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缭猜测他的意思:“你想跟着我?”
灰狼又转了个圈,往前越两步,期待地盯着苻缭。
苻缭虽觉得这样不好,但也没想着和狼讲道理,于是招了招手,灰狼便立刻跟上来。
灰狼虽然瘸了条腿,但速度能超过苻缭半个身位,导致祖紫衫第一眼看见的是狼,猛地将手里的砚台扔了出去。
“这砚台大概也是个稀世珍品。”苻缭正好接到,端详着上面的花纹。
祖紫衫这才松了口气。
“它跟着你过来的?”她问。
“赶不走。”苻缭言简意赅,“看起来祖娘都布置完了。”
他看着满屋子的金银细软,即使是夜里似乎都能看见金子的光亮,像是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对着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垂涎三尺。
祖紫衫将吕嗔与各官员来往的通信,以及各种账簿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空白的墙上还补满了许多从受害者视角咒骂的,写得歪歪扭扭的话。
苻缭看见上面干涸的血迹被刻意用墨水挡住了。
“用左手写的。最装神弄鬼的也就这面墙了,真的会有人信么?”祖紫衫在屋外透气。
“因走山而突然出现的小屋本就怪异,屋子里莫名其妙摆着这么多东西,只要一传开,假的也能说成真的。”苻缭道。
他顿了顿,又道:“寡廉鲜耻、颠倒黑白之人,定是会被人唾弃。届时也没人再去追究真假了。”
祖紫衫许久没说话。半晌,她才道:“无论如何,能把这儿毁了,倒也不错。”
苻缭嘴角还未上扬,祖紫衫又接着看向那匹狼:“救了这只狼真的好吗?即使它对我们没有敌意。”
苻缭心里也清楚。
如此庞大的体型,想咬死谁都很容易,事后又可以把责任全部推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狼。
何况,能养得起,之前还藏得如此好的人,在京州定是有一定地位的。
“他的主人若真想撇清关系,也不会给他带项圈。”他还是说道,“兴许只是哪个侯爷的兴味罢了。”
祖紫衫长长叹了口气:“你倒是和一些文人一样固执。”
苻缭仍旧是笑了笑。
“如今已过子时。”祖紫衫道。
“是。”苻缭说,“祖娘可是身子不爽?可要多休息一会儿?”
这山道足够隐蔽,她们二人已徒步许久。苻缭已有些迈不动步,还是方才与灰狼包扎时能算休息会儿。
祖紫衫望向远处,忽然脸色一变。
苻缭见到不对,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天边似乎比他们来时明亮了些。
祖紫衫又看了眼天空。
“乌云散了不少。”她面色凝重,“世子与璟王的比试是在巳时吧?”
“若是这样,这雨兴许……是来不及了。”
第7章
苻缭一抬头就看见了天幕处的一丝光亮。
那不是真正的光线,也十分暗淡,只是比周围的黑色更浅一点儿,但足以让苻缭瞳孔骤缩。
方才还黑压压的天空像是个大吵大闹的孩子,忽然得到了想要的糖,便飞速变了脸色。
他依稀看出有些云儿悄悄溜走,给颜色已经变得稍浅的天空留下一道漂亮的轮廓。
灰狼跟着苻缭走出来,似是没见过山脚这边的软泥,在一旁甩着尾巴踩来踩去,玩了没一会儿,周边的软泥就都被他踩了一遍,原本松软的泥地愈发黏腻。
眼见自己的前爪要没入脏兮兮的淤泥里,它又不喜欢地拔出来在地上磨了磨,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抖了一遍。
他奇怪地望向旁边的瘦长男人,好奇他为何许久不说话。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如果这件事曝光,玉儿今后的人生怕是不算好走。”
苻缭目视前方,那儿只有一片黑色,看久了兴许连脚下的路都会迷失:“还会有各种心怀鬼胎之人诋毁他,排斥他。”
祖紫衫知道他在转移话题,本也不愿点破,也就顺着听下去。
听着听着却觉得哪儿不对劲,随后又想起来是为什么。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转眼看向苻缭。
“世子不知道我父亲是朝中重臣?就算是吕嗔如今的官位,要再娶我,可都是要入赘的。”她笑道,“世子消息如此不灵通,以后恐怕要吃大亏。”
苻缭一愣。
方才脑子有些杂乱,一时间确实忘了,古人都讲求个门当户对。
“我父亲虽是旧党,又年事已高,但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他也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只是……”祖紫衫眼神忽然飘得很远,“世子不知,当初吕嗔还只是个地方官,偶然一次上了京州,我便被他骗到,被哄得晕头转向。”
“所以,该吃的苦还是得吃。”她的眼神坚定起来,“何况我们祖家会护着他的。”
她顿了顿,改口道:“至少我与倪儿会护着他。”
苻缭俯下身,摸了摸灰狼的脑袋。
“祖娘可想好如何与家人说了?”
“我们家都听我父亲的。”祖紫衫叹了口气,“不过他太死板……若与他说吕嗔对我的所作所为,他怕是要说家丑不可外扬,又要数落我当初鬼迷心窍,所以我从没告诉过家里人。”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我们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灰狼舔了舔苻缭的靴子,蹭着他的脚踝。
“每一步都踩实了便好。”苻缭吐出一口气,“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我们回去吧。”
灰狼似是能听懂他的话,二人准备离开时,灰狼依依不舍地绕着他们又转了几个圈,率先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二人惊讶于这狼如此通人性,但此时实在困倦,加之二人身子都不算好,便匆匆绕了路后就此别过。
苻缭绕回府里,一进门之敞便激动地站起,差点带倒了椅子。
“小心。”苻缭连忙去捞,防止砸到之敞的脚。
“公子可算回来了!”之敞小声道,“方才大公子想来看公子,还好被小的搪塞过去,真是吓人。”
苻缭带了几分歉意:“你也辛苦了,先休息去吧。”
之敞应了声好,便到外间去了,屋内屋外又归于宁静。
苻缭捶了捶身上酸痛的地方,后知后觉今日跑了许多地方,远超过他之前一日的运动量,身子已经在抗议了。
他打了个呵欠,抓紧时间睡下。
希望在入梦的时间里,能有一场倾盆大雨。
苻缭再睁眼时,天才蒙蒙亮。
他一醒便没了睡意,推开门,依稀能看见些景色,却看不踏实,像是老天也没睡醒一样,迷迷糊糊的,雨都忘了下。
干燥得让苻缭觉得自己也缺了水。
一开着门,人是清醒多了,但手脚又开始发凉。
苻缭吸了吸鼻子,没想着关上门,只是坐回床铺,将被子拉过来盖上。
被子厚,又叠了三层,他费了番力气才勉强搂过来,正调整时,意外扫到了什么,那东西掉在地上。
苻缭捡起来,是一张红纸,上面写了些文字。
这是张拜帖,邀请原主参加一个宴会。但原主看起来并不感兴趣,读完便随意丢在床上,弄得皱皱巴巴。
苻缭将拜帖摊平,点上烛火,看清了里面的内容。
拜帖邀请原主参加三月二十日在城外杏园举行的逸乐宴,宴会在辰时开始,届时众多宾客都会来到。
怪早的。苻缭想。
看样子是单纯玩乐的宴会,原主终日悠闲,就算不愿去,也不至于如此烦躁。
而且这拜帖不是送给苻鹏赋来邀请明留侯及家眷的,而是只邀请了苻缭。
这不应该。
苻缭重新看了一遍。
三月二十日……不就是明日?
不,是今日。
辰时举办,正好在他与奚吝俭比试的前一个时辰。
苻缭从皱巴巴的角落处看见邀请人的落款。
徐径谊。
姓徐?
那位提携吕嗔的贵人,礼部的官员,也姓徐。
旧党。
旧党的人,送拜帖送到他这个属于新党的人手里做什么?
苻缭不自觉摩挲着红纸。
若这拜帖千真万确是送给苻缭的,定然事出有因。
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
苻缭到达杏园时,席子还未铺开。
他来得早,街边的谋生计的百姓同样也起得早,之前抛出去的传闻都传开了,苻缭便没再遮掩,大方地让人看清他活着的模样。
周边窃窃私语的语气也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似乎真有人以为大官人有了神力,能把死人弄活,而后又被旁边的人打断,说那位都逆道乱常了,怎可能有神力?
只是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好奇的目光,苻缭知道这消息定是要传到奚吝俭耳朵里。
看热闹的百姓见他没往平关山方向去,跟着他到了杏园后,发觉这儿也有盛大宴会的模样,而且他们这样的布衣还进不去,说不清是什么情况,不敢再贸然上前。
苻缭靠在一棵树边休息。
“世子!”
苻缭正闭着眼,忽地听见有人喊他,一睁眼,原本空档的四周不知何时已聚了好些人,像是要将他包围一般。
离他最近的那位中年男人捏着胡子笑道:“世子竟真来了逸乐宴啊,快请入座、快请入座!”
苻缭看着他,没动:“你是?”
“下官吏部吏部司郎中陈元蓟。”陈元蓟朗声道,话间带了点得意,“世子快请坐吧,大家可都没想到世子会来。”
苻缭知道他。
他与吕嗔通过信件,为了构陷一位以血谏言的忠臣。吕嗔便是踩着那位死得身败名裂的忠臣上位的。
在做到吏部司郎中的人里,他的年龄也算是年轻的,难怪会如此飘飘然。
“本公子倒是想问问,徐官人选的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苻缭看他一眼,轻悠悠道,“本公子如今可没心思来这逸乐宴消磨时间。”
“世子之忧,老夫自然知晓。”
苻缭身后,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璟王自居摄政王,实则独揽大权,操纵官家,近日更是蔑伦悖理,折了我北楚一名刚正不阿的命官!”徐径谊抖了抖胡子,“而他还要不顾明留侯的情分刁难世子,老夫实在是忍无可忍。”
苻缭微微颔首,看了眼四周。
来宴会的人,看打扮皆是旧党,而徐径谊这番话,看似是驳斥奚吝俭,实际是在讨好自己。
他们想拉拢自己。
旧党这样做,大抵是为了扳倒奚吝俭所代表的新党,可为何要选择原主?就不担心苻鹏赋会发觉?
徐径谊见苻缭不语,又道:“世子对人专一,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之事。而璟王夺人所爱,本就被天下唾弃,世子就忍心自己的心上人忍受煎熬么?”
苻缭眉尾动了动。
合着大家都知道原主喜欢季怜渎,也知道奚吝俭把季怜渎抢了过去。
“如今传闻有言,是璟王让世子苏醒过来,街谈巷议又这样被璟王改了口风,世子难道就愿意看着璟王成了个有神异之功的人?”
陈元蓟趁势补充,托过苻缭的手臂,硬是将其请到草团上坐下,小声道:“世子得多担待着点身子,才好养着精神,给别人好看。”
苻缭扫了眼面前的瓜果桃李,均新鲜得很,上面还挂满了漂亮的露水,一看便是特意送到京州来的。
见苻缭没什么反应,徐径谊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比试本就不合规矩,世子注重承诺,老夫甚是佩服,但也不能因此伤了身子不是?”他又循循善诱,“只要世子不去,他璟王还能说什么不成?实在没办法,老夫也可助力一番。”
宴会开始热闹起来,似乎无人在意他们三人之间的谈话,苻缭却感觉得出来,他们的目光均是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儿看,谈话的中心也都指向同一个人。
“璟王不就是借着那点伤势,故意缩在京州?就是可惜了吕官人,哎,我看是璟王故意的,就是瞧上了哪家没过门的……”
“嗐,不还说璟王有龙阳之好么?就是看上了那个伶人呀,青楼里的都敢要!果然龌龊的就是会和腌臜的混到一起去。”
“哎,要照这么说,那上木的官人难不成也……所以璟王才总拖着,哈哈哈哈。”
苻缭捏紧了手心里的衣裳。
他似乎理解了为何武人如此憎恶文人。
竟是些下流鄙贱的话,难以想象他们还有脸面自命清高。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新旧党水火不容,但原主本就无意参与到党争之中,与他们接触不深,这些人实际上对原主只是略知皮毛。
再者,他们想不到夺舍的可能性,就算自己表现得有出入,他们也不会真怀疑什么。
苻缭斟酌着,大抵猜到了他们为何要选择自己来当棋子。
但他对季怜渎不是原主那种喜欢,真要教奚吝俭改些性子,也不必要把自己抛进官场里,何况还是这种任人摆布的地位。
他抬头望天,天空晴朗。
徐径谊的意思,是他能保下自己,但这也等于把自己划到旧党那边去了。
苻缭随手拿起一个李子,咬下一口,甜蜜的感觉逐渐在口腔里蔓延。
他正要说话,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一名年轻的文官嘴巴抿紧了,往后退了好几步。
“孤当是什么呢,如此热闹。”
熟悉的香味已经钻进苻缭鼻尖,教苻缭本就冰凉的手更冷上一层。
他还没完全转过头去,奚吝俭已经走到他面前:“世子还有闲心吃水果,看来是对这次比试十拿九稳了?”
苻缭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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