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还没落地,青年铅灰色的瞳孔蓦然睁大。
敞开的窗台边,那人随手捞过折叠椅上搭着的,属于闻序的那件制服外套,披在肩上,接着身子一靠,慵懒地倚在床边。青年的身影背着光,衬得蓬软的头发丝愈发浓墨重彩的黑,连那根朴素的发簪也在光下沉淀出一道纤细的影。
闻序看着青年包裹在宽大到不合身的硬挺制服下,一瞬间愣了,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你笑什么?”
他问。瞿清许尾音上挑地嗯了一声:
“我没笑啊。”
闻序眨了眨眼睛。待视线聚焦,他这才看清那张隐没在阴影下的脸。
恬淡,俊秀,端正,唯独没有笑容,平静如水。
“……我看错了。”他迅速正色,清清嗓子,“干什么,这不是你的衣服。”
瞿清许一脸“我知道啊”的表情:“外面风大,天冷。”
闻序迟钝地意识到,两个人的话题又开始向着没营养的方向脱缰狂奔。他走上前:
“这是我的衣服。”
瞿清许正要拢一拢衣服,闻言动作顿住,慢慢放下手,卷翘的睫毛微垂。
“我不知道。”他说,“抱歉,顺手就披上了。”
见对方自然地让了一步,闻序忽然也跟着一怔。心上像是拉紧了一根弦,青年蝶翼般的睫羽稍有失落地忽闪,他心里便一阵猝不及防的震颤。
他抿了抿唇,继续走过来。瞿清许以为闻序要拿衣服,下意识要直起身:“给……”
下一秒,闻序抬起的胳膊与青年瘦削的肩头擦过,瞿清许的声音一下子截断在了喉咙。
闻序没有拿走外套,反而一手撑着窗台,探身向前,另一只手抓住把手,将打开的窗关上。青年高大的身躯倾覆地靠拢过来,几乎以一个环抱的姿势将他禁锢在他怀里。
瞿清许的身子登时从头僵到脚。他怔怔抬起头,鼻尖刚到青年的下颌,连闻序颈侧青色的血管、皮肤上细小的汗毛都清晰可见,近在咫尺的手臂肌肉贲张而流畅,对方身上还带着运动过后蓬勃的、温热的气息。
以及一种淡淡的、凑近了才能嗅到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瞿清许呼吸一滞,抓着衣襟的手立时缩紧,纤细的手指微微打颤。闻序关了窗户方才撤身,却没急着后退,仍在原地站着,二人的距离还保持在一个有些暧昧的、快要交换呼吸的距离。
心里怦然跳得越来越快,瞿清许下意识咬了下唇瓣,强装镇定地抬眼。
“披着吧。”
闻序垂眼,目光在瞿清许那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停留片刻,嘴唇小幅度动了动,“场馆太大,关了窗也很冷。给你冻出什么病来,我可赔罪不起。”
瞿清许张了张唇,却依旧失语。闻序终于倒退了两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看见瞿清许的身体陡然垮了一般松懈下来。
“现在的麻烦不在于谭峥,”闻序总算恩赐一般率先开口,把话题拉回正轨,“他和陈泳的交易是双向的,这也就意味着检察院需要让警方配合,至少要让他们出具调查令——”
“闻序。”
青年停下话头,转过脸来,对上瞿清许漆黑的眼睛。从侧面看上去,瞿清许双腿细长而直,身体线条更加凌厉、素简,唯有裹在闻序外套里的上半身更显消瘦,有种惹人怜爱的脆弱感。
瞿清许并没有插科打诨的神情,不加掩饰地盯着他。
“你练拳击看起来很久了。”他问,“这是你的爱好吗,还是习惯?”
理智告诉闻序应该忽略这个问题,可或许眼前人的磁场太奇怪,竟就这样推动着他脱口而出:
“是遗憾。”
瞿清许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光。
“也是因为……他?”
闻序阖了阖眼。
“小的时候,我只会和同龄孩子在街头打野架。”闻序靠在椅背上,“我忘了自己遇到他的契机,也忘了六年前,五·三一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总是感觉,假如当时我能更强大一点,或许就能保护他,也不至于和他走散。”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有段时间,我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一家律所实习打工,可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检察官,这些过往我统统想不起来。后来我才明白,但凡是我缺失的记忆,都和他有关——我猜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我才想要做检察官的。”
闻序说着耸耸肩膀,笑了一声:“那段时间我身无分文,别说保持治疗,连活着都很艰难,只能到处打工,一边利用一切零散的时间学习,好不容易攒够了报考费用,第一次考试又被走后门的富二代挤掉了名额……后来我那个医生说,如果我没有错过最佳治疗期,或许早该想起来自己忘掉的那个人了。”
闻序回忆着,无奈地摇头:
“最高检的考试我参加了好多次,每次都差那临门一脚,便被有后台的考生捷足先登。不过那时我拼着一股劲儿愣是不气馁,现在想想真是够傻,就好像考上了,自己就完成了和那个人的夙愿似的……”
他不经意间一转头,视线对上青年的,倏地一怔。
“你……”闻序有点儿无措,“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瞿清许正无言地望着他,墨色的眼底眸光粼粼波动,眉间微蹙着,唇瓣紧抿。这一次对方没有避开目光,下颌微动了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满目心疼。
“这几年,你一定为他吃了不少苦。”
瞿清许说。
好久没有过异动的太阳穴忽然传来撕扯般的疼,闻序猛地闭上眼,脑海深处某种桎梏的回忆仿佛要冲破牢笼、尖叫着逃出。
他好像见过——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
怜恤的、悲悯的、温柔的、垂爱的,却不高高在上,仿佛神祇走下圣坛,拥抱受难的信众。
闻序嘴唇颤抖了一下,睁开眼:
“怎么,以为我在和你卖惨?”
瞿清许慢慢摇了摇头,肩头披着的柔软的发丝扫过闻序制服外套立起的领口。
“我是真心的。”瞿清许说,“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很感动。”
闻序看了他一眼,面儿上还板着脸,语气却柔和下来。
“他不会知道的。这么多年没有联络,或许他以为是我不要他了。”他说。
瞿清许始终目不转睛地深望着他,忽然舔了下唇,眸光一动。
“我来帮你怎么样?”
闻序刷地抬头,身子也坐直了。
“你说什么?”他格外难以置信,“你怎么愿意——你有什么方法找一个连我都不记得的人?这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瞿清许倒是平静得不得了:
“你在首都无权无势,没有人脉,想打听一个人自然难如登天。我父亲在首都认识不少朋友,说不定谁就能知道你说的这个姓瞿的人的下落。至于我这么做的目的——”
他一借力起身,披着闻序的外套,款款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发愣的青年,嘴角勾了勾。
“我自然也有我交换的条件。”他道,“从今天开始,你的任何行动必须和我一起,不许对我有所隐瞒,你我情报共享。答应,还是不答应?”
明明含笑似轻佻,可看着那认真的双眼,闻序的呼吸莫名停了一拍。
良久,他站起身,看着瞿清许,一字一顿。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
窗外。
隔着一条马路的检察院对面楼下,一辆轿车慢慢摇上车窗。车内的男子最后看了眼二楼窗边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恶劣地轻声低笑,低头在数码照相机上按动几下。
电子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扇放大的窗,拉大的画面模糊了像素点,可依然能清楚地看见画面中央闻序那张英俊、棱角分明的脸,以及一个披着不合身的制服外套,留着半扎长发的纤长背影。
“这下能交差了……”
男人哼了哼,放下照相机。
车子很快启动,随着逐渐跌落的残阳,消失在道路远方。
第27章
走到一楼大厅时, 瞿清许想起自己还不伦不类地披着别人的外衣,想要脱下来还给闻序,却被对方再次挡下:
“衣服你先拿着。既然情报共享, 我这有些资料,等我取了拿来给你,回家你慢慢看。”
闻序的配合倒是令他意外。瞿清许点头:“知道了, 我就在门口等你。”
待青年转身离开,瞿清许也转身, 走到门口。还没等站定, 忽然外面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未等他看清, 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小云!”
瞿清许身子一震,赶忙回过头, 看清来人的面孔时, 心下一沉。
“您怎么来了?”
他看着显然早已蹲守在这儿的闻序父亲,压下心头的不安,强作镇定地微笑。
闻父面含愠色,语气也冲得很:
“你和闻序怎么都在闹失踪?上次说给银行打电话, 问的怎么样了?我和你妈——你伯母的钱可是眼瞅着就要周转不过来了!”
瞿清许面不改色心不跳:
“伯父, 容我多问一句, 您和伯母做的是什么生意,现在资金方面具体是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会还不上?”
闻父显然没有准备,憋得脸红脖子粗:
“这,这说来话长……总之, 你是闻家未来的儿婿,难道不该有难同当吗?更何况你父亲家底那么厚, 就当借给亲家点资金周转一下,大家过去都是兄弟,不会不懂的我的难处!”
瞿清许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
他其实也没有钱,更不打算让楚江澈或者方叔替他摆平闻父——九年前他就已经认识到,闻序的父母是怎样一个填不平的窟窿。向他们投诚,就等于背叛了过去那个用稚嫩的肩膀生抗下一切苦难的少年。
这个口子闻序没开过,就更不能从他这里开。
“伯父,我查到您欠了一百五十万,其中大部分根本不是做生意的钱,是赌资。”
瞿清许俯视着他,淡然道,“和您说实话,这钱我拿不出来。父亲是给了我生活费,可我回国后已经经济独立,现在和闻序一样,吃穿用度全倚仗最高检的工资。”
“什——你说现在你没有钱,你父亲也不给你钱?”
闻父一下如遭晴天霹雳,身子一晃,目光在青年干干净净的手腕上逡巡,面露崩溃。
“我说怎么别人都穿金戴银,名牌加身,唯独你……”
他摇了摇头,再度抬眼时,浑浊的双眸中却射出愤怒而阴狠的光。
他骤然上前一大步:
“果然有钱人都奸猾,你们方家也不例外!说,你爹他是不是嫌弃我这个穷兄弟,根本就没诚心要和我们结亲?!”
瞿清许淡然地扬了扬唇角。
“伯父此话怎讲?结婚是珠联璧合,不是做慈善。照您这意思,您当初看上的到底是我们两家之间的缘分,还是方家的财产?”
“你这孩子!”闻父又心虚又气恼,登时嘴唇直哆嗦,咬牙切齿地上前,“方家怎么这样没有家教,一个晚辈竟然可以随意对长辈评头论足?!今天我就要替亲家好好管教管教——”
眼瞅着男人气势汹汹走来,瞿清许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当真要动手,不得不后退两步,不想这么做反而激起对方的气焰:
“我们闻家,绝不能有你这种目无尊长的儿婿!”
说着,闻父伸手抓住瞿清许下意识抬起来格挡的手腕,用力一拽!
“唔……!”
他怎么也想不到,光天化日的,闻父真就敢动手教训人。男人虽然上了年纪,力气却大得惊人,瞿清许躲闪不及,一个踉跄向前扑去,腰后某个隐秘的部位撕心裂肺的痛顿时顺着脊椎,传达到了四肢百骸!
瞿清许脸色顿时惨白如纸,痛得眼前阵阵发黑,短促地叫了一声,双膝一软,脚步虚浮着就要跪倒在地上——
“方鉴云!”
想象中狠狠跌倒在石砖地面上的剧痛并没有到来。瞿清许感觉身子一轻,一股强有力的力道箍住他的侧腰,他整个人向后一倒,跌进一个宽厚而温热的胸膛。
他喘息着,勉强睁开眼睛。
“儿子?你,你怎么也——”
须臾功夫,冷汗已经顺着额角淌下,瞿清许下半身麻木得站不住,几次想要瘫倒,握紧他腰侧的那只手却愈发用力,一次次把人搂紧在怀中,紧贴着那具健硕高大的身体。
他下意识瑟缩着靠紧了热源,紧接着那结实的胸腔一阵低频震动,连带着扶住他腰的那只手都发力收紧:
“你来找我要钱还不够,居然背着我找方鉴云要钱?!他身体不好,你这么拉扯会伤着他的!”
腰部的神经突突跳着疼,瞿清许闷哼一声,那只青筋暴起的大手仿佛意识到什么,骤然松懈了力度,另一只手臂也环抱过来,搂着他单薄的蝴蝶骨,把人霸道地护在怀中。
“你是小云的未婚夫,我向他借点钱怎么了?”
瞿清许闭着眼睛,看不见闻父此刻的嘴脸,却仍然听到对方急急狡辩着,“闻序,你还没成家,这就胳膊肘往外拐,向着方家了吗!”
“我不是他的未婚夫!”
闻序忍无可忍吼了一句,顿了顿,“就算是,这也不是你动手打人的理由。我被赶出家门时再苦再累也没有求你们给我想办法,如今你们也是一样,咱们互不相欠。”
闻父一下子哑口无言,好半天才不死心地嘀咕着骂道:
“生养之恩大过天!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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