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忽一阵风过,带起绯色袍袖猎猎。
谢昭闭了闭眼,突然道,“东风起了。”
他倦怠的眉眼舒张,抬手感受一番空气中的潮息,“林锦方,尽你所能,让他务必熬到今秋。”
额……
这没头没脑的命令叫院正头皮一紧,好似他同阎王抢人是多么简单的事似的。
可他不敢反驳,等到活阎王走远,才小声哔哔。
“活到夏跟活到秋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躺床上熬尸。”
因帝王突发恶疾,传胪之后的谢恩宴与孔庙祭,都由礼部苏训代为主持。
仪式结束后,众进士易冠服,这才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一场蜕变——“释褐”。
自此,他们便不再是民,而是官了。
只是国子监里立了碑、题上名,等待诸生的却不是康庄大道。
几日后,翰林院。
听得笑得极其和蔼的顾劳斯逐一念完他们去处,所有人都傻了眼。
成绩好的,全进了农水部。
除开顾云斐入工部见习,其余人等,分配去种稻、养猪、喂鸡、桑蚕不一而足。
在一众新进士的哀嚎中,大宁朝上最负盛名的一次变革,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178章
永泰二年四月, 琼林宴后,神宗以病罢朝。
自此不见朝臣,只令卫英传出一旨, “朕之疾不可劳。以朕意达内阁, 天下事重, 令首辅与阁臣审处之。”
没有皇帝干预, 在首辅授意下, 吏部很快组织了一场急选,从一众青年干部里择了合适人员补齐六部之缺。
新一界内阁班底,包括苏训在内, 都是激进的改革派。
是以南直隶诸多新奇做法, 首当其冲被拎上日程。
中古版扫盲在顾劳斯不造的时候, 如火如荼推开。
拼音、简体、数理化……一整套小学课本纳入官学体系, 不惑楼作为私学典范、官学补充,也趁势而上, 遍地开花。
得南直户部吴遇请旨,不惑楼还加增了一项招引良才、申办专利的权限。
为规范不惑楼管理,吴大人还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设想。
另增设一套名目为“自收自支”的官职体系。
将不惑楼收归官办, 各地分楼可由顾氏授权开办,但须在吏部登记备案,所用人员也须由吏部划定人员职数列入官户管理,但人员俸禄不从户部列支,由各地不惑楼自负盈亏。
至于人员招聘, 可从各地举人、秀才中选取,也可从“揭榜挂帅”的揭榜人中选聘。
此举好处, 一是缓解朝廷压力,二是敦促官员有职但有劳, 激发干部干事创业……额,干事挣钱的积极性。
这份折子一递上来,就叫吏部炸开了锅。
这么新的东西,阁臣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拿到晨会商议,赞同的、迟疑的、反对的,各执己见,更叫老中青三波人吵得不可开交。
自有那老臣,指着“揭榜挂帅”四个字跳脚。
“自古哪有官身得的如此便宜?叫我等男儿寒窗几十载,不如一个会养蚕的女子?岂有此理!”
“真真是旁门左道,不可与之!”
老大人还套了句谢大人新鲜出炉的锐评,拂袖梗脖子就是不同意。
这般动荡,惊动了老皇帝。
不惑楼在民间、尤其是士子当中声誉空前,他正愁不知拿它怎么办。
吴遇这一招收归已用,无疑完美替他解决了这一大隐患。
如此这般,以后世人感念不惑楼有教无类、文人异士感念不惑楼再造之恩,可都不再感念顾氏,而是感念他神宗!
于是,难得归隐的皇帝出手替这份奏折点了个赞。
一众大臣们瞬间安静了。
至于实行诸事,自是由谢昭这位吏部尚书主持。
书房里,谢大人似笑非笑。
“顾老师公考干久了,连事业编制都不放过了?”
小顾:……
等他一目十行扫完这方案,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咳,这吴遇当真是个触类旁通的人才!
竟真叫他琢磨出体制改革来。
“我发誓我可没向吴大人透露现代编制体系!”
他举手赌咒,什么行政编、事业编、军队编、企业编,他通通不知道!
“但是有一说一,想要发展社会公共事业,引进事业编制、推行体制改革是早晚的事。”
他掰着手指头,“你看大宁科学院第一批占的是行政编,可这不是长久之计,等到这边人才机制理顺,专业人才跟行政力量还是得分流!”
谢昭也不说话,就这样眼含笑意地看着他,直把顾劳斯看成个猴屁股。
尔后他不紧不慢,提笔在折子上朱批一句“旁门左道,不可与之;此策虚妄,恐误国是,望陛下三思。”
顾悄瞅着他下笔,满脑袋的鸡血突然冷凝。
他反思刚刚那番话,确实毫不顾及大宁实际,过于想当然,这般端着现代人的优越感在旧时代翻天覆地,好像……是他自不量力了。
小狗狗想到这,立马耷拉下耳朵。
一股羞臊之意直冲天灵,他放下杯子,撇开眼赌气道,“你就笑吧,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唔……”
他余下的话被堵在口中。
谢昭滚烫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他迷糊的想,平时那样温润的人,原来凑近了也是滚烫的。
过来好半晌,谢昭才放开他,眉眼弯弯道,“你本来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无论在哪都会发光,叫人目光不由追着你,久久难忘。”
这不是校友们时常拿来夸他这个男神的词儿吗?
咳咳咳……顾劳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大哥,你这商业吹捧一点诚意没有,词儿都能套错!”
迷糊劲儿过了,他金刚怒目,拍案而起。
“去去去,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旁门左道、不可与之是吧?渣男,你都这么说我好几次了!”
他这般容易炸毛,叫谢昭看的有趣。
也不急着顺毛,只拎起科学院琐事与他闲聊。
小狗注意力很快转移。
他们这一科,有了科学院,便直接罢了庶吉士考试。
翰林院?不存在的。
大历三十六年恩科二十多进士还没消化完,翰林院书多人少都不够分的!
吏部铨选?甭指望了。
有谢大人在,吏部文选清吏司多了一条规定,基层工作经验成为每年大选、急选的必要条件。
毕业分配只有两条路,一条进科学院深造,一条下基层历练。
至于这基层有多基?
据前线下基层的部分同志一线来报,他们其中一队去了云南边陲。
孟芹死前,将陈氏私昧的铜矿位置画在纸上,交给了唯一的儿子。孟氏平反后,玉奴脱了贱籍,恢复本名孟时安,这张地图也重出于世。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货币危机,这铜矿非挖不可。
是以第一队下基层的人,明着是赶赴云南土司支农支教,实则是领旨赴边寻矿去了。
每日在蛮烟瘴雾里穿梭,一边同土司咿呀学语,一边与陈氏余孽斗智斗勇。
必要的时候,还要背着炸药包,一路开山辟谷。
咳,苦,真苦。
传说的矿山并不十分难找,可这铜谁来挖,怎么挖,挖了又去哪里炼,桩桩件件都是大难题。
小林画着满脸的迷彩,猫在山林里。
他盯着不远处的黑矿坑,忖着下巴沉思:深山老林,人烟稀少,难为陈氏绑了这么些贫民、贱籍在这开山,可惜缺衣少食的,个个面黄肌瘦,一天也挖不出几十斤原石。
这产量……实在感人。
这么一想,陈大人掖着宝山搁方徵音跟前装乞丐,也不算全是骗人。
另一队人也没跑远,就横渡了浅浅一条海峡,做了崖州超级稻第一批先遣队。
海中孤岛,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时勇贫穷的老家跟这一对比,都算中上富农。
“有一说一,是因为我穷困潦倒才精准匹配到崖州的吗?”
捏着入职报道单,时勇不由想起赴考前家中无米的窘迫。
他握紧了拳头,黝黑的脸上透出一股子坚毅。
“没关系,既然我们来了,一定也会让这里一起富起来!”
领路的岛民投以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难怪新科进士能被派来这鸟不拉屎的流放之地。
指望这地富起来?还不如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
崖州生活远比预想的要艰辛。
南海气候湿暖,可旱地多水地少,红壤贫瘠不宜耕种。外加土著民口中可怕的夏季暴风雨,时勇要做的事太多了。
画地围田,开渠引水,沤制底肥改土……
做好一应准备工作,就等着第一批种子寄来,育苗插秧。
忙活完一天的工作量,时勇眺望火红的夕阳,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
“十年科举彷如一梦,要不是婆娘孩子不在身边,我都以为我从未中举,而是真真切切务了半生的农。”
“没事别瞎做梦,咱这务的可是大宁的农,有编的,旱涝保收的那种!”
同下基层的北方小伙拐了拐他,傻傻笑开,“嘿你还别说,果真是一行通行行通,俺这种地的水平马上要比俺爹强了!”
时勇:……
留在京城的,也不松快。
深造有多难?难于上青天!
科学院文化课和实验两手抓、两手严。
文化课主要靠谢昭。
谢·理科基本功很是扎实,基础的数理化生常识默一套不在话下,再结合顾氏藏书加以完善,用于做入门的专项训练勉强够用。
至于入门后,那就是研发阶段。
小顾摊手,能研发出什么,就看各人造化了。
他已经详细制定了一年期后的全套考核指标。
嘻嘻,皮鞭抽得紧,牛马才有劲。
牛马能有劲,康庄大道那不是近在眼前?
这话不止人听了沉默,科学院本院都吓掉了几片青瓦。
进院前,新进士们还抱有一股天真的优越感。
不少人义正言辞,“我等书生自有气节,誓死不学那污秽农学!”
可令他们大惊失色的是,除了农学,他们竟一科都看不明白。
那些新课本子,泛着墨香,每一个字他们都认得,可是连起来宛如天书。
硬嗑不仅废人,还痛伤自尊。
金属材料可分为纯金属和合金。
铁、铜、镁、铝及其化合物知识点汇总……
这是金属冶炼科。
生物遗传和变异的特征,使各物种既能基本上保持稳定,又能不断地进化。
脂肪、磷脂、胆固醇极其构成转化知识点汇总……
这是生物基础科。
炸药的一般特性。
物理爆炸和化学爆炸极其常见类型。
这是爆炸力学科。
这么对比,农学简直是天堂。
养猪、喂鸡竟然成为人人哄抢的热门专业。
这还只是文化课,实践课更是叫这群书生近乎昏厥。
金属冶炼科实验助教是道士,生物基础科实验助教是仵作,物理力学助教竟然是花炮师父同鲁班匠人……简陋的实验条件、缺胳膊少腿的试验器材,还有完全不靠谱的各类实践操作……
他们这是拿命在为大宁奋斗!
还是只拿实习工资的那种!
黄五发出哀嚎,“当初入顾氏族学,是我这辈子做的最离谱的决定!快乐赚钱躺平享乐它不香吗?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背表哥不可以娶表妹、寡嫂却可以嫁小叔?”
顾劳斯恶魔低语,“不是你殿试上大言不惭要推行社会基本医疗服务吗?如果你连最基本的卫生常识都不清楚,说得过去吗???”
生平第一次用手塞进牡马肚子熟悉马匹人工受精流程的原疏瑟瑟发抖。
他一度以为,读书的苦只要咬咬牙吃到中举——
直到他考上进士,才知道读书的苦咬碎了牙得吃一辈子。考试的结束只是牛马的开始,一边拉磨还要一边读书,这才是人生的真相。
“肤浅!”小顾嗤之以鼻。
“等你生了孩子,就知道人生至苦不是上班读书,而是孩子读书:)”
当然,单身小原目前还考虑不了这么远。
总而言之,科学院起步阶段,一片兵荒马乱。
一群脑袋里装满之乎者也的文科生紧急转型,头一个月生不如死。
天下无不偷风的墙,科学院里乌烟瘴气,传至朝堂,顾悄这个便宜监学自然又短不了一通申讨。
谢昭引他谈这个,自然不是无心。
他从一沓折子里取出几件,顾悄粗略一看,竟全是弹劾他的文章。
一篇篇义愤填膺,有几封还是出自科学院新科进士之手。
“上次殿试,我既与神宗摊牌,以他脾气定容不下我。封你作监学,无非是知你是我软肋,好想借你打个前战,敲打于我。
这几封折子,我若是处理,伤的是你,你我若是生隙,于我是小惩;若是不处理,伤的是我,渎职失察的小错积攒起来,就是他日后发作我的理由。”
顾悄:“……”
他迟疑地望了眼某人,“我合理怀疑你在卖惨。”
软肋是你自己供出去的,牌是你自己摊出去的。
以谢景行处事缜密、从不打无准备之战的尿性,这必定都是他算计好的一环。
顾劳斯才不信他“处境艰难”的鬼话。
“说吧,又是要使什么坏须我配合,才做这幅伏低做小模样?”
谢昭笑开,“学弟竟也学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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