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中毒这件事, 他有多介怀。
小院里只有一个陌生丫头, 比琉璃还小上几岁。
谢昭将人牵进卧房, 细心替他脱下染了寒意的外袍, 安顿好后又递来几本书。
“累了就睡一会,无聊就看看书,饿了就唤瀚沙, 小厨房里有温好的燕窝粥。”
顾悄问号脸, “我又不是女生, 吃什么燕窝?”
谢景行无奈揉了揉他脑壳, “燕窝归肺经,你惊风痰喘, 吃一点有好处。”
说着,又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当然,顺便美个容, 为夫我也很乐意。”
“滚滚滚。”顾劳斯捂着老脸,拿jio踹他。
大家族联姻,婚前绝不会如此清净。
谢景行知他不喜应酬,才将他藏到这方安静的院落。
无人叨扰,十分放松。
水路走久了的后遗症, 就是上了岸还觉得晃悠。
房里烧足了炕火,温暖如春, 不一会儿,顾劳斯就在摇摇晃晃的错觉里, 昏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甚是黑甜。
连个碎梦都不曾做过。
南方大乱后,神宗收束了手脚。
京都也着实平静了几个月。
但这份粉饰的太平,随着三省乡试主考、查办陆续返京,接连被打破。
先是冬月中,柳巍回京参了方尚书一本。
柳大人参得简单,只说方家干扰闱场、徇私舞弊,指使州学学生刘兆、管理对象皇商沈家倩代徇私,以至于方家子阴差阳错弃考反中,成为江南闱场百年不遇之笑柄。
关键犯下如此重罪,方家竟还庇护方白鹿潜逃在外。
简直叫圣朝威仪扫地、读书人颜面不存!
面圣时,柳大人老泪纵横,抱着神宗御案的桌子腿哭得不能自已。
“陛下,老臣差一点就不能回来复命了!
臣资质愚钝,自知难堪大用,陛下予臣兵部尚书之位,已经是体恤臣劳苦、额外开恩了,臣兢兢业业尚不能履此重任,哪里还有精力去想其他?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臣虽安分,无甚野心,奈何旁人不信!
如今朝中有缺位,两位老尚书各有提携看重之人,也再寻常不过。只要他们上奏,臣相信陛下定会认真考量,怎能急赤白脸就将矛头对准了臣、争相在臣的差事里下绊子?
这般妄为,伤的不止老臣,还有陛下颜面啊!”
言下之意,就是陈方斗法,拿他的考场做法场。
祸从天降,他就是那城门的池鱼!
这话看似为自己开脱,实则一耙子打死了两位尚书。
神宗撩起眼皮,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朝中一有空缺?
缺的可不就是吏部尚书、首辅之位?
呵,他的两位老尚书,各有提携看重之人?
神宗蓦地冷笑一声,怕不是两位尚书都想毛遂自荐。
如此,空出来的肥缺,势必要顶上亲信之人。
柳巍无论争不争首辅,都是一块颇为碍眼的绊脚石。
他一个字一个字推敲柳巍的话。
还不忘与御案上泰王、谢锡的两份文书比对。
经历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神宗终于开了尊口。
“争相?怎么,还有旁人?”
年事已高的他,嗓音总带着几丝嘶哑,愈发显得多疑似鬼。
柳巍立马惊慌叩首,假意遮掩。
“未曾有他人,是……是老臣失言。”
神宗顿时沉下脸。
数日前他的大太监陈上一封密报,说的正是陈愈指使柳巍借乡试打压方家。
这原也稀松平常,方家势力坐大,于帝王并非好事,刚好借此敲打。
陈愈此举,也算阴到他心坎,他只管睁只眼闭只眼就好。
但他今天才知道,陈愈竟能叫与他同级的柳巍三缄其口。
甚至面圣都不敢说出真相。
这就令他不得不多想了。
怎么?朝臣畏陈辅竟甚过畏君?
兵部尚书尚且如此,那旁的官员呢?
如果满朝文武都畏惧陈愈淫威,无人敢与君王吐露真情。
那这大宁究竟是宁枢的大宁,还是他陈愈的大宁?
老皇帝一言不发,不住盘弄着手中黄玉卧龙镇纸。
镇纸“哐哐”以一种叫人心焦的频率,磕在厚重的黄花梨木上,也狠狠敲在柳巍心头。
彷如过了一个世纪。
寂静的御书房里,终于响起帝王喑哑的声音。
“爱卿起来吧。
这差事你办得确实不漂亮,即日起降三级留任,以观后效。”
柳巍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
显然他这眼药水上得有些操之过急,但万幸的是,他赌对了。
降三级听上去严重,实际上却无关痛痒。
留任等于保住了现有官位,他只要表现良好,很快就能复级,甚至有极大可能,还能再精进一步。
但陈愈失掉的帝心,可就不那么容易拿回来了。
柳巍赶忙谢恩告退,出了房门才敢擦拭额头虚汗。
一旁的大太监留仁进去伺候茶水,擦身而过时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此时的他们都不知道,有时候猎人和猎物,不过是一念之差。
湖广、江西路远,方徵音回程略晚几日,自然落了下风。
他一进京,就被锦衣卫请去喝茶;弟弟方徵言被停职查办,方白鹿更是上了通缉令。
但方大人亦不是省油的灯。
面对南直纵容子侄家眷舞弊的控告,方大人直呼冤枉。
他坚称这是陈愈伙同柳巍为遮掩自身罪行,刻意地栽赃嫁祸。
他方家弃考都避之不过,足见二人奸诈狡猾、诡计多端。
被动挨打不是他的风格。
他去二省,仔仔细细、上上下下、事无巨细查了两个月,可不是只查治水贪粮。
很快,一宗比南直舞弊更大、范围更广、性质更恶劣的科举舞弊案浮出水面。
只是波诡云谲的暗涌混迹在各地赴考的举子中,叫柳巍不曾察觉。
腊月九日,谢家大婚。
因陛下亲临,喜事办得并不张扬,甚至算得上低调。
整个谢府,由重兵把守,宾客也宴请得简单。
新娘子人已被劫在谢家,自是省去抬轿、送嫁诸多事宜。
顾悄不必早起,只在半晌午被瀚沙叫醒,简单洗漱后,束发更衣。
大红喜服并不是休宁那些花样子,简简单单,与谢昭同款,一件绣着缠枝并蒂,一件绣着团花蝠寿。
只是同样的版子,一个穿上丰神俊朗、如谪仙凡落。
另一个穿上,很有些厉鬼还魂的惊悚。
瀚沙捧着胭脂,不知道该不该往唇上点。
顾悄摇了摇头,望着镜子里病恹恹的脸,努力揉了揉两腮。
可惜血色浮上,只几息就散去,他还是一脸短命鬼模样。
这一觉睡得久,他整个人还有些浮肿。
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这婚结的,谢御史可真亏。
“罢了罢了,这鬼样子皇帝看到应该安心。”
所以,当新人千呼万唤总算登场、由谢昭牵着谢恩拜堂时。
满堂嘉宾突然静寂无声。
谢家嫡子,还……真娶了个男人。
瞧着还不像个长命的。
纵使谢家太君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顾悄还是眼前一黑。
像,真是太像了。
谢昭曾经藏过一个人,她有所耳闻。
只是他这小孙子,太过能干,将人藏得极为严实,以至于那人由生到死,谢家谁也没摸到一块衣角。
她知道,是因为谢昭有间屋子,里头挂满了那人画像。
或笑或怒,或坐或卧,端的是容颜昳丽、姿容绝世。
只是再好看,那也是个男人。
画中人一头短发,她若是没猜错,还是个出家人。
老太太吃斋念佛一辈子,对出家人从来敬重。
一朝得知亲孙子竟强了个出家人,差点没直接西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老太太至今记得那些画上孙子醉后潦草的题诗。
谢家人一贯深情,认定一人便是一生。
若是伴侣意外身死,宁可独身亦不会续纳。
祖辈历来如此。
谢老太爷只他一个夫人,子嗣艰难只得谢锡一子,却从无纳小之心。
谢锡夫人难产而死,便半世独居,教育两子,也没想过替他们找个后娘。
轮到孙子的孽缘,纵然她十二万分心梗,也无可奈何。
何况人都去了,再说无益,怪只怪谢昭福薄。
是以,某日谢昭突然说要替她寻个孙媳,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男女?
她此前亦多方打听过孙媳人品样貌,可顾家嘴紧,她只知孙媳是个十六岁的小纨绔。
那时老太太抱着貂顺着毛,笑呵呵同谢管事说笑。
“年纪小好啊,年纪小活泼单纯,正好治一治景行那老成的性子;
纨绔也好啊,纨绔会玩会闹,会哄人开心,景行那院子就不冷清!
哎,随便是谁,只要令他破执,不再念着……
不再念着那位,怎么样都好!”
但她万万没想到,谢景行根本没有破执,还找了个同画上一模一样的替身回来!
这孙媳除了一头长发不同,简直就是画中人走了出来。
老太太心里拔凉。
就这小身板模样,哪里镇得住她乖孙的一身血煞?
她不由又看了眼孙媳。
少年神色拘谨,有些怯怯的,被谢昭攥着手,还有些不情愿。瞧那颜色,冰天雪地的,愣是没有半丝活人气。
难怪冰人死活对不上二人八字,怕不是这回……这回又是用的是强?
他老谢家这造得什么孽啊……
可叫老太太拆了这桩婚,她又不舍得。
大不了……大不了以后谢家对这小孙媳再好些,乖孙欠下的她来偿还,任谁也不许欺负他去!
老太太内心戏多,满脑子浮想联翩,一个激动手下就失了轻重。
怀里的白貂吃痛,“吱叽”一声,一个纵跃跳进顾悄怀里。
吓了顾劳斯老大一跳。
头一回直面神宗的审视,外加见家长,他本就紧张。
一个不明物体扑面而来,他本能后退一步,直直撞进谢昭怀里。
手里敬茶的杯盏应声碎落一地。
就算顾悄半懂不懂,也知道这事极不吉利。
他傻愣在原地。
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在他衣襟里打了个滚,这时候钻出头来,还对着老太太龇牙咧嘴。
完……完犊子。
顾硕士人生头一次紧张到头皮发麻,真的急得想哭。
他不想他和学长的今天出一丁点儿意外、有一丁点儿瑕疵。
可越急越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秒好似三个小时那么漫长。
他眼周不可控得泛起红痕,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哎,岁岁平安、花开富贵!”
在小孙子的眼刀下,银发面善的老太太笑着打破僵局,“来,乖孙媳再给奶奶敬一杯,奶奶刚刚太紧张了……”
顾悄喉头发紧,早就顾不上孙媳这等称呼了。
自然也顾不上顾家各异的神色。
好在接下来的流程没再出什么意外。
一拜君恩,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谢景行就引着他避去婚房。
整场婚礼,简单得似乎有些轻慢。
顾准和苏青青脸色难看。
而老皇帝气势威严,神情莫测,更叫喜宴拘谨得如同国宴。
新郎不敢闹,筵席不敢放肆,亲眷们简单对付几口,意思意思就散了场。
回到小院,顾劳斯长舒一口气。
他这间院子,连着谢家大宅,中间以一条回廊相连。
那回廊七拐八折,叫人头晕。
隔着一道暗门,还是单向的,谢家那头根本开不了。
是以顾情遛出来,想到婚房同哥哥说说话时,半道就跟丢了人。
他在谢家后院搜了两个来回,愣是没找到顾悄的影子。
只等到一身红衣的阎王,如浴血罗刹,一刀直直架上他脖颈。
“不想他死得更快,就离他远些。”
昏黄的廊道转角,谢景行整个人匿在阴影里,语气淡漠。
即便知道他是高宗遗诏上的正统又如何?
谢景行压了压刀身,削铁如泥的冷刃,轻易就能划开高挑“少女”纤长的脖颈。
血珠顺着刀刃蔓延出长长一条游龙。
腥甜的味道,刺激着二人体内雄性好斗的本能。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
顾情处在劣势,知道若他敢妄动,脖子上的刀不会留情。
他不得不退让,“他是我家人,不让我们见他,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谢景行漫不经心收了刀。
“既然顾家一心忧君王、死社稷,那他便由我来庇护。”
“这就是理由。”
对上情敌满是怒意的眼,谢景行毫不留情。
“顾情,他不欠你,也不欠顾家。你们夺位也好,洗冤也罢,不该将他视作棋子,一再利用。”
顾情瞬间白了脸,“不是这样的……”
他嗫喏着想反驳,可互换身份这一茬,始终是揭不过去的罪证。
谢景行懒得与他废话,将刀抛给属下,冷冷道,“请顾小姐回吧。”
他到底还是留了些仁慈,没有将顾悄中毒的真相告知。
仕宦之家,既要从龙,必定会有所牺牲。
虽然除去那年走投无路,顾家不得不将二人互换,此后不论是顾准还是苏青青,都在无声赎罪,从未刻意将顾悄至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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