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融抖抖索索,“小人……小人是与十二房不合,可……可小人有脑子,顾氏各房,同宗同族,一体共命,若是坐定十二房谋逆,六房必定株连,我是驽钝,可也并非无脑,怎会做得出这等蠢事?方公子,即便诬陷,也请你寻个差不多的由头!”
三言两语间,朝臣们已完成了站队。
显然顾云融说得更在理。
方白鹿吃了如此大一个哑巴亏,这才明白他早就入了顾家的套。
顾氏不和,原来是钓鱼的饵。
若顾家团结,铜墙铁壁自是难破。
可一旦不慎破了,必定也叫人防不胜防。
顾准实在没有余裕顾及内墙。
这老贼干脆把心一横,留个了破铜烂铁、四面漏风的顾氏给敌人。
族学乱斗,各房离心。
乌烟瘴气之下,唯有一个清正的族长,勉力维系着昔日荣耀。
怎么看,怎么破绽百出,最好拿捏。
可惜钓来钓去,也只有方白鹿这一只呆鱼上钩。
还是顾悄不小心□□的……
顾准暗叹一声:这荒年,鱼都难钓些!
眼见着方家不中用了,不待皇帝断尾求生,顾准径自替他断了个狠的。
“陛下明鉴,方家如此行事,顾氏并非头一个吃亏的。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十三年前的京兆孟氏?”
自然记得。
顾准辞官后,孟氏掌过一段时日户部。
孟芹此人,虽清正,却也不呆板。
借着顾准打下的底子,那几年也将户部打理得仅仅有条。
神宗属实过了几年宽心日子。
只是军备开销太大,累年入不敷出,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而粮米盐铁皆是民生,孟芹不忍在其中克扣。
他多方考察,最后定下在铜矿上做文章。
只要大宁能够产出足量的铜,有了足够储备金,户部自然就敢加印钱币以供军备。
可他动起来才发现,彼时江西、湖北、南直几大矿区,早已被前朝掘空。
唯有云南,尚有存量。
可云南荒僻,又有陈愈门生镇守,只弄清其中内情就很艰难,更别说夺回朝廷的开采权。
何况因着明孝太子这层关系在,陈氏根基深厚。
他一个小小户部侍郎,蚍蜉岂能撼动巨树?
进退维谷之下,他将消息透露给同为侍郎的方徵音。
本是想寻他一同商讨对策,哪知这人转头就将消息卖与陈家。
不多久,孟芹就因贪腐被抄家。
即便整个孟府,两袖清风,可差役依然从库房抬出十万黄金,此外,还有西汉的玉器、唐时的彩俑、宋时的书画,等等不一而足。
而恰好满朝皆知,孟芹唯一的爱好,就是搜罗旧物,玩赏骨董。
神宗不是不知孟芹冤。
可既然有人愿意出如此高价买他性命,神宗也乐得白捡这个便宜。
官员他有的事,钱却委实难得。
彼时他的神机营要配最强力的火炮,正缺这一大笔银两。
只是他没想到,顾准这厮翻案翻上了瘾,连这等陈芝麻烂谷子也要过问。
他怒极反笑,“朕竟不知,顾卿竟有干大理寺的才能。”
“非也。替孟大人翻案只是顺便,臣最大的心愿,是替陛下分忧啊!”
他面上噙笑,轻易就将湖广、江西两地明孝千方百计隐瞒的实情说了出来。
“户部缺钱,积弊已久,这在朝中不是秘密。
你们只知是铜矿枯竭,产出艰难,以至于举国银贱铜贵,成一时怪像,却不知云南早已出了一座大矿山,一年所出可抵湖广、江西、铜陵三处总数的五十倍不止。”
说到钱,神宗坐不住了。
他哑着嗓子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顾准低低重复了一遍,在神宗惊怒交加的目光里,一席话轻轻慢慢,就叫方徵音万劫不复。
“原本十三年前,孟大人就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陛下。可惜同为侍郎的方大人贪功,竟为了区区一个尚书之位,与窃国者私通,一道瞒下如此要事。”
“陈愈自此牢牢把持云南,作为交换,他助方家掌控湖广、江西。两地缘何生乱?不止是豪绅围湖垦田的压榨,亦有方大人年复一年加诸的繁重矿役。
可惜无论方大人如何使劲,一如公牛无法产乳,空了的矿山也产不出足额的生铜。”
眼见着方尚书颓然失魂,顾准慢悠悠又道出一桩阴私。
“老伙计,有时候我挺同情你的。
陈愈那厮拿你做冤大头,真真骗得你好苦。
他手里不仅有矿,还多到百年开采不尽,可他就是冷眼旁观,看你捉襟见肘、遭帝王厌弃,看你穷途末路、屡出昏招自掘坟墓。
当然——”他话音一转,与神宗对上,一字一顿,“也冷眼看陛下入不敷出,终行暴政,尽失民心……”
“眼下得知真相,再回想湖广之行,你一路替那豺狼遮掩,不知方尚书作何感想?”
方徵音身形踉跄,跪着都差点栽倒。
面上血色尽失,哆嗦着唇舌说不出话来。
神宗眸中有火,只盯着顾准问,“那矿产在何处?还不速速道来!”
顾准无辜地两手一摊,“孟芹死了这么些年,老臣与他素未谋面,如何得知?
这些阴私,还是臣奉命彻查湖广、江西民乱时,凭诸多细碎证据拼凑还原而成。
不过陛下莫急,臣虽不知,但有人知。
既然方尚书当年告密成功,想来应是知晓位置的,不若陛下拷问他试试?”
可怜方徵音,才从天牢出来,又匆匆送回了去。
只是这一遭可不是思过,等着他的将是东厂最新式的十大酷刑。
可纵使皮开肉绽,他也难从孟芹几句语焉不详的形容里,替神宗找出陈愈藏得密密实实的矿山所在。
惊心动魄的半天过去。
帝王退朝,群臣散尽。
唯有顾准与谢昭落在人后。
老头快意地紧了紧手中诏书,“谢锡那老匹夫,还不打算奉诏迎主?”
谢昭却轻笑一声。
“大人未免太过心急,且先寻到最后一位顾命再说。”
哈?
顾老头再度哽住。
他想得挺美。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消顾情提回陈愈和鞑子的人头,便是因果两消、帝星归位之时。
届时遗诏一出,又有苏青青藏匿多年的传国玉玺加持,顾情何愁稳不住地位。
可眼下这后生却告诉他,最后一位顾命至今还没着落?
“喂,感情谢锡那老匹夫这么多年只顾着当奸臣,什么正事都没干?”
谢昭不置可否,“大人想知道,不妨亲自去问他。”
一句话气得老岳丈跳脚。
他自诩是个歪脖子树,哪知道貌盎然的谢锡比他更歪。
他虽然看起来没个正型,内心却最是端正。
即便装出叛离师门的假象,也决计做不出伤害同门的事。
谢锡却不同。他君子端方,内里却黑得很。
即便领了先皇遗诏,却也能冷情冷血,替神宗屠尽忠良。
当年三路平叛的军队,有两路都是谢家的人。
顾准如何也想不透,这老贼是怎么狠下的心肠。
后来顾悄无意中一句“谢与顾,共事一主”,叫他久久不能相信。
乃至后来即便接受了谢锡的友军身份,也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会与那老贼说一句话!
可马上他就要食言了。
顾命的第三人,他敲着脑壳想了几轮,也不知是人是鬼,是生是死。
但他肯定,绝不是秦昀。
他怒瞪青年一眼,骂骂咧咧,“你这奸滑后生,忒得不孝!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计,叫我那傻儿子死心塌地!”
“怎敌大人好手段。”
谢昭轻描淡写回敬,“我耍奸不过取个真心,大人要的却是命。”
所以他与谢锡,本质还是相同。
这天聊不下去了。
顾准理亏,甩着袖子落荒而逃。
这辈子造的孽太多,只待除去坐上那位真正“祸首”,届时他定会谨遵师训,从此再不做违心之事。
气走岳丈,谢昭停下脚步。
片刻后,大太监留仁悄然跟了上来,拦路行礼,“大人,陛下有请。”
谢昭一点都不意外。
他神色淡淡,只道,“带路吧。”
御书房内,老皇帝色如金纸。
他半倚着椅背,一手按着胸口,垂着眼喘息。
到底是再没力气盘玩镇纸。
谢昭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很快敛下。
他对神宗一如既往尊重,并不因今日:逼宫而有所轻慢。
“臣参见陛下。”
青年长身玉立,执礼亦赏心悦目。
神宗却似第一次见他,抬眼用浑浊的目光盯了他良久。
“景行,你是朕最欣赏的臣子。”
“臣谢陛下抬爱。”
“朕以为,你我是君臣,也情同父子,可你却一直在骗朕。”
谢昭敛眸,并未应答。
此前数十年,神宗需要他这把刀,他需要神宗这只手。
互相利用的同时,也诡异地在某些方面惺惺相惜。
神宗掌无上权柄,却孤家寡人;他跳脱轮回,也茕茕孑立。
同类的共鸣叫他们彼此间多了一份默契。
他不会动神宗的权,神宗也不会动他的念。
如此平衡之下,神宗信任他,他也信任神宗。
可惜,当他的念卷入神宗的权,这份平衡再也维持不住。即便他拿出君子协议,也止不住平衡崩析的速度。
说不惋惜是假的。
短暂静默后,神宗再度开口,“谢家这是定下顾悄了?”
这试探如此直白,谢昭却似毫无察觉,“不曾。”
老皇帝一愣,“那是宁昭雪?”
谢昭迎着老皇帝目光,再度否认,“陛下,谢家不会拥立任何一人。”
他缓缓剖白,“谢氏先祖曾答应过太祖,大统更迭,谢家务必遵从天授,不得干预。
若谢家也同朝臣一样,妄图以一家之言定一国之君,那与外戚权臣有什么区别?
所以高宗传位与你,谢家便听命与你;天命要你还政,我们便要确保下一任皇帝出自嫡长一脉。
至于最终是谁上位,谢家只信物竞天择,能者居之。”
“至于……”
至于天命为何不是你这一脉?
只因二三痴傻孙辈,如何守得住这泱泱国土?
他顿了顿,终是不忍揭露这残忍真相。
“陛下也看到了,高宗一脉有异星襄助、天命所归,你实在无以与之争锋。”
老皇帝颓然委顿,问出最后一个疑问,“朕的毒……究竟从何而来?”
抛开初时怒急攻心的假象,他早有所感,只是不愿相信。
这个问题,当属留仁最为清楚。
谢昭一个眼神,大太监就慌忙跪地,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回……回禀陛下,您第一次吐血,太医院就已警觉。排查许久,才发现……毒原……毒原是柳巍赠给老奴的一块好玉。
臣贪财,不知其中有诈,见美玉心喜,时时佩戴,不想竟将毒气过给了陛下。”
“另一样毒引呢?”
神宗似是动怒的气力也无,只盯着留仁的颅顶发问。
“毒引便是……便是泰王那块遗诏。”
“咳咳咳……果真是朕的好兄弟……咳咳咳……”
神宗猛然咳嗽起来,大口大口血色涌出,一如泰王当时。
吓得留仁屁滚尿流地奔出去,“太医——太医——”
谢昭轻叹一声。
“陛下,你曾问昭何为命?这便是了。”
当年他放任周太后过毒给胞兄弟,如今所受背叛与苦楚,亦是兄弟馈赠。
命运的回旋镖隔了数十年,终是报应到他自己身上。
与御书房内日薄西山的萧瑟不同,东边司礼太监唱榜热闹正当时。
谢昭遥遥听得一二。
“永泰二年三月廿三日,策试天下贡士。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另特设监学一位,授状元称号——”
“有,特敕状元,休宁顾悄——”
“有,新科状元,休宁宋如松——”
“榜眼,金陵黄炜秋——”
“探花,休宁原疏——”
“再有,二甲头名——”
“三甲头名——”
五人姓名念罢,是众进士俯、起、四拜的山呼。
随后约摸是执事官举黄榜出了奉天门,张挂于闹市,他耳力好,甚至听得见细碎的吹拉弹唱声响,那是顺天府伞盖欢送新科状元归第的仪仗。
宫内依礼亦有庆仪。
礼部宣“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随后是鞭炮轰鸣。
极乐之中,林院正匆匆赶来。
在宫人帮助下,将已然昏厥的老皇帝移到榻上施针。
一个时辰后,林院正苦着脸出来复命。
“陛下年事已高,这毒又来势汹汹,恐怕撑不过半年……”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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