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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有许多语言，在这一瞬的眼神交流间，完成了对话。
变成人鱼后的念西澄，眼尾的皮肤上，都闪着似有若无的鳞光，像极了奇幻舞台的妆容。
关路远尝试着抬起手，尚未缓回来的手臂肌肉还微微颤抖，让他的手在距离小人鱼咫尺的地方，滞空。
念西澄却笑着，贴近过来，双手接过关路远的大手，捧上自己的脸，眷恋地蹭了蹭。
“教授。”
轻而悠远的声音，在海面回荡。
人鱼体的念西澄，连声音，都和平时的不太一样。
关路远的拇指指腹，轻轻碾过小人鱼的眼尾。
似是敏感，小人鱼颤了颤。
但没有躲。
关路远的拇指顺着向下，捏过小人鱼的脸颊，划过小人鱼的下颌骨，接着往下，在衔接脖颈的那块软肉，摸到了几道光滑软弹的膜。
这大概是人鱼在海底呼吸的腮。
分明被触碰了脆弱的部位，小人鱼还是没有躲。
他极度信任关路远，相信这个人类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
“你还能变成人类吗？”关路远开口，声音极度沙哑。
仿佛海底的劫难，一并撕碎了他的声线。
重逢的两人，开口的第一句，都无关刚才的危难，都仅与彼此有关。
“能。”念西澄笑着回答，“有人教我了。”
“还有什么变化？”关路远问，“比如，找回记忆之类的？”
念西澄摇头，“关于我自己的，我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过，我确实想起了一点点东西。”
“比如？”
“比如海底你看到的那位，是我们的太神。”
“太神？那只巨兽？它是什么物种？”
念西澄眨着清澈的眼，答：“太神就是太神。”
或许人鱼一族也没深究过那巨物究竟是什么种族。
关路远想。
光凭那近似古鲸的巨兽被赐予的名字，以及其对人类进入遗址这一行为的抗拒，可见，太神，与人鱼一族，是互相信任的关系。
既如此，太神对人类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可以体现人鱼对人类的态度。
至少，能体现古时两个种族的关系——
对立。
“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念西澄又说。
“嗯？”
“人鱼，是卑劣的种族。”
“……”
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
关路远蹙眉。
一个种族，几乎很难主动承认自己的卑劣。
就算真实存在这样的说法，也大概率是其他种族施以的评价。
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二人有很多话想问，又觉得无需开口。
念西澄想上岸，在礁岩边撑了撑上身，没支起来。
关路远双手插进小人鱼腋下，与他一起用力，把人鱼从水里捞了起来。
坐在岸上的念西澄，在海面上甩着尾巴上的水滴。
一下，一下。
像荡秋千的孩子，悠哉地晃着腿。
于月色下，关路远眼睁睁看着小人鱼脖颈边缘的腮，一点点融成平整的皮肤。
他眼角的鳞光，退回平日淡淡的粉，像是变身后还处于敏感期。
他颀长华丽的大尾巴，逐渐收拢成人类的两条纤长且白皙的腿。
念西澄继续晃着脚丫，突然发现了什么，眼前一亮，盯着脚趾头。
粉贝似的小趾头聚拢又舒张。
“哎，教授！”念西澄惊奇道，“我的腿和脚，好像不那么疼了！”
*
前来救援的基地直升机在海域来回搜索，很快找到了失踪的二人。
短暂的治疗后，念西澄回到院子里，在回归的学生团队陪伴下，开始正式的行走训练。
关路远伤情略重，被基地干员强制摁着，多住院了几天。
第一次“鲛人古国”的探索，算是有惊无险。
不过眼见念西澄出现后太神态度的转变，关路远有信心，第二次探索会远比第一次顺利。
但无需急于二度打扰。
第一次探索发掘的文物成果，足够基地研究很长一段时间。
关路远闲不住，还没痊愈，就拖着病体开工。
疲惫时抽空回院子陪陪念西澄，大多数时间，则浸泡在遗址古物的研究当中。
对失落文明的破译，最难却也最绕不过的部分，就是文字的解译。
文字，承载着文化、知识和科技，堪称文明的密码。
正因是密码，才需要破译，而一旦解开了密码，宝匣里的珍奇，则一览无遗。
关路远高强度浸泡在各色人类古籍中，与诸多历史教授一起寻找，在人类旧时文明中，出现过的与人鱼有关的蛛丝马迹。
虽说收效甚微，也确实有点成果。
古籍中还真有那么几个被老祖宗当做画或符号记录的人鱼文字，被标注了释义。
关路远所带的团队，就这么一本两三个字地，记录下已知的人鱼汉字。
另一队人同步联系上下文和归纳推理，推测出高频人鱼文字的可能含义。
人鱼文明研究有条不紊地进行。
还真给关路远找到了“人鱼是卑劣种族”的评价，只不过不是在人鱼的文物中，而是在一本人类民间传说的手誊本里。
那手誊本破破烂烂，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手记，连封面都没有，作者都是佚名。
“卑劣种族”，这几个字毕竟是念西澄说过的。
因此关路远一看到这几个字，就像被打了兴奋-剂，高度专注阅读文本。
只可惜，这本手记被翻来覆去读了三遍，关路远也没找到论证“人鱼卑劣”的实例。
也不算完全没收获——
第一，没有实例，反倒验证了关路远的猜想。“人鱼卑劣”这一评价，大概率是其他种族泼脏水的行为。
第二，这本手记里，提到了一个概念，“人鱼之战”。但令人意外的是，“人鱼之战”的参战双方，竟然都是人类。
“关教授，不好啦！”
就在关路远为新发现沉思之时，有研究员闯进他的办公室，慌张得连门都没敲。
如此失礼，必有原因。
关路远凝神，问：“怎么了？”
研究员急得快哭了，“有人没收了我们发现的人鱼文字！除了瓷器珠宝这些古董，他们没带走，所有壁画的誊本和刻了字的贝壳礁石，都被带走了！”
*
关路远慌忙闯进那间机密办公室。
因为跑得太急，他站定时，胸口还因喘气而泛疼。
他眼见室内一张长桌边，几名容貌精巧的工作人员，已经将人鱼文化相关的打捞物，封进保险箱中，准备带走。
其中气质独特的为首的男人，墨色长发及腰，背着手，肩背挺拔。
听到声响，男人转过来，掀起柳叶似的薄眼皮，冷淡瞥了关路远一眼。
只一眼，关路远就有种强烈的预感——
“你是……给我发匿名邮件的人？”
有极其高的权限进入基地，被上级默认允许带走他们发掘的文物。
对较含蓄的瓷器珠宝等古董视而不见，毕竟这些还能捏造出与人类相关的、似是而非的故事。
对文字相关的事物统一急切回收，目的，显然是要将真实的种族文明隐藏。
关路远猜，这位，便是人鱼通路的匿名邮件人，是曾要带走念西澄的人。
长发男人微笑，表情云淡风轻，抬手示意那些工作人员带着箱子离开，转而看向关路远，启唇：
“关教授果真聪慧过人，只是初见，就认出了我。”
“你是谁？”
“关教授可以称呼我为俞梦含。”长发男人依旧背着手，不打算和关路远握手，神情疏远戒备，“至于我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带走这些东西，我想，凭关教授的智慧，理应会有答案。”
“……”
关路远没说话，只沉默注视着自称俞梦含的男人。
俞梦含依旧面带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维持着对关路远，抑或是对关教授代表的整个人类种族的敌意。
倏忽，俞梦含问：“关教授，小鱼似乎很信任您。我想问，您认为，人鱼哭是好事吗？”
小鱼。
这个称呼一出，关路远就意识到，他不在的那段时日，俞梦含趁虚而入，和念西澄打过交道了。
不过念西澄并无异常，可见，俞梦含至少对念西澄没有恶意，也没有要强制将人带走的意图。
简单推理过俞梦含的立场，关路远回答：“念西澄说，哭是好事。但我不这么认为。”
俞梦含挑眉，好奇，“为什么？人鱼的眼泪能变成珍珠，人鱼的眼泪里含有可以治愈人类身体的成分。为什么不是好事？”
“人鱼的情绪与人类无异，哭泣大多是出于悲伤。此外，固体眼泪会对人鱼造成疼痛。既是如此，便不会是好事。”
“还有吗？”
“还有，”关路远继续道，“如果人鱼的眼泪被称为‘珍珠’，能被称为珠宝的一种，且人鱼眼泪的成分对人类有益，这就意味着，人鱼的眼泪，有利可图。”
关路远说到此处，俞梦含态度稍缓。
但关路远自己的神情，却愈发凝重，也因而，他开始领会俞梦含执意要隐藏人鱼种族存在的原因——
“我想，我或许猜到旧时人类与人鱼敌对的原因了。”
俞梦含嘴角笑意更深。
这次，不是虚假的礼貌，而是发自真心。
“也许，至少关教授，不是我想的那种，愚昧且傲慢的人类。”
关路远因内心的猜测，双唇紧闭，无法开口。
俞梦含塌下绷紧的肩线，似是卸下伪装，感叹：“难怪小鱼那么喜欢你。”
“俞……先生，”关路远也收敛抗拒，问，“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俞梦含答：“要带走这些东西，不会很容易。我有这种觉悟。人类有权探索地球上的所有真相，但，不是全人类。”
“……”
“我的许多族人都忘了过去，这不是诅咒，这是来自祂的祝福。可数千年来，我却逼自己一遍又一遍回忆。因为，我在等祂回来，因为，我要替祂记得……”
俞梦含说到这里，看向关路远，眼里盛着寿数有限的人类，无法读懂的，沉郁且悠远的悲恸：
“因为，我在等一个能承受真相的人。”
第33章
念西澄从关路远那里，听过人类版本的《小美人鱼》。
在那个童话里，小美人鱼最后化为泡沫，使那版故事有了个悲伤的结局。
关路远今天，听到了念西澄版本的《小美人鱼》。
可若是让念西澄本人来定义，他一定会认为这版加倍悲伤的故事，被自己改写成了温暖的结局——
*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海底王国。
在这个深海国度里，有一只美丽的人鱼王子，被纯正血统赐福，拥有最大最华丽的粉蓝色尾巴。
人鱼王子接替国王的位置，将灵魂与太神链接，护佑全体人鱼子民，成了整个种族的根。
根不能擅自离开海底，因而人鱼王子只能待在宫殿里。
好在他的子民知恩图报，会将听来的故事，刻在贝壳或礁石上、雕在洞穴的壁画上，作为礼物，献给人鱼王子。
人鱼王子通过旧日的壁画和子民们奉献的新知识，来了解这个世界。
于是，他得知，陆地上有个曾与人鱼同源的种族，叫作人类。
人类因为陆地上的便捷条件，伐竹取简、砍树造纸，知识得以便利传播，因而拥有灿烂的文明：
有歌颂情感的诗歌，有建功立业的戏剧，有隐喻自然的歌舞，有自由幻想的小说……
因为海底传播媒介不便利，知识几乎只在人鱼贵族之间流通。
得知子民们实则纯真却愚昧，人鱼王子十分心痛，因而羡慕并向往人类的文明。
连海底不曾见过世面的王子都向往人类世界，更不用说时不时会浮出海面，真实见识过人类世界的人鱼子民们了。
几乎所有人鱼，都向往人类的世界。
*
人鱼不爱哭。
因为人鱼的眼泪会化成珍珠，哭泣的时候，很疼。
可偏偏人鱼泪凝成的珍珠，既有观赏价值，也有医用价值。
或许是因为缺乏教育，也或许是因为本性善良，人鱼见不得人类悲伤。
每当人类“好朋友”向人鱼倾诉家里的贫穷或病痛，人鱼就会忍痛落下眼泪。
当人类社会第一次意识到人鱼泪的价值，当第一只人鱼遭人类欺骗，被人类捕捞上岸……
故事，就彻底变得悲伤。
海底的人鱼王子，感应到自己的子民，接二连三地逝去……
原本繁华庞大的种族，被猎杀得迅速萎缩。
人鱼王子很痛苦，却无能为力。
*
人鱼王子号召子民，抵抗本性的善良。
然而，人类拥有智慧，拥有与时俱进的话术和骗局。
于是依旧有人鱼，招架不住自己的善良本性，沦为人类的工具。
人类中，不乏善良的人，因被虐待致死的人鱼而心痛，选择抗议。
于是人类社会，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人鱼是卑劣的种族。
人鱼不计成本的愚昧和善良，就是卑劣的证据。
人类用这样的言论，合理化自己的猎杀行为。
久而久之，连人鱼自己，都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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