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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类的村子,为了保护人鱼私藏人鱼,遭坏人报复,全村毙命。因为善良的人有道德,而坏人没有,所以同等战斗力下,好人无法战胜坏人……”
“有一个人类,爱上了人鱼。他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富人夺走,生生折磨死在自己面前,他选择在人鱼的尸骸边自尽……”
“有人鱼联合试图抵抗,救回正在遭难的同胞,却因认知差异,被人鱼设陷,全军覆没……”
“听说有人鱼主动自断鱼尾,伪装成残疾人,竟真能在人类社会幸存……”
“听说王子的表兄得到启发,找到被封禁的秘法,试图将自己变成人,却因血统纯度不够,沦为不伦不类的畸形物种,最后选择自尽……”
“够了。”人鱼王子听不下去了,喝止了挚友的汇报。
挚友掀起柳叶般薄的眼皮,悲伤地看着人鱼王子,却见向来单纯的孩子,第一次露出坚定到堪称残忍的表情——
“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这件事一旦开始,就不能结束。它很可怕,持续时间未知,也许是永远。所以,你只有现在还能拒绝我。”
挚友虔诚回应:“王,我愿为你献上生命。”
“假如这件事比献上生命还要恐怖呢?”
“……”挚友沉默。
但挚友依旧愿意为了王子,做任何事情,所以挚友最终选择答应。
可挚友不知道,他的王要他成为刽子手,成为行刑人。
而处刑的对象,正是王子自己。
*
人鱼有一套完整的禁忌秘法,几乎失落。
只有太神见证过最初人鱼与人类的分家历史,因而记录下了这个方法。
取人鱼最纯正血脉的一千滴珍珠,由太神炼化一只人鱼的尾巴,即可进化出人类的双足。
只要太神仍在,伪装成人类的人鱼,依旧可以退化成鱼身,但需要承受生不如死的疼痛。
所有伪装成人类的人鱼,几乎不会选择这么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毕竟在此之前,需要有纯正血脉的代表,替上千子民,掉落万千眼泪。
而现在,这个代表,只有一个人选——
拥有最漂亮尾巴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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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多久了?”
“将近八百年了。”
人鱼王子麻木地看向遥远的海面。
“还要多久?”
“我不知道。”
已失去悲伤能力的行刑人,眼底带着比地狱还要冷的寒意,冷静地看着人鱼王子。
落泪了近千年,却不知还要再哭多久。
一开始,只是想到子民们过去经历的悲剧,人鱼王子就能掉下眼泪。
可情绪是有阈值的,久了久了,人鱼王子再回忆起同一件事,就已趋于麻木。
“我哭不出来。”人鱼王子看向行刑人,“你还有别的故事,可以刺激我么?”
“没有了。”行刑人答。
八百年。
再多的回忆,也都该讲完了。
再多的感情,也都该耗尽了。
“那么,就开始新的阶段吧。”
人鱼王子莞尔,明明要受刑的是自己,他却将温柔的手,抚上行刑人的脸:
“对不起,我的挚友。”
*
拔鳞、挖肉。
撕痂、撒盐。
精神上已感受不到痛苦,那就用肉-体来承受一切。
这极刑,就由行刑人来施予。
人鱼王子唯一的请求,那便是,不要让伤口,留在上身。
他想,未来将所有子民伪装成人类后,他如果还有期待,他自己也想变成一个好看的人类。
不知这是哪一天,人鱼王子在一株珊瑚边,被小海鱼吻醒。
他疲惫地睁开眼,听见海鱼跟他分享今天听到的美好故事——
听说,伪装成人类的人鱼,得到了人类领导者的庇护,成功开辟了一条隐蔽的通路。
听说,这些“新人类”,在人类的世界里,过得很幸福。
人鱼王子笑了。
可随即,他因为自己的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因为他在这千年来,第一次感到快乐。
而这点快乐,竟让他格外厌恶自己的处境,让他再没有勇气伤害自己。
不行,还有子民没能去到陆地。
我不能停在这里。
自这一天起,人鱼王子选择将自己囚禁进自设的监牢里。
他隔绝了海底所有能听见的美好声音、能看见的所有美丽风景。
*
受刑过重,愈合赶不上新伤,人鱼王子濒临死亡。
行刑人握着鞭子,手却颤抖,理智让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情,他却还是问:
“要不要救你?”
要不要救我?
人鱼王子好痛,痛得想要放弃生命。
好不容易快要死了,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为什么不干脆停在这里?
死了就舒服了。
死了就舒服了。
人鱼王子却哭着,说:
“救我。”
*
陆上人鱼族,日夜祈祷。
强大的信念,滋养着太神。
人鱼王子结束了自己千年的刑期——
他赐福的最后一个子民,是他的行刑人。
太神找到奄奄一息的王子。
王子身体破破烂烂,损耗得几乎不剩百年寿命。
太神说:我可以赐你人类的双腿,并满足你一个愿望。
因为人鱼族的千年祈祷,凝聚了足够的能量。
人类的双腿?
身心饱经摧残的人鱼王子,麻木地发现,自己已经不想要人类的双腿了。
与其说是不想要双腿,不如说,是他什么也不想要了。
有这双腿,没有这双腿,都无所谓。
人鱼王子没有期待。
太神说:是千年的苦难,磨损了你。你可以用那个愿望,忘掉你千年的经历。或许那时候,你还会有期待。
人鱼王子无所谓,所以他答应了。
太神抹消了人鱼王子千年苦难的记忆……
却同时,也抹掉了小王子所有记忆。
原来,为了提取眼泪,千年来,他大量利用自己美好的回忆,使得美好回忆与痛苦绑定。
忘记苦难,便也一起消弭了美好。
小王子,成为了一个空白的人类。
*
空白的人类,在海边被人捡起。
他忘记了一切,连带着人鱼应当隐瞒身份,都不记得。
可他还是本能地希望眼泪是珍珠。
人鱼不爱哭,可他还是本能地爱哭。
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类知道了原因——
因为千年的习惯,让这个空白人的身体记住,只要哭了,就能多一个子民获得人类的身份。
*
念西澄第一次听到关路远的《小美人鱼》时,因小美人鱼的遗憾结局,而落泪。
而第一次听到念西澄的《小美人鱼》故事的人类,亦是如此。
只不过,不是因为结局有遗憾。
人类只是想:
都结束了。
此后,小人鱼不必再哭了。
*
“很荣幸能和关教授达成共识。”俞梦含微笑致意,“一如我们约定的,您可以公开遗址探索的所有内容,除去对我带走的部分保密。”
关路远眼底泛着火烧似的红,燎得人攥着拳头,像在隐忍剧痛。
他沉默地听着俞梦含感叹的轻语——
“时过境迁,虽然人类的道德观,已与千年前的不一样了。但我亲眼目睹了当今人类社会,依旧存在迷信和愚昧。
“我不是不信任人类,我只是不信任全人类。世界有权得知真相,但不是现在。
“这千百年来,我们隐藏得很好。就让有心之人,以为这个种族,随遗迹一起灭亡了吧。”
“我明白了。”关路远回答。
“我很庆幸,他醒来的时候,遇到的是这个小镇,遇到的是您,关教授。”
俞梦含发自内心地微笑,赞许地看着关路远:
“我原本不知道,谁有这个资格陪在他身边,我唯一确定的是,‘这个人’必然不能是我。但是现在看到您,我有答案了。”
“……”
“最后拜托您一件事,关教授。我很高兴看到这座小镇如此包容他、疼爱他。虽然您并没有这个义务,但我依旧恳求,请给他更多无条件的宠爱。”
第34章
从基地出来,已是天色昏黄。
这是关路远第一次如此急切地产生,要回家的念头。
他要回家,回有念西澄在的小院子。
他想见念西澄。
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想。
可上了车,察觉自己的足尖几次没踩稳离合器,自己的手几次从方向盘上滑落,关路远才拔了车钥匙,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
他也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魂落魄。
匆匆打车回到院门前,关路远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院子里的嬉笑声。
他走到门边,看到院子里打闹的学生,和被围在其中的念西澄。
念西澄还在练习走路,左右各由一名男生架起,脚底已经实实在在踩在地上,从腕骨和血管的拉伸情况来看,确实是本人在用力。
一步,两步。
念西澄在众人的欢呼中,往前走着。
直到门边的人影被日光拉得很长,落在念西澄脚尖,小人鱼抬起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关教授。
“教授~”
念西澄展开笑颜,又用标志性的软乎乎的声音,呼唤关路远。
“咦?教授回来了!”
“看来是基地的加班告一段落了,教授这都几天没回……”
学生们的议论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关路远的动作硬生生打断。
众人眼见向来复己克礼的关教授,竟不顾周遭视线,径直上前,弯腰抄膝,将念西澄横抱起来。
“哎?!”
连念西澄本人都没预料,吓了一跳。
但对关教授的信任,让小人鱼本能不选择挣扎,而是顺从地用手臂环紧关教授的脖颈,疑惑地观察教授的表情。
单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关路远一直都是如此。
所以念西澄不知道关教授怎么了,满院的学生们也都不知道教授怎么了。
关路远咬着下唇,像是怕开口,就会有失控的情绪汹涌而出。
他将念西澄抱走,跨步上了阶梯。
“教授,”念西澄轻轻提醒,“是要回三楼吗?我们可以坐电梯的。”
关路远没说话。
关教授不说话,小人鱼也就不说了。
刚被抱起来还有些紧张的小人鱼,重新适应了关教授的怀抱。
在教授颈侧找到舒服的位置,小人鱼习惯地将头垫上去,安心窝在人怀里。
走到二楼,四下无人,关路远终于开口:
“疼么?”
简单的两个字,却颤抖不已。
听得小人鱼讶异,重新抬起头看关路远,仿佛教授不是在问小人鱼,而是在问教授自己。
“是问我走路疼不疼吗?”念西澄神情纯真,“其实前两天练习走路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疼的,但是今天就只有一点点疼了!虽然一点点疼可以忍,但好像还是使不上力气,所以我还得再练练,才能一个人走。”
“一点点疼……”关路远咬了咬牙关,才继续问,“你不是最怕疼了么?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关于过去的痛,关于现在的痛。
你明明说过,你特别怕痛。
“说来很神奇,教授!”念西澄兴奋的声音,总能清扫听者内心的阴霾,“自从那天我变回人鱼,见到太神之后,我好像更适应我的身体了!比如我的脚更有知觉了!还比如……”
说到这里,念西澄怔住了,好像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自己身体的新变化,因而语塞。
小人鱼看向关教授,见关教授也在注视自己,眼里闪着怜惜的情绪。
看到关教授,小人鱼就高兴了。
哪怕描述不出自己身体的变化,也不重要了。
现在眼前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念西澄搂紧关路远的脖子,眷恋地轻语:“好久没见到教授了,好久没这样抱着教授了!好久……所以……我好想你,教授。”
“我也……”关路远一哽,“很想你。”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念西澄的卧室门前。
黑漆漆的小屋熄着灯,关路远早已对灯开关所在的位置了如指掌,但今天,他没有探进手开灯。
他感应到一股莫名的阻力。
这股阻力,禁止他将怀中柔软的温度放下。
哪怕只有片刻,都舍不得。
“最近睡得怎么样?”关路远生硬转移话题。
“不怎么样……”意外地巧合,念西澄很配合,“我总是做很多梦,所以睡不好。”
平时若是听到念西澄睡不好,关教授多半会警觉。
可此时,关路远却心生一种卑劣的庆幸——
庆幸自己找到了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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