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符曾经觉得,梨园里的“桑桑”就已经足够无情。
然而他现在才知道,“桑桑”已经是祈桑最大的仁慈面,真正的月神殿下,要无情得多。
商玺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遍。
他算是看出来了,祈桑先前绝对和这个镜妖认识……甚至关系匪浅。
不过,既然祈桑主动提出了要给阿符补偿,那就是要主动划清界限的意思。
镜妖会永远留在凌云寺,阿符也不会再在祈桑心中占据位置。
看透了这一点,商玺本该觉得高兴,但看见镜妖暗藏悲切的目光,又忍不住多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
——真的能有人在祈桑得知他卑劣的爱欲后,还被祈桑温柔地注视着吗?
“殿下,我后悔了。”
阿符指尖微蜷,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那条乌篷船载您上岸后,您也可以不毁了它。”
为什么要毁了那条船?
因为不希望有人再来凌云寺。
为什么不毁了那条船?
因为希望有人再来凌云寺。
祈桑没有直接回答“好”还是“不好”。
“刚刚你没有回答我,但我现在还是想再问一次……为什么要让我帮毁了那条船?”
阿符闭了闭眼,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因为毁掉了那条船,我就不会再期待,有谁会乘舟来到凌云寺。”
等待永远是最煎熬的事。
几万年的等待,才能换来一次得偿所愿。
祈桑走在前面,背对阿符,月光淋在他的身上,像披了一层霜。
“那现在为什么要反悔,我帮你毁了那条船,不好吗?”
阿符握紧了祈桑刚刚为他擦血的那块绢帕,纯白的丝绸被染上了猩红,让人不免唾弃血将白色污染。
“我只是忽然觉得,一辈子怀揣着希望等待,总比没有希望地活下去要更好。”
祈桑停下了脚步,沉默了一会。
阿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心脏剧烈地跳动,连带着手也在微微发抖。
片刻后,祈桑说。
“我还是会信守承诺,毁了那条船的。”
听到这个回答,阿符也不意外,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曾经填满里面的美梦被人抽走。
他正准备说什么,却被祈桑打断:“你应该造一条可以让你离开凌云寺的船,而不是一直待在原地,等待那条飘走的船再飘回来。”
阿符神色微怔,心跳停了片刻后,再次剧烈鼓动到发痛。
他几次张嘴,最后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多谢你那两年的照顾,我没办法一直留在凌云寺。”祈桑顿了顿,“但未来若有一日,你真的造出能离开这里的船了——可以到千滨府找我。”
凌云寺是没有白昼的。
但是黑夜之中的祈桑,亦显得光彩夺目。
祈桑发现前面的石道上有一处不起眼的坑洼,便施法填平,避免阿符又被颠簸得咳血。
阿符注意到祈桑的举动,忽然觉得自己飘飘然又坠入了梦境。
他仰头望着祈桑的背影,低声道:“……多谢殿下,我命卑贱,不必为我浪费灵力。”
“不必谢我。”祈桑脚步不停,“我只是没有多余的绢帕来为你擦血了。”
阿符恍惚又觉得,面前的人还是梨园那名心善但脾气坏的小少爷。
明明是为别人好,但嘴上却从不会为自己讨两句好。
对于祈桑来说,和阿符的相处或许并不陌生。
但对阿符来说,他已经阔别这个场景千千万万年了。
阿符捏紧了手中祈桑给他的绢帕,嗓音艰涩:“殿下可以告诉我,‘千滨’是哪二字吗?”
同一个问题,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问过,但当时祈桑没有回答他,因为月神殿下不在意阿符能不能找到自己。
但这一次,祈桑回答了。
“我居江都,千舟入海滨,故称千滨府。”
“记好了,等你出来了,记得来江都找我。”
第八十六章
清夜沈沈, 月明星稀。
原先黑沉的天空逐渐亮堂起来。
湖边停泊着那条乌篷船,岸边的石阶边缘攀爬上了青苔,周围比上次来要多了一股潮湿的水腥气。
闻惯了凌云寺的桃花香, 一时半会倒有些不习惯了。
祈桑望着平静的水面, 回想起和商玺那一晚的场景, 突然有些好奇。
“这次来忘记带酒了, 不然我还挺想试试,若是我一程都在往湖中洒酒, 这些锦鲤会不会跟着我一起离开凌云寺。”
这段回忆对于商玺来说算不得多美妙, 但祈桑好像不太在乎这件事。
阿符闻言, 从轮椅的暗格之中拿出一把匕首。
商玺下意识想要抽剑防备, 但看见祈桑无动于衷的表情后, 还是将剑插了回去。
只是表情有些咬牙切齿。
他不明白祈桑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镜妖。
祈桑静静地看着阿符, 有些好奇对方接下来的动作。
阿符用匕首在自己的手掌心划出一道血痕,很快伤口中就渗出大量的血。
伤口深得几可见骨, 但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仿佛没有了痛觉。
“你这是做什么?”祈桑眉梢微挑,“以血饯别,我倒还没有这个嗜好。”
阿符失笑,没有解释, 只是将掌心对着湖面, 流出的血慢慢滴进水里, 融进暗色水波中。
不消多时,平静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眼熟的柔色彩光在湖里亮起,从湖中央一直浮动到岸边, 高高翘起又打在湖面上的尾巴溅起水花。
察觉到祈桑有些不解,阿符主动开口解释。
“酿制那坛酒的果实是各种欲望凝结的, 只要喂养锦鲤足够多的欲望,它们就会出现。”
祈桑眼神玩味,“外界可没有这种果实,为何单单只有凌云寺有?”
阿符张开手掌,让伤口中的血顺着滴进湖中,他的语气平静:“因为这是我创造出来的。”
小鬼,桑桑果,凌云寺。
一切都是阿符的执念幻化出来的。
寺庙的一砖一瓦都刻着克制,但欲望还是难以遏制地疯长成高山碧水,最后凝聚成后山遍野的“桑桑果”。
无数潜在水面下的锦鲤,循着血腥味游动在乌篷船的四周。
它们的身体泛着柔光,让靠岸的这一块湖面变成了琉璃镜。
祈桑翻开阿符的手,看见那道伤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我这不是为您。”阿符掌心的刺痛已经完全被他忽略了,“这是我们梨园的传统,如果有谁要走,我们一定会完成他一个愿望。”
祈桑看起来完全没有相信,“真的有这个传统吗?你骗我也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借口。”
阿符露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殿下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怎么会骗您?”
“梨园里有那么多人,小巧从不会说谎,我出去以后,可以去问她——”
话说到这里,祈桑突然顿了顿,恰好对上了阿符一如既往平静的目光。
“您又忘了,人类的生命是很短暂的。”阿符笑了笑,“一百年前的那代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已成青山白骨,或许连一座坟茔都没有,因为他们除了是梨园优伶,还是捉妖人,或许哪天就会在荒野死于妖兽爪下。
祈桑沉默了片刻,“是,我忘了。”
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一百年对于阿符这样的人类来说,究竟是多漫长的时光。
见到阿符不适地扭动了一下手腕,祈桑突然善心大发,用绢帕在阿符手上打了个结,简易地包扎了一下。
“没必要为我放血,回去以后,好好养养伤口。”
阿符明明有办法立即治愈伤口,却还是任由祈桑为他包扎出一个丑丑的结。
“我希望能满足您的愿望,让您把锦鲤带出凌云寺。”
祈桑很满意自己包出来的成果,“想让带着锦鲤离开凌云寺,难道你还能为我放一路的血不成?”
阿符微微摇头,似乎心虚了一瞬。
他手臂按着轮椅扶手,侧身摘下了一旁灌木里长的野果。
“您可以将这个果实碾碎,将碎屑撒在湖中,锦鲤就会跟着你们一同离开了。”
祈桑捻起一颗果实,这个果实有点眼熟,像他来时摘的那个野果,但阿符摘下的这枚明显要大一些。
他把果实凑在鼻尖闻了闻,气味也有些熟悉:“这是什么果实?”
阿符眼底漾起几分笑意,“桑桑。”
祈桑下意识“嗯”了一声,紧接着才反应过来阿符的意思。
叫的不是桑桑。
是说果实叫桑桑果。
祈桑又好笑又无语,随手把手中的果实丢进水里,瞬间吸引来一大群锦鲤。
“这便是你用来酿酒的那个果实?”
阿符“嗯”了一声,“它在凌云寺很常见。”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很常见,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放血做引?”
阿符故作纠结地沉思了一会,原本还算沉稳的表情,因为手上那个奇丑无比的结,而显得有些好笑。
“殿下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若在以前,祈桑当然只听真话,但现在他不介意浪费一点时间和阿符多聊几句。
“假话吧,让我听听你的假话编得怎么样。”
“假话便是,因为我想要用伤口来博取您的同情。”
阿符的气质如修竹,看着刚正笔直,一旦对上祈桑,嘴里说的却全都是些逢迎讨喜的话。
“我希望在您走之前,能用一点痛,换取殿下对我的印象深刻。”
商玺在后面听得火冒三丈。
他觉得自己真是时运不济,无论在哪,都能碰到一群狐狸精抢着勾引殿下。
幸好祈桑没对这句话做出任何特殊的表态,甚至还有心思点评。
“这听着不像假话,假话都如此真,那真话呢,是什么?”
“真话……”阿符顿了顿,“我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祈桑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阿符露出了一个单纯的笑容,看起来没有半点心机。
“我本没想到殿下会愿意听我编假话,只想好了真话该怎么说……所以我刚刚说的就是真话,没有第二套说辞了。”
商玺觉得自己悬在腰侧的剑,突然很想自动拔出砍了阿符。
幸好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克制住了,否则这场饯别就该提前结束了。
“真话假话都被你说尽了。”
祈桑随手摘了几颗野果丢到商玺那,让对方拿着。
“你如此能言善辩,阿符,一直在凌云寺避居,倒是浪费你的才华了。”
月亮落下的速度很快,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便到了子夜。
好在一池锦鲤发亮,四周倒不显得的昏暗。
这里甚至算不上是一个渡口,只有一个简陋的木桩用来栓船。
祈桑又摘下一颗野果,碾碎了丢在水中,“我该走了。”
阿符忍不住伸手抓住了祈桑的衣服。
“殿下,您走之前,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阿符摇着轮椅停在湖边的石台上,祈桑总怀疑他会掉进水中,忍不住把他往后推了推。
“不可以。”祈桑说,“我从来没有满足过任何人的愿望。”
明明是拒绝的话语,却让阿符忍不住弯起眼笑了一下,“殿下,您在关心我吗?”
祈桑没有别扭,哼笑一声:“我是怕你死在我的面前,算是我可怜你。”
“那您就再可怜可怜我吧。”阿符坐在轮椅上,牵上了祈桑的手,“就把我当成已死之人一样,再怜悯我一下吧。”
商玺闭上眼,在两人身后用力握紧了拳头。
贱人,才认识殿下多久,就敢这么自作聪明地勾引殿下,殿下可不会轻易被你这种人……???
祈桑没有像商玺想象中那样甩开阿符的手,反而微微俯下身,以一种包容的姿态凑近了对方。
“一百年都等下来了,何必说这么晦气的话。”祈桑拍拍阿符的脸,“活着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阿符很少与祈桑有这么近的距离,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对方深灰色的眼睛。
商玺在后面恨得牙痒痒,不断宽慰自己,刚刚那番话只是祈桑给阿符一个安慰。
阿符将自己腰上挂着的那个锦囊解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瓣洁白但微微有些干瘪的花瓣。
“只剩下这一片花瓣了。”阿符说,“殿下能让它重新变成一枝完整的花吗?”
祈桑接过这片花瓣,仔细端详片刻便有了结果:“这是我养的那株昙花吗?”
“对。”阿符说,“我没有办法像您一样,停住它的时间,它枯萎了。”
商玺在后面咬牙切齿,因为无能狂怒,所以只能在心里扎小人。
明明不久之前,殿下和这个该死的镜妖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今却多了一种旁人都插不进去的默契感。
商玺只能安慰自己,殿下的确心善。
但是月神殿下的心善是有底线的,绝对不会无条件纵容阿符的愿望。
若换在其他情况下,只剩下一片花瓣是没办法复原花枝的。
但这枝昙花有些特殊,祈桑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它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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