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掏出谢氏大补丸,“大人,速效救心丸要不要来两粒?”
他诚挚地劝药:“这丸子十分贵重,上一个得药的,还是泰王。”
林如晦脸色由红转黑:我真的谢!
当我不知道吗?泰王前脚吃了药后脚就招供了……
事实证明,能在神宗手下苟到现在的,心脏承受能力都非同一般。
林大人拒了药,凭借坚·挺的个人意志,颤巍巍挪了块地,不死心地去寻新地图错处。
他人在气头上,并没注意到,自这卷轴铺展开,场中便再无一点声响。
老大人眼神不太好,先是被花花绿绿的颜色晃瞎了眼。
他不屑冷哼一声,却在看见上头河流山川、乃至州府名称标注时,愣了一愣。
“这……这怎么可能?”
林如晦不信邪,怼脸又仔细看了一遍。
甚至撩开首页,与下头的军备图再次比对。
最终他不得不服。
于治水一事而言,此图优于军备图甚矣。
卷轴宽半米,长尚不可知。
城池、汛守、烽堠、寺观等虽都隐去,但各处山岳、支流、湖泊,几笔勾勒,竟比军备图更为完备。
展出部分,虽只有宜昌至湖口的荆江段部分。
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清晰明了的江山俯瞰。
“快,你二人快上去帮忙展卷。”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自行指挥起来。
顾影朝腾出手来,便主动做起了解说。
“江河之源,具在乌思藏都司。
不过黄河北上入陕甘,长江南下入天府。
金沙、岷江在川汇流,自此称川江,水患大抵也是自此地才有。”
青藏高原自古地广人稀,汉人极少涉猎,更遑论窥其全貌。
自古官家都默认“黄河之水天上来”,工部现有河道辑录,也只称江之源在岷。
这说法还真真是头一次听说。
不说他人,顾影朝第一次见那两道蚯蚓般的河势曲线,也足足费了半月才消化。
“先人划长江为三,自川江起至湖广宜昌,上曰蜀,下谓巴,此乃上游;出宜昌至江西九江湖口,汇湘、沅、汉、赣水,合称荆江,此乃中游;出湖口至京沪,合皖江、扬子江为下游。
历来水患最重的,便是这中段。”
当着一众大员的面,青年徐徐道来,不紧不慢。
他的沉稳,倒是叫这图又可信了十二分。
三段论倒不新鲜,历代各家志记中舆图皆有涉猎。
只是零散分布,不成一体例,这般绘制一处,倒也别出心裁。
顾劳斯笑眯眯:“大人,不知这图可当一看?”
现代专业的地形地势图拿来,还能镇不住这群老古董?
不止林部长,连一直缄默、存在感极低的韦大人,也不禁感叹。
“小友此图,实乃老夫毕生仅见,不知绘者何人?”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故人。”
顾劳斯指了指顾影朝,“故人手稿,我等不忍它明珠蒙尘,所以誊抄补录,小加修缮,今日能派上用场,当真是意外之喜。想来故人若是地下有知,也应欣慰。”
这图,底稿便是顾影晨留下的百岳河川图。
这也是个神人。
知他兴趣所在,顾冲老大人便将云师所藏诸多游记、地理志统统收整出来,供他消遣。
顾老大人出发点是好的,卷帙浩繁,翻完须得十几年。
指不定到时候,这娃娶妻生子看祠堂,就再不想外面的花花世界(划掉)了。
哪知这小子越看越起劲。
不仅消化透了纸上,以脚亲自丈量大宁的雄心越发不可止歇。
最终酿成祸患。
外面的世界,花花不少,陷阱也多。
好在他不仅自己搞爱好,连带叫父亲顾云恩、弟弟顾影朝也跟着一起搞。
便是以“百岳河川,尽在此图”的雄心,如此父子传承、兄弟相继,在他死后十数年,这本书还能重见天日。
只是这本百岳河川图,终究还是囿于时代,跳不开传统舆图的局限性。
由于旧时没有统一的地图绘制机构,也没有通行的绘制规范,更没有现代测绘学知识支撑,所以,它与军备图一样,为一时一事而绘,视角也不统一,通常人文、地理、军事等诸多要素混杂,反倒忽略了地理本身。
即便它参照西晋裴秀的《地形方丈图》,引入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等制图方法,有了比例尺、方位和距离的意识,但诸多地域,它仍是以图抄图,不曾亲自到访过,是以终成憾事。
比如这次治水涉及的巴蜀、江汉一带。
顾影晨并不曾游历过,故而准确性和系统性都不太抗打。
顾劳斯不才,恰好可以做这个校正。
他虽不熟悉大宁地形地貌,但作为文科学霸,相当熟悉未来这片土地的地形地貌。
于是,由他手绘江河走势,指导绘图手法,再由顾影朝根据底本一点点抠细节,这才画成了这副不算很专业的地形水文图。
反正,糊弄糊弄当前是够了的。
至于以后,顾劳斯瞅了瞅身边的种子三号,他相信有了足够的理论支撑,大宁测绘局,工部早晚要提上日程。
全场唯一淡定的,便是宁云。
似乎顾劳斯拿出什么来,都在他预料之中。
“果然琰之能替孤分忧。”
宁云含笑宰羊,“林大人还不快快替孤收下这心意。”
这一张嘴甚有神宗强取豪夺的风范。
“孤等的人未至,眼下安庆、池州两府守官无不心急如焚,今日便先从马报应对说起吧。”
第128章
若真有洪峰, 不漏南江,就要漏北江。
这二选一的开奖率,叫两岸谁也坐不住。
是以马报一起, 江对面的孙知府一刻不敢歇, 划着小船就过了江。
他来得晚, 一进门就听太子提马报, 赶忙先发制人。
“下官听闻, 方大人泄洪有方,江北以一府之力抗下洪涛,仍有余裕。
不若劳烦方知府, 再吃下这一波。”
他可是听说了, 对岸这位临(zhuan)危(ye)受(bei)命(guo), 才到任上屁股都没坐热, 就接到急报,叫开堤放水。
可怜方大人什么准备都没有。
空对着错漏百出的府城堤防图, 差点学了那陈修,卜卦动土。
好在方知府朝中有人,心下不慌。
几下恩威并施, 总算叫躺成一片的安庆府动了起来。
衙门里没有懂行的,但里老村正里有。
村民代表大会开了几轮,终于在汛前安全转移走群众,敲下损失最小的泄洪方案。
这风浪扛得举重若轻。
方知府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秉着死同僚不死本官的操守,隔岸观水的孙知府摇旗呐喊。
方徵言, 你行,你多上。
我小孙弱小无辜, 朝中无人,真的扛不动一点点TAT。
方徵言一听, 这还叫人话?
他熬了几个日夜,累到连亲儿子都没力气亲迎。
才在衙门里眯个觉,就被“破城”的人工闹铃赶醒。
好容易逮了个带头搞事的,迎面又来了个兜头泼洪水的。
真当他方徵言软柿子好拿捏了不成?
他气呼呼一甩袖子。
“孙知府,若是你肯替我担下今年税粮,我便是替你扛一波水患又如何?”
小孙闻言惊得连连却手。
“我阖府上下漕粮一年也只得二十五万担,不敌你一府四分之一,这如何使得?”
方徵言冷笑,“哦,原来孙知府你也有自知之明啊。”
小孙欲哭无泪:我宁可没有。
二人为了谁主动泄洪,争得面红耳赤。
“都是为公,二位莫要动怒。”
身为上官,苏训不得不和泥,“不若先看看这马报。”
似是应他话音,遥遥又有一骑绝尘而来。
马上明孝卫来不及驻马,寺门前一个鹞子翻身,墙上几个借力,瞬息就到了跟前。
“殿下,马报是假,湖广、江西借此祸水东引才是真!”
“什么?!”
“假,假的?”
不止两府知府,豪华治水团也是一阵惊呼。
“敢矫汛情,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是谁,胆敢拿江山社稷儿戏?”
“殿下令我等溯流而上,查探江西、湖广水情。
可我等才到九江地界,便被九江卫截杀。
明孝卫折损严重,十不存一。
千户与我几人侥幸深入江西腹地,才知两省置太.祖垦殖禁令如无物。
江汉各州府放任乡绅富豪肆意围湖造田,洞庭、鄱阳两湖亦步亦趋。
两岸只一味互相拼斗,不断筑堤垸田,并不曾认真疏浚河湖,终至河成悬河、酿成大祸。
自春以来,各支流水位无不高于往年,如此隐患各地均瞒而未报。
入夏又逢时雨,支江满溢又无余湖蓄水,以致内涝无处排遣,终于纸兜不住火,程先这才想出导河湖入江,叫下游泄洪的阴损法子。”
说罢,他呈上一封带血的密报。
“殿下,湖广、江西自知一损俱损,如今已是铜墙铁壁。
以江西为首,布政史程先贪腐,都指挥使高锦包庇,两司沆瀣一气!
唯有按察使文煌不惧权势,悍然上告。
奈何程先一手遮天,文煌奏折不仅未达天听,还反被诬告扰乱地方治水。
臣有辱使命,折下十人也不曾安全带出文煌,只……只带出这封血书。”
他单膝跪地,脊背挺直。
汩汩血水顺着膝盖,早已泅湿寺庙青灰色的石板。
明孝卫指挥使神色凝重,接过密报,令军卫扶他下去疗伤。
“殿下,敢斩杀明孝卫,此举与谋反无异,当禀圣上!”
明孝却摇头,否掉了这个提议。
“你以为,父皇不知?”
知,但仍放纵,其中必有因由。
大约这就是李长青说的,因果循环吧。
他大病初醒就自请南下,并非顺应神宗意图,截赈灾之功、治水之劳。
而是因为他的少傅李长青,戴罪递上来的一封密折。
李长青自知必死无疑,却也在死前求见,与他这便宜学生交了一回心。
锦衣卫暗牢。
李长青遍体刑讯留下的伤痕,一身粗麻囚衣早已看不出颜色。
他形容枯槁,见到明孝太子时,眼中才有微弱亮色。
便是狠心与苏训说,他不曾有过弟子,可十数年的朝夕相对,又岂会一丝感情也无?
“扶风。”
李长青气弱,这一声叫得也不似往日持重。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老师你这又是何必?”
若是这些年他清醒,断然不会放任国之栋梁就此毁于党争。
可惜,他百密一疏,算漏一点。
假中毒成真中毒,再醒来,很多事都再无转圜的余地。
李长青也不与他争辩,只与他道,“你在高宗跟前长大,应当知我。”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紧缚在刑架上的右手,向上指了指,“他乃将才,实非王命。”
“若为将,他当仁不让,必定千古留名,但治国终不似治军。
寡恩不仁,必将众叛亲离。”
宁云默然,显然是认了这评价。
“助纣为虐,逢太后命毒杀你,非罪臣所愿,实乃形势所迫。”
李长青粗喘几声,干裂的唇齿间溢出几缕血沫。
“这些年神宗所为,桩桩件件皆令老臣寒心。
他明知太后非善类,却亲手养肥一条毒蛇,就为诛杀异己。
他明知赈灾非小事,却仍以百姓饥馑为筹码试探旧臣;
他明知水患关乎千万黎民性命,却还一意孤行,欲将此事作为助殿下坐稳储位的踏板。”
他颤抖着唇,气若游丝。
“三十六年了。
我非铁石,亦有神思松动的时候。
高宗神宗,这天下统归都姓宁,我也劝过自己,何须执拗至斯?
可每每我想投营,胸中道义总在问我,宁枢的天下,可容得下你那点初心?”
宁枢,便是神宗名讳。
如此直呼其名,叫监牢内外的锦衣卫明孝卫,吓得齐齐跪倒一片。
可见李长青愤懑。
“我出身微寒,爹娘早死,兄弟非命,唯有我命硬,靠着科举逆天改命。
我这一路,走得形单影只。为官所求,不过是叫如我这般的人,在这世道里能少些挣扎,过得轻省。
可惜宁枢的眼只看得到权利,看不到权利压迫下挣扎求生的庶民。
扶风,若是你肯替他看得长远些,便亲自去湖广、江西,看看什么叫……人间炼狱。”
他眼中的光将熄未熄,回光返照之后,便是颓败的死气。
“江西按察使司文煌豁出性命,为民请命。这偌大的朝堂,却无一人肯为其伸张正义。他的密信递到我这,可惜罪臣无能,无力保家乡父老,也只有……以一死劳请殿下了……”
可惜这人间炼狱,宁云终究是没看到。
李长青饮恨而终,宁云本想伺机暗查,谁知行至安庆,行踪意外败露。
不待他继续西进,神宗八百里加急的圣谕就阻住他脚步。
“吾儿心系险情,朕甚快慰。
但荆楚路途险阻,朕不忍你受累,已派能臣镇守。
你携要臣,镇守皖江,务必与程卿协作,共治水患,莫要轻易冒进。”
他佯装听训,冒进几日,文煌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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