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与我是竹马之交,早年间因阿翁之故相识,后虽因避嫌,章家与他家明面上断了联系,但至少我与他从未生分,亦时常有书信往来。”章文昭介绍道。
他想起前一世,他与此人便相交甚笃,后来他误入歧途也被对方多次规劝,甚至为他犯险进京,要当面敲醒他,只可惜他那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意孤行,未能领竹马一番好意。直至最后,对方仍想着要救他,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
“此人,”章文昭的声音更压低了几分,“此人名叫周散人。”
这名字着实是怪,更称不上好听,仿佛为他取名的父母根本没有用心,可这名字又的确极有含义。
宁远第一时间便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周散人,虞国皇帝封在东南沿海的藩王,东南王周敬世的独子。
说起这东南王也是传奇人物,这并非单指一人。周家祖上是跟着虞国开国皇帝打江山才得以获封,自此世袭东南王。这一代周敬世便是东南王,待周敬世百年之后,周散人就是新的东南王。从周敬世为独子取名为散人,就能看出几分东南王的作为。
都知道现今的晟景皇帝励精图治,使虞国海河晏清。但他猜疑心重,在西北边疆的萧老将军被他担心位高权重,已致仕的章忠堂宰相被他担忧有颠覆朝堂之能,这几乎掌握了虞国东南沿海的东南王自然也在他疑心之列。
尤其晟景帝也到了该要立储的时候,他自己疑心之外,又存了几分要为储君扫除障碍铺平道路的心思。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希望储君新上位时根基不稳,被这些权倾朝野的老臣掣肘,架空皇权。
其实东南王一直没什么野心,行事又挑不出过错,且每一代都主动送质子进京,以安皇帝之心。偏偏到了晟景帝,这一代东南王只生了周散人一个独子,剩下的全是女儿,朝廷想牵制东南王却不想逼得对方太紧,明面上总要过得去,自然不能叫这唯一的世子进京做质子。
周敬世感念皇恩浩荡,送了自己的女儿进宫为妃,又给周散人起了这么个名字,便是要安晟景帝的心。
“周散人的确没有野心,他只想继承王位,好好打理东南,叫东南百姓安稳度日。因东南王只他这一个世子,生怕出了岔子,他们与朝中大臣的联系已经断了许多年了。我与散人的书信往来,亦是几经周折,又有暗语相助。”
若今日坐在这里的不是宁远而是别人,这个别人定要对章文昭怒骂一句大逆不道。他怎么敢在晟景帝眼皮子底下与东南有所联系,谁信他真的没有旁的心思。
但宁远信,因为宁远不止与章文昭幼年时有过接触,与周散人同样有。
那是一年万寿节,东南王带着世子进京为晟景帝祝寿。许是因为宁远和周散人某些地方同病相怜,周散人进宫受到皇子皇女们的好奇与热情,但周散人偏偏喜欢同他玩耍。
说玩耍也不准确,好奇更为精准。周散人好奇宁远这个忍辱负重的五公主是怎么在宫里生活的,好奇他背负着这样的命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在住在宫里的那一个月,时常往他身边跑。
周散人小小年纪便初见未来的风姿,张扬、潇洒、却又有几分邪性。他会看着宁远被其他皇子皇女欺负,还要在事后问他有何感想,又会一时兴起用他的聪慧耍得那些皇子皇女团团转,时间就在他被欺负之后,也勉强可认为是为他报仇。
东南王是异姓王,与皇家并无血脉关联,那时候就有年纪相仿的皇女被周散人迷得不知南北,大着胆子说往后要嫁给周世子。周散人却会在第二日以极为真诚的态度给那位皇女送上礼盒,待对方满怀欣喜地打开,里面却蹦出一只巴掌大的蜘蛛。
周散人还会捉弄宁远,他不仅给其他皇女送蜘蛛,还会当着她们的面亲吻宁远的脸颊,说他以后只会娶五公主宁远。
于是宁远的下场便是被皇女们集体排斥与欺负,周散人再假模假样出面阻止,实则还要趁机戳戳他青紫的伤痕。再在没人的时候,赔礼道歉,给他送上上好的伤药。
当然,周散人扬言要娶宁远的下场也很惨,晟景帝怎么可能允许西北边陲大将与东南藩王联姻,因而周散人被周敬世狠揍一顿,几日都下不了床。
能动弹后,周散人还要被周敬世押着亲自去向皇帝解释,他对任何皇女都没有非分之想,他以后要出家做和尚。当然后一句是他自己加的,再次气得周敬世狠揍他一顿,又是几日下不了床。
宁远看不懂周散人,对方做事似乎毫无章法,又或许有他自己独特的不与世俗相同的章法,尽管同样是给宁远幼年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宁远记忆深刻,却还是更喜欢章文昭。即使周散人会打得别人哇哇叫,而章文昭被他几位表兄打得哇哇叫。
想着想着,宁远的思绪便跑偏了,竟想起阿宝那日的话,进而脑中小小的章文昭被表兄追撵的画面挥之不去。反应出来给章文昭看到的,就是他们说着周散人,宁远回想着回想着,唇边挂上了无奈又温情的笑。
“?!!”章文昭忽的心中警铃大作,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提起周散人不过是想要借周散人的财,怎么有种还没行动就先折了夫人的不妙之感?
殿下,你同周散人还有我不知道的过往?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与他也背着我偷偷联络多年了?
“殿下。”章文昭简直要抓耳挠腮,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宁远的回忆。他生怕宁远再想下去,他这驸马该下堂,换周散人来当了。
“?”宁远显然还未完全回神,带着笑意就望向章文昭,眼里一半柔和一半茫然。
“咳,看来殿下对周散人,很是熟悉?”
“。”宁远想想,不了解是真,但熟悉也是真。与周散人相处的那一个月实在难以忘怀,怎么不算是熟悉?
见宁远的反应,章文昭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他勉力维持着翩翩风度不动摇,话里已经带上了试探。
“看来殿下与周散人之间交集匪浅,倒是我自以为是了,还当拿出个宝来进献殿下,其实这宝早就是殿下唾手可得的了。”
“?”宁远后知后觉品出些章文昭的不一样,是酸意,不明显,但也可解释为对朋友的酸意。章文昭是不满自己被周散人蒙在鼓里,还是失落于他与周散人亦是朋友?
“我与周散人相交这么多年,从未听他提起过,与殿下也是朋友。指婚的消息天下皆知,他只是传书道一声恭喜,我还当他并不在意,既然早就相熟,为何不同我说一声,这杯喜酒定然是要请他喝的。”
“。”宁远算是明白了,章文昭嫉妒心起,这嫉妒与他猜测不差,两种缘由皆有。
“既然他与殿下同样有旧,拉他一同谋事便更容易了。”章文昭迟迟得不到宁远的解释,只好主动说回正题。
章文昭的朋友不多,也有几个,再不济绕过章家求助他的堂弟章文贺,以借条为凭借些银钱,也是可行的。
只是借钱,债主本就不负责管欠债人把钱用在何处,只要不与堂弟说其他,不与堂弟做其他,一句不知情就能让堂弟撇清关系。
他之所以选周散人,便是因为东南沿海关系着虞国海贸,向来富庶,周散人无心权力自然有心有力处处赚钱,问他要银子入伙,可谓源源不断。再者周散人本身极为聪慧,与朝廷周旋这么多年,最懂如何掩藏痕迹,与他们想要不被人挖出来的目的不谋而合。
但现在,他突然后悔了提起周散人,却仍旧不得不顺着往下说。
“不如就由殿下来写这封信,我来附笔。”
“……”哪知宁远听了这话反而为难起来。
“殿下可是有难言之隐,关于散人?”章文昭心情这才好了许多。
宁远点头,想要诉说,提起笔又觉说来话长,最后只在纸上落下寥寥几笔——多有误会,容后细说。
第61章 互相演戏
既然宁远都这般说了,章文昭还如何问下去。宁远不便写信,那就还由他来写,将事情原委说清楚,再隐晦提一提宁远,看看周散人是何反应。
知行报物一事敲定,他们在茶楼坐得也够久了,是该离开。
才出茶楼的门,就见响叔在街上寻找着什么,见了他们略一怔便急步过来。
“殿下、驸马。”响叔声音极低,是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宁远与章文昭的身份,“宫里来话了。”
“是父皇?”章文昭早有预感。
“是,皇上传召殿下与您进宫,刚送走传召的公公,仆便出来寻找,碰巧就在这里遇上,不过过去一刻。”
“来得及,先回府,殿下要换衣裳。”章文昭下令。
“是,殿下、驸马稍等。”阿宝匆匆跑远。他听出事出紧急,忙去不远处的车马铺租了一辆马车回来。
几人乘坐马车回了公主府,为进宫面见皇帝换上合适的衣裳,又给宁远梳上适当的发髻,由阿宝驾车,三人再次出门。
想也知道皇帝是为了什么召他们入宫,这一路上阿宝快马加鞭,紧赶慢赶赶在平时所用时间内,到达了皇宫。
宫门口早有晟景帝身边的太监在等候,阿宝扶着二人下了车就去城墙根下等着了。而小太监见着他们的身影,小步跑着迎上来,领着二人往昭阳殿走。
昭阳殿是前殿,不在后宫处,看来这次皇帝召见他们不会有皇后的参与,那么除了训斥章文昭前几日的“胡作非为”,必然还有正事要说。后宫不得干政,这件正事与朝堂有关。而能与现在的章文昭扯上关系的朝堂之事,也不外乎那一件了。
这次来接人的小太监年纪瞧着不大,约莫二十有余,一脸的机灵相,并无恶意。见宁远与章文昭对他也客客气气,便早早提醒二人一会儿见了皇上说话要小心,暗示皇上心情欠佳。
对方没有隐瞒,章文昭便放心试探起来。不管他知不知道所谓何事,不问,表现得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传到皇帝耳朵里,对方只会更加不悦。
“敢问公公,不知父皇传召是为何事?”
“哎呦,这个咱家可不知道,咱家就是在殿外候着传话的,可无缘得见圣颜呀。”
“公公为父皇做事尽心尽力,会有那么一天的。”
“驸马爷这话、哎这话可是折煞咱家了。”无人不爱被拍马屁,说的是吉祥话,也是所有宫里太监的毕生之目标,小太监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呵呵呵,那就多谢驸马爷吉言。”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往后还要指望公公多多照拂。”章文昭从袖中摸出一粒小金珠,递给小太监。以小太监目前的身份地位,这一粒金珠极为珍贵。
小太监将金珠收了,笑得更是见眉不见眼,“驸马爷客气了,咱家雷春雨,往后也要指望殿下与驸马爷多多照拂才是。”
小太监报了自己的名字,这便是往后如果有事,可以找他的意思。
“原来是雷公公,幸会幸会。”章文昭还冲雷春雨拱拱手,给足了面子。
宁远在旁看着,等过了昭阳殿的宫门,雷春雨不再继续往里走了,他才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扯了扯章文昭。
“殿下信我,我观雷公公有成为大太监的面相。”章文昭信口胡诌。
他哪里懂什么相面,不过是凭借上一世的记忆罢了。到他死时,雷公公并未成为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但已然爬高了许多,知晓很多事,能做很多事,对章文昭来说已经够用了。
宁远将信将疑,不知章文昭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一粒小金珠,公主府都拿不出来,往后章文昭多进几次宫,他那点“嫁妆”不等做起知行报物,只怕就要败光了。
想到这儿,一直很穷的宁远忍不住冲章文昭瞥去责备的一眼。就算这个雷公公真能爬上高位,以其现在的身份,也不至于出手便是金珠吧。
章文昭没有解释,迎面又有太监前来,这回是跟在晟景帝身边的大太监吕继芳。宁远的表情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吕继芳看在眼里。他心里笑笑,不点破。
见了晟景帝,帝王正斜倚在龙椅上翻阅奏折,吕继芳进了殿内先通报一声,然而晟景帝对于进来之人视而不见,假装没有听见吕继芳的话。
于是宁远二人只能站在下面候着,过了约莫半柱香,奏折被晟景帝随手扔在面前的桌上,已经站回他身边的吕继芳才再次开口,“陛下,康平公主与五驸马到了。”
“嗯。”晟景帝懒洋洋应了一声,抬手伸向另一本奏折的方向,身体却并未移动,仍旧倚靠着龙椅。吕继芳赶忙将奏折递给了他,也不再说话。
章文昭哪里看不出来,皇帝不就是在等他主动给个机会好让帝王出气吗,他一边暗自好笑想着要是今日只有宁远一人来,只怕父子两个能僵持到地老天荒,一边恭恭敬敬自己开口:“父皇,儿臣来了已有一会儿,不知父皇叫儿臣前来,是为何事?”
“哼,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就这点本事,还想闹出什么花样来?长京那些高官显贵你能斗翻几个?”
“父皇恕罪。”章文昭配合得十分完美,与宁远跪了下去,语气、神态都恰到好处,“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
“你叫朕明鉴什么?”晟景帝扬起个冷笑,“鉴你这几日到底在闹个什么劲儿?”
“儿臣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你府里的那些下人,不得用随你处置,朕也不会有那个闲心管你们两个在自己府上怎么折腾。但你借题发挥未免太出格了些,朕的七皇子宁令佶、朕的静妃,下一步要做什么?是准备欺负你们母后?还是干脆连朕也要教训了?”
“父皇!是儿臣的错,儿臣万不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心思!是儿臣一时得意忘形,儿臣甘愿领受责罚。”
“行了,你敢闹还怕朕罚你?你是朕钦点的状元,你的本事还能瞒过朕?朕这几日忙,今日得闲才听说,宁令佶去你府上还被你打出来了?有没有这回事?”
“绝无此事!父皇容禀,七殿下他的确来殿下府上做客,殿下与儿臣尽心招待,只是起了一些小误会,七殿下是自己摔伤,儿臣当时便说要找太医,也是七殿下阻拦。打人是子虚乌有,但害七殿下拂袖而去,确是儿臣不够周到。”
晟景帝又是一个冷笑,事情究竟如何,他既然问自然已经知晓。
小误会?把哑巴故意带到宁远面前还叫误会?章文昭倒是会卖委屈,他这是替宁令佶遮掩,还是故意在他面前表演个咽下苦果?还有尽心招待,好一个尽心招待的白粥咸菜,要是让皇后也来听听,章文昭只怕当场就要哭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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