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的人,终不会来。
这趟治水,除开神宗既定的剧本,宁云简直寸步难行。
如此阻力,叫他终于领会到父亲的可怕。
神宗治下,有如把玩沙盘,一兵一卒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整个棋盘上,各子星罗密布,互相牵制。朝臣除了顺着神宗的手向前,几乎别无它路可走。
若是宁云生于现代,就知道这类人有个统一代称,叫“独裁者”。
他隐约窥见深渊,不由握紧手中杯盏,终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老道夜观星象、日测风雨,历来不曾失手!
嗐,我就说,明明无雨哪里来的马报,原来竟是上游在做鬼!”
花衫子老道跳将出来。
“既无水,不若筑堤退水,泄什么洪,保一家一户是一家一户!”
“胡闹!”马监正拿一双小眼不断朝他打眼色。
“这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何况这几日天晴,全赖殿下奉天祷祀之功,接下来两月你敢拍胸保证无雨?”
牛老道萎了。
这天象瞧着,大雨还在后头。
这时方徵言进言道,“殿下,上游如何,深究无益。
既然陛下已有圣裁,必是集朝堂之力权衡得失,才得出的最佳治水办法。
若江南尸位素餐,不愿为国分忧,臣愿再破治下内圩五处,以解上下之难。”
内圩一旦破圩,县城必然也破,破釜沉舟不过如此。
这招以退为进,逼着孙知府不得不表态。
好家伙,尸位素餐,不愿为国分忧,这帽子太大。
压得小孙瑟瑟发抖。
“不至于不至于。江南虽积贫积弱,但也有拳拳为国之心。
我回去立马安排,立马安排,这一波洪峰,本知府责无旁贷。”
林部长、韦大人向来是筑堤退水,这溃堤放水的活计还是头一次干。
单是心里那道坎就过不去,更别说建言献策了。
唯有赵随风,敢直言不讳。
“你二人若真为国为民,何须唱戏一般争来争去?邀功献媚之徒,最是屁话连篇。”
方邀功&孙献媚:……
随风嘲完,点着皖江地图正色道,“江水防洪,当有三要。
一要上游保土,林木茂盛,泥沙才不下行、淤塞河道;
二要中游蓄水,湖泊广袤,盛水季江养河湖,多余的雨水尽数灌进湖泊,枯水季河湖反哺江水,解沿途干旱灌溉之忧;
三要下游通畅,水网密而不堵,闸开水行如游龙入海,不见分毫凝滞。
诸位对着这百岳山川图,仔细掂量。如今的大宁,做得到几条?”
咳,显然一条也无。
上游因神宗迁都,大兴土木。
单建皇城,就伐尽了川蜀松楠良木,后来国都基建,川蜀无木可伐,又扩张到贵州、湖广。
前十几年,光是运送这些木材,开山、辟路、运输,就从四川、湖广、江西诸省征派更民百万余。
劳民伤财之深,谈何保土?
下游直隶,淮河入江。
累次洪灾以至于泥沙淤塞尚不及清,自顾不暇,哪里有人力财力疏浚河道?
至于中游湖广、江西,祸在圩田。
侵湖围田,古来有之。
直至彭蠡、云梦等涵水分洪的几大泽皆被蚕食鲸吞,江洪遂起、遗祸无穷。
前几朝统治者早已发现端倪,治江之要,在保湖,保湖之要,在杜绝盲目的围湖造田。
是以新朝,太祖、高宗以前车之鉴,作后事之师,陆续颁布了多条禁垦令。
可政到神宗朝,各地阳奉阴违,以至于短短三十年间,八百里洞庭愣是被侵占去三分之一。
没办法,建都要钱粮,打战要钱粮。
天府忙着砍树,农耕荒废;苏湖又要留给儿子当老本。
如此算下来,泱泱大宁,神宗能逮着可劲薅的羊毛,只剩湖广一带。
于是,朝廷分摊下来的粮税解额一年重似一年,地方官员无法,只得不要命地开源。
长江不同于黄河,自古就以平和著称,水患更是数年难得一见。
也就是明清之初,才开始频繁发生洪灾。
后世总结的症结,也不过这三条。
赵随风这时就能提出来,叫顾悄不得不佩服。
可见抛开站在巨人肩上这一点优势,现代人并没有比古人聪明到哪里。
韦大人实战经验丰富,一点就通。
“赵御史高见,小友一番话,叫老夫醍醐灌顶。想来河淮莫不如是。”
唯有林部长痛心疾首,十分自责。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我等失职!怎么就落到这个境地了呢?”
呵?怎么就?
顾劳斯点拨:论系统思维、一体推进的重要性。
“以当下形势,破城蓄水是早晚的事。”
赵随风一贯犀利,“方知府、孙知府心知肚明,却还你来我往吵得热闹,又是做给谁看?”
“咳咳咳咳……”方徵言心中有鬼,脸上无光,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孙知府年轻,扛得住些,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强装不在。
这00后整顿官场的既视感,叫顾劳斯没憋住,“噗嗤”笑出声来。
两地乱象,神宗当真不知?
不,他不仅默许了两地疯狂围湖的行径,甚至还主动推了一把。
财政赤字,国库连年亏空。
空对着户部方徵音提交的《关于大历三十五年中央财政收支决算情况的报告》,老皇帝薅秃了头顶。
春上三月,他还想好在哪找补,又接连爆出江淮大雪、南直隶亏空、江南水患系列大雷。
对着千疮百孔的江山,他终是垂死圈出荆江一带。
他神色肃穆,对着他的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下了死令。
“无论如何,稳住江汉夏收。”
想了一想,他又向着他最亲信的谢大人补了一句。
“如有坏事者,杀无赦。”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太后一案了结,太子苏醒,北司早已易主。
“哦,卫英听令,南方诸卫任你调度,务必压下一切杂音。”
一等大太监到底不同于常人,沉吟片刻便问了个旁人提都不敢提的问题。
“回禀陛下,若是殿下插手……”
神宗阴厉的三角眼难得柔和一瞬。
“他病气未除,不宜劳神,不要叫他知晓太多,湖广、江西汛情,悉听程先安排,皖江以下,由他闯荡。”
……
这便是个中隐情。
现代科考有一金句:谁掌握了互联网,谁就把握住了时代主动权。
此时就不得不提它的实战指导意义。
牢牢把握住谢大人——这位大宁互联网中枢的顾劳斯,已然获取了相当的主动权。
当宁云还在挣扎泄不泄洪时,小顾早就替他想好灾后重建了。
是以,在宁云颓丧,众人痛惜,两府惶惑之际——
顾劳斯越众而出,缓缓提出自己的PLAN-A。
第129章
“咳, 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指挥部机要会议,顾劳斯发言前很是恭谨。
奈何老大人谁也没心思搭腔。
实在是, 这会开的, 净被后生打脸了。
一众静默里, 就听少年抛出一个他们都没关注的问题。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既然无法止损,不如考虑一下破而后立这个方案?”
“破而后立?”
林部长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如何立?哪来的钱立?”
朝廷赈灾, 大多只管保堤和赈济。
所谓保民安民, 是只管你活着, 可不管你活得怎么样。
即便有钱, 大都也是用来修复堤坝,疏浚河道。
何况现在朝廷没钱。
“直隶几州府, 不仅要泄洪,还要自行承担灾民转移和安置。”
韦大人也满面愁容,“不仅如此, 如方知府所说,今年税粮还要分毫不少地上交。”
确实立不动哇。
孙知府也有一顿核·废水要倒。
“我与方大人在这推搡半天,谁也不想破圩,说穿了不就是穷,谁也没法子拿出这么多钱嘛!”
方大人板着脸:谢邀, 我们的穷,并不是同一种穷。
顾劳斯摆摆手, 掏出另一本账簿。
“若是我有办法弄到钱呢?”
!!!
“什么办法?”场中最不矜持地就是孙知府。
中央下派的几位,虽然端着老脸, 但也都竖起耳朵。
“没有钱,咱们可以借啊。”
诸位:???
赶在老大人们怒斥他胡闹前,顾劳斯翻开本子。
“这趟来前,我找专业的评估团队,取前十年皖江各地受灾情况和灾后重建开支,做了个数据模型,根据受灾户数、淹没田亩以及损毁堤坝里数,大致可以推算出这次重建相应的成本。”
韦岑满头黑线。
所谓专业评估团队,就是他公器私用,领着手底下几个户吏,算盘珠子打出火星子,紧赶慢赶十个昼夜熬出来的。
监工还是老户部尚书,张大人。
也不知顾悄用了什么法子,能鼓捣动这老家伙出山。
接收到小韦大人复杂的眼神,顾劳斯轻咳一声。
咳,其实也没用什么法子,就是一个公益彩票合伙人……而已。
转头,他就继续忽悠,“用这个模型算出的金额,就是我们要借的数目。
Emmm,以第一波洪峰为例,安庆府连带水毁堤坝修复、民房重建、农田整治,需要这个数。”
边说,他边伸出五指。
韦岑见不得他卖关子,一口价替他答了。
“大约要五百万两。”
南财政部既然开口,算是变相肯定了这个数。
两府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还仅仅是第一波!!!若是城破,就是千万也不止!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他们治下这俩蛮荒地,朝廷不说一千万,恐怕一万都不会给。
方徵言好歹有中央财政部扶着,小孙一整个基本要瘫倒。
怎么办,他也好想学安庆府前任知府,撅过去一命呜呼罢了!
算盘珠子一划拉,治水的就更沉默了。
他们属实算不清这笔帐。
林部长还天真发问,“筑坝退水立省千万,朝廷为何……为何……”
为何急着做这冤大头?
顾劳斯摇摇头,这叫转嫁财政压力。
退水这一千万看似省了,可财政账上分文不进。
不仅不进,一旦湖广粮食欠收、国库亏损,那阖朝上下都要过起紧日子了。
神宗心里一划拉,嗬,这坑爹买卖咱不能做。
但是,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溃堤,左右损失的都是老百姓。
还能顺便保个夏收,如此国库缝缝补补,还能再对付个两年。
那自然是苦百姓不能苦自己了。
所以如林部长这般,能将两笔钱都当自家钱考量的,妥妥是视民如子的大宁好干部。
这道理顾悄明白,宁云也明白。
在场诸多人精,很快也都想了个明白。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纷纷揣手装糊涂。
徒留林部长尴尬的声线,回荡在殿中。
“五百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宁云眉目温和,认真问道,“朝廷除了赈济,不会再另拨款项,这已成定例。所以琰之,这钱向谁借?又要如何借?”
“眼下朝廷穷得叮当响,小小赈灾,何必劳烦户部?”
顾劳斯大言不惭,哐哐哐列出三个筹钱的法子。
每一个听上去都叫人觉得无理取闹,细想想又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一是向上下游地方借。
名目就叫生态补偿金!
咱们可是为上下游泄水,他们当然要有点表示。
收益最大的湖广、江西,高低要替咱们分担一些粮税。
下游苏湖亦然。
至于各处能分担多少,就要看二位府官讨饭,哦不,要钱的本事硬不硬了。”
方徵言面无表情:不用撤回,我都听到了。
小孙讪讪一笑,这官做的,越来越像乞丐者联盟。
“二是向巨商大贾借。
安池商贸不兴,但隔壁兴哇!没事要多和各位老板联系,构建亲清官商关系,不影响咱招商引资嘛。”
这秋风打得明目张胆。
场上唯一一位大商,胡十三哭笑不得。
“最后一个,便是向民借。
户部三十二年才做的人口普查,直隶一千万余户,就一户借个一两,众筹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好似这么一二三下来,钱都变得好借了。
孙知府心思活络,立马发问,“既是借,那当以什么名义借?又当从哪里匀钱偿还?”
这梯子递得小顾十分中意。
他向着小孙和蔼一笑,“这里,我想大家介绍一下,国债和地方债。”
国债,简单来说,就是以国家名义举债。
以国家信用为担保,向社会筹集资金,历来有“金边债券”之称,是我等穷苦大众最喜欢的投资方式惹TAT。
地方债,顾名思义,就是以地方政府名义举债。
“说得通俗些,就是以朝廷或者各州府名义借钱,打个官方欠条。
双方约定好还款期限、相应利息或其他等价抵债方式,各自履行借还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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