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如掣本想说他们也算相熟,但转念一想,根本不熟。
但世子说话的语气,总是叫他忘了这事,更像是个认识多年的朋友。
苻缭一愣,笑道:“那便叫殷郎吧。”
“我想问,殿下的腿是如何伤的?”
苻缭观察殷如掣的神色,果然发现他脸色微变。
“若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他道,“只是那日看殷郎相当担心殿下的伤势,不免担心。”
殷如掣刚要回答,忽然抓住了话里的另一个重点。
“世子说的是哪日?”
“是那日走山,我见殷郎尤其关心殿下的腿,故而有此猜测。”苻缭见他面色不对,连忙道,“殿下只是默认了我的说法,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一概不知,故而疑问。”
殷如掣长吟一声:“那日啊……”
他猛然反应过来,登时泄了气:“原来那日殿下说抵掉了,是因为这个。”
“什么?”苻缭不明所以。
殷如掣只是长叹了口气。
“世子太敏锐了。”他道。
于是苻缭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可是因为我的缘故,让殷郎挨罚了?”
殷如掣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梁,神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苻缭。
“这算得什么事,也要挨罚?”苻缭微微皱眉。
殷如掣见状,连忙解释:“殿下也很少这样了,那日就是有些小生气吧,也没动怒。”
他其实觉得那日主子更像是恼羞成怒,又觉得这情绪不会出现在主子身上。
苻缭见他也不是特别肯定的样子,问道:“殷郎当时既不知道是因为何事,为何不问清楚?”
殷如掣皱了皱眉,似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必要问呢?殿下就算是高兴了,要我在阶下跪三个时辰,也肯定有理由的。”他奇怪道,“不过殿下没这么做过就是了。”
“而且殿下若是真怕我不明白,自然会直说的。应当是没人能知道他的心思最好。”他道,“孟公公当初也和我说,少问多做。他跟在殿下身边的时间比我长,也不见得能完全懂殿下的心思。”
苻缭不大赞同。
这样一来,奚吝俭身边岂不是没有能够理解他的人了。
不只是他谋定的计划,还有他无处安放的情绪。
虽然奚吝俭定是觉得自己不需要,但周围若是能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大抵也不必终日冷着脸色。
十几岁开始便居于边疆,远离亲朋,而今又回到这个陌生的熟悉之地,这样常年的孤独确实会让他有这样的认知。
说起来,他的父母又是什么情况,才会让一个少年远离故土如此之久?
苻缭的视线涣散又聚集,终于意识到离大门不远了,连忙谢过殷如掣,趁着夜色回府。
直到回了自己房内,他才猛然发觉,关于奚吝俭的伤势这个问题,被盖过去了。
*
翌日清晨,苻缭借口与人游玩,早早地出门了。
他故意将此事告诉苻药肃,果然没一会儿,苻鹏赋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好在他似乎只对苻缭没去上任这件事而高兴,没说什么就让自己离开了。
其实只是任职的时间还未到罢了。苻缭腹诽。
到了璟王府门前,天才刚刚大亮,此时还未下朝。
苻缭原本想在外面候着,但恰好碰见殷如掣在检查府邸周围,便将他请进去了。
“殿下已经吩咐过了。”殷如掣是这么说的。
他的表情比昨日凝重不少,一股少年气的声音也显得沉重。
他负剑抱胸,察觉苻缭的目光,解释道:“今日早朝是要讨论千秋节的事,殿下与官家关于此事的意见不合许久。”
多的他不再说,教苻缭担心自己今日来寻奚吝俭,是否会给他添麻烦。
不过殷如掣很快补上了一句:“不过世子不用担心,殿下自有分寸。”
说罢,他停了停,还是继续道。
“世子似乎太过关心殿下了。”殷如掣目光移向别处,踢着脚下的石头,“自我跟着殿下起,没见过殿下出什么差错,无论是哪方面。”
苻缭顿了顿。
其实自己关心的是季怜渎才对,大概是常与奚吝俭说话,才让他生了这样的误会。
“殷郎应当也知我的心思在谁身上。”苻缭觉得这时候拿原主来说会更方便,“何况既然殿下心里有底,他没说明,自然是不碍事的。”
之前奚吝俭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最近他似乎更能接受了些。
“好像也是……呃,是这样么?”
殷掣挠了挠鼻子,回忆了一下,表情逐渐有些疑惑,不置可否。
两人正谈话间,一阵厉风忽然袭来。
苻缭突感不对,转眼便看见奚吝俭满脸怒容,从府门走来。
“世子来了。”他随意甩下一句,便往堂内走去。
殷如掣压低眉头,连忙跟在孟贽身后。
苻缭也看出奚吝俭情绪明显不对,想寻个理由离开,让奚吝俭自己处理一下。
却听见奚吝俭唤了声:“世子。”
苻缭看向他。
奚吝俭不说话,孟贽在一旁端上了茶盘,但奚吝俭没有要他倒茶的意思。
于是孟贽便一直举着茶盘,殷如掣立在椅子侧后方,低着脑袋,奚吝俭端坐在椅上,许久才眨了一次眼,像是被定格的皮影戏一般。
奚吝俭只是看着他。
苻缭起了层鸡皮疙瘩。
一呼一吸都被奚吝俭看在眼里的感觉格外突出,就像他能透过双眸操纵自己的动作一般。
他看得出来,奚吝俭这是在无言地迁怒。
奚吝俭此时一定是异常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就像以前那般,有意无意地惩罚着周围的人。
他很痛苦。
但受着他怒火的其他人同样也是。
苻缭鬼使神差地上前。
他离堂内有些距离,不远,他却觉得自己走得从来没这么慢过。
奚吝俭的视线只是追随着他,没有其他反应,像是某种暗示。
苻缭端过茶盘上的瓷杯,又拿过茶壶,为奚吝俭倒了杯茶。
他有些紧张,瓷片相接的清脆声音格外刺耳。
奚吝俭静静看他将瓷杯递到自己手边。
“殿下辛苦了。”苻缭轻声道。
奚吝俭盯着那杯茶。
颜色很淡,并不浓郁,对他来说就像是白水一般。
在微微荡漾的水纹间,他看见自己眼底的些许青黑,而后是苻缭关切的目光。
“嗯。”
他应了声。
另外两人明显松弛下来。
奚吝俭长长地吐了口气,刚要说话,就有小厮谨慎地来报。
“殿下,门外有总管来了,说殿下落了东西。”
苻缭心下一空。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送来的果然是季怜渎。
大抵是被迷晕了,他难得如此安静地躺在袋中。
毫无防备神情在这五官上,美得像大自然藏在一处角落的独特风光。
而那人一走,季怜渎便猛地睁开眼睛。
他是故意借着宦官之手被送回来的。
苻缭来不及去想其中含义,便看见季怜渎眉尾一挑,就要开口。
而奚吝俭刚有点舒缓下来的脸色陡然变了,眉头遽然压低,似乎比刚才的怒气还要大。
他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瓷杯,就要往季怜渎身上泼过去。
“殿下!”
苻缭连忙护住季怜渎。
热气蹭着他的发尾,摔碎在大堂的角落。
奚吝俭喘息未定,已经冷静下来,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景象。
苻缭望着他,显得有些可怜。
又要被他说教了。
奚吝俭心里的烦躁逐渐化为一堆死灰,无力地残渣堆积在一起。
他兀自起身,去了书房。
奚吝俭擦拭着房内的兵器,如同往常一般。
看着它们的锋刃被擦得锃亮,他才停下动作,转而去了卧房。
一推开门,先与他打了招呼的是室内的淡淡檀香。
奚吝俭的手登时放在了佩剑上。
他的卧房里不曾有这样的气味。
“殿下来了。”
声音一出,他又放下手。
苻缭也有些紧张:“我觉得这种香挺好闻的,便点了一支。”
奚吝俭不语。
这味道他知道,是作安神用的。
“是我求殷郎放我进来的,殿下若要怪罪,只罚我一人便是。”苻缭道。
殷郎。奚吝俭在心底重复一遍。
“又想说我什么?”他直截了当道。
谁知苻缭有些意外,愣愣道。
“只是想说,殿下要好好爱惜身子。”
苻缭纤纤细指撩开那层薄薄的香雾,燃着的线香就在他身侧。
“殿下是没休息好,加之要应对朝堂之事,不愉快也是正常。”
他没说得太直接。
奚吝俭是会迁怒,但方式与今日表现的不大一样。
比如对季怜渎,他该会逼着季怜渎把那烫茶直接喝下,而不是泄愤般地直接甩在他身上。
他刚才可以说是失态了。
刚才说话,连自称都改了,像是不愿再纠缠般地投降。
苻缭看着奚吝俭眼底淡淡的青色。
大概昨日送走自己后,他没怎么休息过,连轴转地就去上朝了。
奚吝俭缓缓走近他。
没有说教,没有诘问,没有他异想天开的指导与他三句不离的季怜渎。
他眼里满是心疼,让奚吝俭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看错了人,他想说的对象其实是季怜渎。
而苻缭告诉他没有。
质地上好的丝织,里里外外叠了三四层,肌肤的颜色仍是若隐若现。
他就那样站在床边,怀里抱着那只乖乖的绵羊,眼尾微微落下。
“殿下近日辛苦了,不如今日早些歇下,好好休息吧。”
第26章
奚吝俭喉结微微一动。
幽然的檀香环绕,渐渐地聚在鼻尖,似是有意地冒犯他。
他惯来不喜欢檀香的味道。
刚才念在它淡淡的,没打扰他与苻缭的份上,他没去在意。
而如今,这股气味愈发浓重,仿佛要无声无息地让他窒息。
如同那日冲天的火光,不断侵吞着一切的黑烟。
“殿下?”
苻缭的声音犹如一眼温凉的清泉,在黑压压的浓雾中破开了一道口子。
奚吝俭怎能不去回应。
他便见到世子温和眉眼藏着几分担心:“殿下可是不喜欢这味道?”
他的手已经挡在那线香前,用外裳上的毛呢掩住丝缕白烟,长袖微动,随时都能把那燃着的微弱红光给扑灭。
他这一挡,也挡住了那就要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
奚吝俭渐松弛下来。
“正是一日之晨,岂可安睡?”他道。
苻缭感觉到气氛和缓下来,笑吟吟道:“若不休息好,晨间便如深夜般委顿,深夜里又生晨间的忧思,哪还分得清日夜?”
即使奚吝俭话里不显,但苻缭也知道,他此时实在是困顿。
他的卧房内除了床,便只有一个矮矮的圆凳,小得不像是给人坐的,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东西了。
仿佛卧房的唯一作用,就是安放床榻。
而这床榻,亦不像是经常被使用的。
即使如此,奚吝俭还是在这个时候来了,那便是真的想要好好休息一番。
这大概也是殷如掣为何这么容易便放自己进来的原因。他觉得奚吝俭不会在这儿休息。
奚吝俭的疲累定然不是只因着昨日没休息好,还有许多繁杂的事务都要他过目。
还有让他动怒的千秋节。
苻缭便要找个借口离开:“季怜……”
奚吝俭目光陡然冷了下去。
苻缭被刺得一惊,奚吝俭面上却没变化,教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提到季怜渎了,那大概不是了。
是自己承认了喜欢季怜渎,就算再如何澄清,奚吝俭也会有所芥蒂。
苻缭抿了抿嘴,想转个话题,奚吝俭已经开口了。
“留下。”
奚吝俭知道这人就和他手里的绵羊似的,自己还没动什么,他就吓得要跑了。
果然,苻缭愣了一下,奇怪奚吝俭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过那困惑很快又化成了莞尔,像大旱后的第一场甘霖。
“会按跷么?”奚吝俭坐在床边,与苻缭不过一步的距离,“过来。”
苻缭不得不腹诽一声,奚吝俭使唤人是相当自然。
他却也高兴,奚吝俭愿意将自己疲累的一面展露出来。
“我给殿下按按脑袋吧。”他道。
他本想给奚吝俭按按肩颈,但一想到自己的力气与奚吝俭的体格,按着怕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苻缭不得不坐到床榻上,檀香味顿时被淡淡的沉香给取代了。
他有些许拘谨,但见奚吝俭不介意,他便开始了手上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碰到奚吝俭的额中,轻轻地点了点,见奚吝俭确实没什么反应,才慢慢按揉起来。
说是按摩,苻缭也只记得那一星半点儿的穴位,将常给自己揉的地方也用在奚吝俭身上。
“你有给别人按过么?”
奚吝俭冷不丁出声。
苻缭的动作猛地一停,缓过神来似的慢慢动起来。
“没有。”苻缭应道,“就是给自己按的,可有哪里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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