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着痕迹望向殿外。
那里早已由锦衣卫严守,别说传唤禁军,就连近身的东厂亲信也救不了急火。
谢氏……这是彻底亮出爪牙,与他撕破了脸。
受制于人的憋闷令他胸口剧烈起伏,几声咳嗽再也压制不住,他抬手虚掩,就见一抹血色鲜红刺目。
耳畔,顾准犹在兢兢业业干着大理寺的活计。
“这些年,臣的好大儿在翰林院,借职务之便一一核对过朝臣用笔与行文习惯,可惜好容易寻着一个遣词文风同密报相类的,字迹笔锋却大相径庭。
后来太后通敌案发,大太监一箪受命毒害皇嗣在先,杀人灭口在后。托他的福,反倒叫臣有了意外收获。”
说到这,他一稽首谢道,“臣当再谢陛下圣明,不拘一格重新启用秦大人。
便是他火眼金睛,在大理寺审理周氏叛党之际,不意在六宫之中寻到笔迹相类之人。”
叫众人惊掉下巴的是,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冷宫里的陈皇后。
“皇后手书,原本外臣难以得见。
也是上天庇佑,竟叫大理寺在清理东宫一应带毒物件时,意外得皇后家书一封。”
顾准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书信,与地上陈年密信摆在一处。
离得近些的大臣一打眼,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皇后不傻,用的自然不是惯用字体。
但明眼人一瞧那字体结构、笔锋力道,便知出自一人之手。
“当然,只笔力相似,尚不足以证明陈皇后就是那‘顾命’。
真正叫臣坐实猜想的,还是近日偶得的……此物。”
他卖着关子,在皇帝摄人的目光下,缓缓取出最终的杀手锏。
不是旁物,正是泰王守灵那夜从“孔夫子”嘴里掉下的遗诏。
不偏不倚,还刚好与皇帝从泰王手中抢走的部分雷同。
“这些年,有一事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能叫我云氏满门甘心殉道,必定是亲眼见过真正的遗诏。
可先皇顾命手持遗诏,即便蛰伏不出,不保太子,也断不会恶意挑起事端,置旧主唯一血脉于死地。
矫诏之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直到见到它……臣才豁然开朗。
陈氏当年本想烧了传位诏书,来个死无对证。
可引火就焚之际,却得高人提点,方知高宗遗诏竟是正副两本,正本昭告天下,继位大典后于礼部封存,副本原应祀于宗祠,以备不时之需。
怎知事到临头,原定送往宗祠的那册,却不见了。
原是高宗死前多想了一层,副本被他一分为三,秘密交予三位朝臣手中。
便是高人带来这消息,受他点拨,陈氏留了一线。
陈愈没有烧光那诏书,而是暗中昧下一部分。
后来,果真如高人所料。
十几年间,顾命蛰伏不出,遗诏副本也毫无头绪。
陈氏斗败了宁霖一系,虽得一时之胜,可先皇遗旨好似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叫他们始终无法安心。
最终那妇人想出毒计。
以传位诏书残卷冒顶顾命遗诏,诓骗保皇党起事,又以保皇党证供,钉死宁霖谋逆罪行。
如此,即便顾命只认怀仁这个太子,可谋反的太子与逆臣无二。
用这样的手段,搭上数万无辜性命,陈氏终是助明孝坐稳储君之位。
陆大人,陆高人,老夫说的对也不对?”
被cue的陆大人,正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陆渊。
也即截下云鹤编书大业,为万千举子编科考官方教材却编了几十年尚未付梓的那位。
他已然须发斑白,闻言也只支起上身,轻喝一声。
“满口胡言,胡乱攀咬,我与云氏从无瓜葛,与太子党亦不亲近,犯得着行此恶行?顾大人老来真是越发混账了。”
“毫无瓜葛?我看不尽然。”
他施施然道出一桩旧事,“当年陆大人年轻气盛,自负才学冠世,曾于学子中夸下海口,只要登门拜师必得云鹤青眼,不想却被恩师以心性不纯拒之门外,是也不是?”
陆渊不答,只无意识压下眉梢。
“如此一桩小事,你却记了一辈子。
后来你一举高中入了翰林,自此收敛锋芒,旁人无不以为你听了劝转了性,自此沉心学问,没成想不显山不露水间,你竟步步为营,逼死了云鹤。
会咬人的狗不叫。
陆渊,怪我们小瞧了你。
这些年,你暗中替陛下筹谋,已然以军师自诩。
陛下也爱惜你,不曾将你放在显处授以高位,倒是瞒天过海许久。
若不是我那二子心眼格外多,初入翰林便翻出这旧事,又得他一语中的,品出密信当中你阴暗扭曲的忌恨之心,我甚至想不起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可也正是这么一号人,叫他扣起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翰林学士时常替君王代笔撰拟册文,不仅与皇帝近前掌印太监相熟,与宫中织造、空白圣旨监管各司亦有交情,唯有你能探听到帝王拟旨先后的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另一份遗诏的存在。
以此为饵,你利用陈愈做下弥天死局。
那纸檄文、那些激将所用的密信,虽是皇后代抄,却都是出自你手,这才叫文风与笔迹大相径庭,令我等屡查无果。
陆大人,我猜的可对?”
他真真假假掺着说,叫陆渊面色难看至极。
“荒谬!”
陆渊倒是沉得住气,回答他的,仍只此一句。
老翰林以为陈年旧账,只要他抵死不认,顾准定然拿他无法。
何况主谋本就是陈氏父女。
整个杀局里,他不过就是卖了个消息,顺带写了几篇激将文章而已。
如何清算,他也不惧。
见他这般耍横,顾准轻笑,也不生气。
“可惜你机关算尽,还是露算一处……不过你这脑子,大抵是想不明白错在何处。”
在陆渊惊怒的目光里,他低低叹息。
“哎,也难怪区区几本四书五经,你修了一辈子,还没我儿那黄毛小子修得明白。”
这话委实扎铁,陆渊克制许久的伪装终是破了防。
他面容扭曲,疾言厉色,“你这匹夫,又懂什么?”
顾准回应他的,只一声亘古流传的“呵呵”。
“陆大人,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尤嫌气陆渊不够,指着留仁手里那叠子“罪证”。
“你那本子,十年来刊行三次,次次被学子抵制回炉重造,我儿十六岁稚龄,编的本子却满朝哄抢,排队排到了十年后,我要是你,干脆拿亵裤蒙住头脸,再不见人了!”
“顾大人,悄悄十七了。”
圆脸老头正说得兴起,冷不丁被谢昭插上这么一句,叫他差点破功。
他怒瞪这厮一眼,被戳了肺管子,只好加倍戳旁人肺管子。
“陆渊,如你这等蠢货,如何发的痴心,竟妄想顶替我恩师,成为下一任国士帝师?”
也不怪顾准奚落。
陆渊学问谋略都不如何,却平白生着无尽的自信。
他利用陈氏扳倒云鹤如此轻易,便真以为陈氏愚笨至极,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殊不知后宫斗士陈皇后并不痴傻,为了日后好拿捏他,早将陆渊写来的檄文、密信偷龙转凤,一一昧下。
陈氏失势,这些便是他们东山再起的资本。
哪知阴差阳错,白白便宜了顾准。
能拿下这些关键证据,还要感谢泰王留下的那只猫。
那夜“孔夫子”叼着关键证据闪亮登场,顾悄原以为只是偶然,可第二日宁暄却抱着猫找上门,直言叫顾悄还他猫坎肩。
这般顾劳斯才反应过来,那遗诏竟不是“裹尸布”,亦非泰王所留,而是皇孙搜罗来替猫御寒的上等锦布……
猫坎肩已然上交,还是不可能还的。
不止不还,顾劳斯还拐了谢老太君的球球,与宁暄发展出一段深刻友谊。
得了宁暄青眼,小顾凑不要脸地哄着心智只有几岁的宁暄,陆陆续续盗完了陈皇后的棺材本。
与陆渊往来密信,自然也在其中。
……
这无赖打法,厚脸皮如顾准都自愧弗如。
场外,扒在窗口呈望夫石状的小顾突然“阿嚏——”一声。
他揉了揉鼻尖,眼见着日头高起,心道不就选个状元,这传胪怎地如此拖沓?
却不想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整个大宁都变了天。
顾准既做了万全准备,自是知晓陆渊并非主谋。
但他要的,只一个恶有恶报。
法理公正,歹人怎配?
他就是要陆渊也尝尝蒙冤至死的苦楚。
何况神宗朝一贯流行定人罪行不须证据,只凭皇帝金口玉言。
是以他矛头一转,好整以暇向神宗道,“陛下,年节已过,老臣却迟迟等不到回程的旨意。闲来无事只好在京中乱逛,你猜臣撞见了谁?”
他说一半留一半,目光直直,毫不避讳望向神宗。
“贼子徐乔竟没死透,陛下金口玉言诛九族之人竟还好生活着,你说奇也不奇?”
其实半点不奇。
神宗急着灭口,顾准哪有留人的余地?
可这丝毫不影响他诈一诈狗皇帝。
“徐氏见到我,为保命竟又交代了许多。
其中就有陆大人如何通过他攀上帝王门路,又如何与周氏、陈氏沆瀣坑害忠良的证据,既然陆大人咬死不认,陛下不如召徐乔当堂对峙?”
顾准微胖的脸上一派赤诚。
徐乔留没留证据顾准不知道,但他是稳稳拿捏住神宗要脸的脾性。
果真,神宗听懂了他无声的胁迫。
徐乔不止是他的耳目,更是替他传信的口舌。
陆渊献计,是他授意,陈氏构陷,有他推动,如此阴私,怎可呈于朝堂?
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这时节他也不敢赌。
老皇帝默默咽下喉头老血,艰难开口。
“不必了,既是秦昀办的案,朕断无不信的道理。”
他倦怠扶额,“当年是朕轻率,令恩师蒙冤数十年,既已查证当年谋逆乃陆渊妖言蛊惑,是陈氏栽赃构陷,朕自当还老臣一个公道。
谢爱卿,即刻替朕拟诏,追封云鹤为魏国公,谥忠穆,云氏门生,悉数平反。
至于陆渊,以一己私怨酿下此等祸事,判凌迟;陈氏虽为从犯,亦难辞其咎,废黜陈氏皇后之位,赐鸩酒。”
顾准早料到是这个结果,闻言十分配合地稽首谢拜。
满堂装了一个上午的鹌鹑们如蒙大赦,也跟着行礼。
一时间山呼万岁的嘈杂,盖过了陆渊微弱的喊冤。
不待他继续,早已有几个锦衣卫眼疾手快将人拖了下去。
眼见着又促成一桩冤假错案,顾准微微发福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
从徐乔到周月,从柳巍到陈愈,直至今日的陆渊,他一步步逼着神宗亲手断腕,就是要钝刀割肉,叫他把恩师自缢前的绝望,一味一味全都体验一遍。
左膀右臂,被削的仅剩一个方家。
独木难支,也不影响顾准赶尽杀绝。
赶在留仁高唱退朝之前,老大人脸皮甚厚地发问。
“陛下,吾师之冤已洗,可臣的冤屈呢?
方才方家罗列罪行,条条桩桩,都须以云门谋逆为前提。
既然陛下也信这是莫须有的构陷,那方尚书是不是也当给臣一个交代?
老夫愚钝,试问你父子二人,我顾氏不惑楼,何时宣扬过异端邪说,又是哪里有结党谋逆之行径?
可别拿我宗族那些无名牌位说事。
诸位大人扪心自问,谁家宗祠没备几个空牌位以备不时之需?
如我等这般老货,生死难料,指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难不成真等死了才去寻人现砍木头、造棺漆牌?”
众人:……
谢邀,我们年富,还能再撑个几年,不急这身后事。
方徵音脸上一阵青黑。
自他那侄儿犯浑突然攀咬起谢昭,谢氏公然亮明立场,他便知神宗与他大势已去。
原以为顾准忙着理旧账,顾不上与他较真,没想到这厮不仅记仇,记性还好。
一通质问下来,他唯有沉默以对。
旦夕祸福,全凭圣上裁决。
可侄儿不知深浅,犹自顶了一句,“顾大人当真说笑,今日以前,云门尚未平反,便视同罪人,而你顾氏却私修族谱,暗中拜祭,如此大逆之举,怎可就此抹去?”
“哦?你说那族谱?”顾准和蔼一笑。
“不是你方氏以无辜小儿性命威胁,才逼得我族六房小子做下伪证?”
他话音未落,就见顾云融鼻青脸肿地被带上来。
远远觑见黄袍,他便没出息地跪倒在地,一边胡乱道着“陛下恕罪”,一边涕泗横流地诉说他在休宁遭受的无妄之灾。
“陛下明鉴,小人虽然只是个秀才,才疏学浅留在族中修谱,却也谨记朝廷政令,戴罪之人不得入谱,是以从不曾誊录过十九年牵扯谋逆的几房姓名。
可乡试后几日,这通缉犯突然闯入我宗祠,捏着小人胞弟的喉咙逼迫小人……逼迫小人重抄族谱。
他定要……定要小人将拜入云门的二房、四房、五房统统写进去!
小人自知此举无异于谋逆,可……可胞弟才一十二岁,何其无辜?
小人不忍,便遂了这歹人的念!
只求陛下念在小人迫不得已,从轻发落!”
方白鹿气红了脸。
他指着顾云融厉声道,“你胡说!休宁谁人不知,你六房与十二房势同水火?便是你听信谗言,为拉十二房下水,才做的这本阴阳谱!我何时逼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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