个简单的礼:“今晚就不再叨扰贵寺了,我会如约将渡船毁掉。”
说完这句话,便看见阿符摇着轮椅到他们的面前,沉稳道:“我来为殿下带路吧。”
商玺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阻止殿下离开。”
阿符依然是那副平易谦和的模样,“殿下要做的许多事,定然都会比我重要。”
直至这时,祈桑才开口:“你腿脚不便,让小鬼为我们带路就行。”
“凌云寺是我创造出来的,我知道一条更近的路。”阿符说,“而且,我想送送您。”
明知“近路”只是借口,祈桑还是没有拒绝。
阿符的轮椅没办法在树林里行进,几人便绕了一小段路,从边缘的石道进入森林内部。
因此,商玺没少冷嘲热讽,一会挑刺嫌阿符浪费了他们时间,一会质疑阿符是不是故意绕远路。
反正看他哪哪都不顺眼。
阿符逆来顺受,没有半句不满,衬得商玺像个不明事理的怨夫。
商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憋屈地闭上了嘴,继续推轮椅……是的,因为祈桑嫌阿符自己按木轮前进太慢,所以让商玺来推轮椅。
石板路上并不是完全平坦的,偶尔会有一些坑洼商玺没注意到,让轮椅碾在上面颠簸了一下。
诚然他不是故意的,但见到阿符倒霉他还是有些幸灾乐祸。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阿符捂着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看架势像是要将内脏都咳出来。
商玺:“?”
你别装??!
祈桑毕竟在幻境里和阿符相处了这么久,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
他盯着阿符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抬起手,在对方背上慢慢拍了拍,同时输进灵力缓和。
商玺一开始以为阿符在装,直到对方喉间咳出血,他才微微变了脸色。
祈桑叹了一口气,没有半分不耐:“身体这么差,还非要出来。”
阿符边咳边低声回答:“我只是想送送您,殿下。”
祈桑拿出一块白色的绢帕,递给阿符想让他擦擦嘴角的血。
但对方几次伸手,都因为剧烈的咳嗽没能接住绢帕。
祈桑便顺手拿着绢帕在他的嘴角擦了擦,将上面的猩红血迹擦掉。
在镜像双生里,曾有很多时候,两人都是如此亲密的状态。
因为那时候的祈桑没有月神的身份,所以两个人相处的状态会轻松许多。
商玺看着祈桑为阿符擦拭血迹的动作,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收紧。
险些给阿符的轮椅推手捏出裂痕。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商玺在祈桑这里的身份一直是“下属”。
或许曾经有过逾越的可能,但最终因为商玺那一晚的放肆而彻底失去了可能性。
商玺想要移开目光,但因为心底嫉妒的翻腾,视线还是牢牢锁死在了阿符的脸上。
……所以这个镜妖凭什么?凭什么能够得到殿下的特殊对待?
阿符终于停下咳嗽,他从祈桑手中接过染了血的绢帕,笑道:“殿下现在脾气似乎要好很多。”
“嗯,你以前也帮了我很多。”祈桑语气淡淡,重新站回原位,“这是我欠你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阿符面色一愣,低敛下眼眸,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做这一切,没有想过要得到回报。”
刚刚还算温情的相处,瞬间被现实打回尘埃。
将他们从前的种种定义为“帮助”,并且主动提出“回报”,以此来将一切都划出界限,做个两清。
……这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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