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路远循坐标赶到，果见所谓壁画。
高功率的海底照明灯，将洞穴中的壁画点亮，没有色彩的画面，由敲碎的动物遗骸和贝壳，填出纵深，构成画面——
颇具原始感的叙事画，只要稍加辨认，便可识别，壁画上的主角，是人鱼一族。
“人鱼族真的存在过！”
“记录的，测绘的，手上的作业都别停！”
探索队按捺着血脉贲张的惊讶，调整心情，专注工作。
关路远则端着照明灯，极尽冷静地观察着壁画所呈现的完整故事。
故事伊始，人鱼同源。
因板块运动，族群分离，一部分族员决定上岸，进化成人类，一部分留在海底，则维持人鱼。
进化后的人类失去了许多能力。
关路远艰难辨别其中一些符号，凭方才在遗址宫殿中找到的吉光片羽，推测它们或许指的是“寿数、修复液和感应”。
再往后看，关路远注意到，一幅人鱼生活图，显示画面中的主人公，正在落泪。
壁画特地将眼泪刻画得很厚实，甚至还用容器盛接，以彰显人鱼眼泪的固体状。
人鱼的眼泪，真的是珍珠？
关路远恍然想起与念西澄的初见，那孩子曾几次被自己液体状的眼泪吓到，像是不适应。
原来，都是真实反应。
关路远仔细观察画中人鱼的表情，只见哭泣的人鱼表情痛苦。
虽穿着极厚的潜水服，但关路远还是感觉到一阵恶寒——
童话总说，人鱼的眼泪是珍珠，久而久之，这成了种美好的可能。
但换成人鱼的视角来看，这种可能一点也不美好。
眼眶盛满结石，只是想象，都是疼的。
关路远再次想起那个矛盾的事实——
念西澄说过，不哭是因为幸福，但哭才是好事情。
可若是珍珠状的眼泪，会给人鱼带来疼痛，念西澄为什么还要说，这是好事情？
只是，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关路远细想。
他敏锐察觉，脚底的海中陆地，正在隐约抖动。
“所有人，携带资料，退出遗址！”
关路远并不犹豫，当即立断下达指令。
在深海中的探索，每一步都要格外慎重。
稍有差池，或许就是遗址掩埋全队的惨剧。
探索队被分为几支小分队，分散于鲛人古国大地图的各处，同时作业。
所有分队收到关路远的指令，都立即执行，迅速带着可以携带的遗址古物，利落退出。
关路远清点人数，还差一支被分配到古国深处的五人分队，距离遗址出入口太远。
他不放心，便独自潜回分队所在坐标。
幸而双方顺利在中点汇合，关路远打手势示意加速。
忽而，遗址内海水流动骤变，像被无形巨手撕扯虚空！
重力捣出遗址内的漩涡，将六人裹进水流，往深处拉扯！
待几人静止，关路远发现，他们已经被卷到不知哪个密闭室内。
所幸室内也被填满海水，若是空的，他们一旦试图打开逃生通道，内外巨大的压强差，怕是会先把他们的身体撕碎。
“怎么回事？”有队员慌张问，“是地震吗？还是说，那只海怪回来了？”
“怎么可能回来？”另一队员说，“我们观测到那只海怪不见了，方圆几千海里都没搜到它的痕迹，以那海怪的体型推测速度，从这范围之外赶回来，我们探测也结束了，所以我们才正式入海。”
毕竟基地内是轮值制，关路远不在值时，其他人究竟是怎么观测海底情况的，他无法保证。
眼下，一个问题冒出来，关路远问：“你能保证那只海怪离开了遗址范围么？”
被问的队员怔住，“不在遗址周围，查不到声波，找不到图像，这不就是走了么？”
“还有一种可能。”关路远说。
“什么……”那队员在潜水头盔后睁大双眼，“难道说……”
“海怪”或许比人类想象中更有智慧。
它不是离开了。
而是，藏起来了。
几次震慑警觉，都没能劝退人类，眼下它销声匿迹，待到如今人类进入遗址后才发作……
目的很可能是为了……
一网打尽。
这个猜测出现在分队全员心头，哪怕隔着潜水头盔，众人也都能想象到彼此脸上毫无血色的惊惧。
似是为了验证众人的猜想，闭室再度摇颤起来。
伴随着剧烈晃动出现的，还有巨大的撞击声。
嗙！
嗙！！
嗙！！！
爆炸般的巨响，证实了遗址内发生的不是地震，而是被巨物袭击。
外力冲击使得六人完全无法稳定停止，他们的身体被甩动，在四处墙壁撞击，几乎无法交流。
深处的墙壁开裂，更多海水与碎石涌进来，压迫感使他们潜水服的测表发出警报。
轰。
撞击声止，大抵是那巨物疲惫，暂时休息。
六人终于得到短暂平静，观察室内，只见四周墙体数不清的裂隙。
“趁现在，找到可容人通过的裂口！”
关教授冷静的指令，给了分队成员无边的安全感。
诸成员当即执行，四下散开。
关路远也没闲着，靠近就近一条二十公分左右的裂口，往外辨别方向。
意外的是，关路远看到的，不是遗址的别处分室，也不是遗址外的深海。
他看到了宛如星辰深渊的巨大球体，几乎与他本人同高。
边缘珊瑚页一般的纹路，围着正中漆黑的镜状圆心。
那球体上下掀合皮肤，缓缓的，悠闲的一回合。
关路远屏息后退，心跳骤停一瞬——
他意识到，他看到的是眼睛。
他在和它对视。
*
“刘教授去哪儿了……”
整整一天没见到刘川柏，坐在便利店前陪俞梦含的念西澄，有点不安。
俞梦含卧在躺椅上，闭着眼悠闲享受日光，闲闲开口：
“管他干什么？他爱去哪去哪。”
“刘教授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念西澄更担心了，“而且我也联系不到关教授。关教授会不会也遇到危险了？”
俞梦含没说话，还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冥想。
正当念西澄以为俞哥会就这样继续不理自己时，俞梦含突然坐了起来，呼吸急促，像是从刚才的短憩中，感应到了某种危机。
“俞哥，怎么了？”念西澄眨着眼，问。
俞梦含眼睫扑朔，紧张道：“遗址出事了。”
“什么？”念西澄立刻想到，“关教授之前说，他这几天就会去遗址。他是不是也出事了？”
“……”俞梦含喉结一滚，额角出了细密冷汗，半晌才说，“大概率，是。”
念西澄二话不说，驱动轮椅转身就走。
俞梦含抬手拉住轮椅扶手，把小人鱼拽住，“你去哪？”
“我要去找关教授！”念西澄笃定道。
“你？”俞梦含气笑了，“你连走路都不会，你也不记得遗址具体在哪，你上哪儿找他？！”
念西澄却丝毫不动摇，“那我也要去找关教授。”
“你……你没有这个能力！”
“我要去。”
三次重复，让俞梦含意识到，无论念西澄是否具备这个能力，他都要去找那个所谓的关教授。
长发男人手一颤，收回，低头，叹息，久久才下定决心：
“我教你。”
*
“完了。”
传进队内频道的男声带着点哭腔。
正在指挥队员逃离出裂缝的关路远，回身看向那名队员。
“怎么了？”
殿后的队员说：“我的氧气瓶被撞瘪了三个腔室，现在只剩一个了。我可能……都撑不到回潜水艇……”
关路远看了眼那队员的脸。
很年轻且面熟的脸，或许曾经是他哪位学生，也或许只是经常一起科考的同事。
关路远深呼吸一轮，没细想，摘下自己的氧气罐，递过去，“换。速度快。”
“什么？”那队员慌张摇头，“不行，教授！您比我有本事，比起我，人类更无法承担您的牺牲！”
“我比你更有经验，所以我知道如何保证我和你都活下来。”关路远的声音依旧理智且稳重，仿佛眼下的决定，依旧不带任何感情，“换。速度。”
又是压迫感十足的指令。
那队员动摇许久，手指在氧气罐卡扣上犹豫，还是没摁下去，摇头，“不行！教授……”
“你在浪费时间！”关路远的声音难得有了波澜，像在指责，震慑得那队员几乎无法思考。
最后一次指令，“换！速度快！”
那队员瑟瑟缩缩，立刻解开卡扣，与关路远交换了氧气罐。
推队员钻出缝隙后，关路远最后一个离开闭室。
沿一条通道直行，为首的队员喜道：
“前面是出口！是回海底的出口！”
关路远提醒：“注意观察。室内外的气压差，加上刚才巨物的撞击，可能会在海底形成异常流动。”
比如，漩涡。
像方才遗址内的漩涡，上下空间高度有限，形成的漩涡力道都足够将六人困住。
若是将上下空间拉长，放大到整片深海域。
那么，深海漩涡的力道，将难以预估。
果然，为首的队员在出口观察后，紧张报告：
“目测……”声音颤抖哽咽，被无边的恐惧扼住咽喉，“目测五百海里外，巨物正往此处移动！伴随……伴随直径约五十米的漩涡，以时速千米，往这里袭来！”
“全员提速！”关路远提高音量，“潜艇就在西南方三百海里！人类比那家伙灵活，也比它脆弱，想活命，就不要停！”
活命！
教授说，还有活命的可能！
没有什么比关路远的话更具说服力，众队员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助推引擎拉到极致，忍受着身体强烈的挤压和撕裂感，冲出隧道，滚进海中。
大抵是注意到人类在加速逃离，那海中巨物，竟也加快了速度。
目标明确，就是这些人类！
因巨物提速，伴随它而来的漩涡也加快了速度，蚕食着遗址的外墙。
“不……行……”
“快！教授……”
通讯频道被隔绝。
巨物体型过于庞大，厚重的肉墙，将分队与落后的关路远的信号完全屏蔽。
关路远被堵在隧道口。
因为距离太近，关路远甚至无法目睹那只怪兽完整的身体。
死定了。
氧气罐的仪表开始警报。
关路远在这一瞬感受到了窒息、绝望，以及，无止境的孤独。
巨物在原地来回徘徊，漩涡经过，将关路远眼前的所有景象破坏殆尽。
念西澄。
关路远想起这个名字。
想起念西澄手工缝制的粉蓝小人鱼，还被放在潜水服的内袋，贴在他心口的位置。
几日前的视频通话还历历在目，他还跟他说，探索完遗址，就又能自由回家。
小人鱼还期待地说，那就可以经常和我玩啦？
好像，不能再一起玩了。
眼见漩涡的边缘将隧道口拆碎，即将来吞没关路远的身体……
他透过被遗址碎片划花的潜水镜面，忽然看见，本袭击人类的那巨物，竟调转身体，将关路远与漩涡隔开。
他听见巨大的鲸鸣在耳边响起，其中伴随着一声海妖婉转的啼鸣，似是伴唱迎合。
不行了。氧气，不够了……
关路远的手握住喉咙，干咳着，感觉自己体内的氧气，正被空瘪的氧气罐倒吸。
他来不及分析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巨物是不是在救他，巨物为什么要救他……
还有那声悠长的啼鸣，又是什么……
他眼前一片血红，他的鼻与喉火烧火燎。
他在濒死前看到蔚蓝海底，游来一条尾鳍生辉的人鱼。
尾巴是粉蓝闪烁的颜色。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眼皮，他昏昏沉沉。
他隐约察觉自己身体被搬动。
他依稀看见人鱼摘下了他的头盔。
他脑鸣，耳鸣。
直到人鱼凑近，将一个吻落在他的嘴唇。
第32章
午夜月光铺满海面，鳞动波光似人鱼的长尾。
寂静无人的海域之中，从陆地探出的一块岩舌上，被褪掉了潜水服的男人赤着上身，只着泳裤，仰躺在月辉之下。
经海水反折的光星，带着冷蓝，跃动在男人如古希腊雕塑的肌体线条上。
一只人鱼浸在海水里，手臂交叠在礁岩边缘，脑袋懒懒倚靠在臂弯里。
海水的浅层，依稀可见流光溢彩的粉蓝晕变尾鳍，绮丽眩目。
小人鱼没有说谎。
他果真拥有最漂亮的大尾巴。
哈……
闭目的男人深深吸进一口气，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看向海边的人鱼。
小人鱼也歪着头，看向他。
二人一时沉默。
36/43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