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柳年幼丧母,听先前李临山之言,连他亲生父亲似乎也不太待见他,倒也无怪他会对李临山如此依赖,又会长成梦中那副偏执性子。
只不过……那个梦中,显然没有发生李临山在护送严柳前往昆吾剑派的路上丧命之事,否则没有天极白蕊,严柳也就无法拜入阿燃门下……
如今发生的事已经全然与梦中不同,煽动这一切变化的蝴蝶翅膀又究竟是什么呢?
他因窥知天机,的确改变了不少,但说起来改变最大的,也不过是谢小风与贺兰庭两人的命运,为何会左右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严柳?
尸傀儡……洞神宫……黑袍人……对了,黑袍人!
这些尸傀儡身上所穿黑袍,岂不是和两日前,他在云州天瑕城看到,贺兰庭身边的那黑袍人所穿着的一样——
姓贺的小子与洞神宫、与尸傀儡脱不了干系,今日出现在仙府中的这些傀儡,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旁人……只怕就是冲着他与阿燃来的。
临山遭祸,实是运气不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正想及此处,不远处门外却传来常歌笑的声音。
“师兄,云真人,你们可没事?”
沈忆寒抬起头来,看见陆奉侠与常歌笑二人身后跟着燕子徐和小石头,这才回神道:“我们没事……子徐,你师弟妹们可都还好?”
燕子徐点头道:“师尊放心,都没事,我们在城中并未见到尸傀儡,太师伯和师叔收到师尊传信,带着我和若芙回来,才看见仙府中的傀儡,只是外围不多,一路上也只有两具,师叔说那些傀儡恐怕都是冲着您和云真人来的,我们就赶紧进来了,好在……诶?李前辈这是怎么了?”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
妙音宗坐落在南海海外一座岛上,说是海外,其实离岸并不远,甚至不必乘坐海船,船夫撑桨而往,不过半日便可至岛上。
此岛许多年前,其实并不叫如今这个名字,只是附近海民日日听得岛上琴音悠然,又见水天一色、碧浪白沙,总能远远看到一群又一群的海鸟,在层层翻涌的浪花之上戏水翱翔,似逐琴音而飞,遂将此岛称为琴鸥岛。
此次离岛,算来不过数月,沈忆寒却颇有离家远行了许久的感觉。
他本打算将门中弟子带回,就与云燃一起去找贺兰庭的麻烦,岂知路上却撞上了李临山和严柳的事,严柳如何暂且不论,对李临山他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既然如今李临山的性命已被严柳用天极白蕊吊住,沈忆寒也就先把人带回了琴鸥岛,再与李临山师门那边传讯知会。
岂知这一传讯,两日过去,却是杳无音讯。
淮南风鹤观,说起来算是个玄门老字号,但和妙音宗一样,都是年代虽远,人数却不多,甚至比如今的妙音宗还要寒碜得多。
李临山和他那位师尊都是性情十足闲云野鹤之人,在沈忆寒闭关之前,他们整个师门上下,似乎也就只剩下七八个人。
这会子联系不上,倒也并不算太奇怪。
严柳得知联系不上李临山师门,捧着李临山留给他那乾坤袋来见了沈忆寒一面,叫他看看可有什么派的上用场的东西,沈忆寒只拿了李临山师门通讯玉简,给他师父师弟传了讯,然而也是未得回音。
只能叫严柳先别急。
可惜严柳当然是不可能不急的——
严柳一看便很有寄人篱下的经验,那日抱着李临山发过一场疯后,他总还是渐渐清醒了回来,大约知道自己是被人捎带的,沈宗主和云真人也并不欠他什么,一路上没提任何要求,即便得知李临山的师门联系不上,也并不曾求着要沈忆寒一定救他,只是说若沈宗主不方便,希望能让他将李临山带走,他自会想办法救人。
且不说沈忆寒对严柳想法如何,单说叫他一个十几岁不过练气初期的少年人,把李临山带走,这就绝不可能。
严柳只得暂时先跟着他们留在琴鸥岛。
燕子徐倒是偷偷告诉沈忆寒,说严公子一路上都在跟他们打听尸傀儡和洞神宫的事,问师尊要不要告诉他。
沈忆寒想了想,道:“说吧。”
冤有头债有主,严柳是个极其记仇的性子,那梦中严柳后来发迹,便一一将曾经欺负过他的弟子都报复了一遍。
不同他说,他恐怕也要煞费苦心的悄悄查,没有隐瞒的必要。
回到琴鸥岛当夜,沈忆寒倦累至极。
他住所院中有两处灵泉,一寒一暖,寒泉可协助修炼,逼除经脉中杂质,若在此突破,打下的根基也会比别处更纯净扎实,暖泉则滋养丹田紫府,疲乏时在其中休憩,效果尤其好。
沈宗主每每出门游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浴泉。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还不忘邀请了云燃,本以为云燃又要如从前那般拒绝,谁知这次他竟答应了,只是说自己稍后再来。
沈忆寒想他约莫是要和梅叔那头先打招呼,报个平安,应当不会很久,便也没催他。
谁知他在暖泉中,直泡到天昏,甚至迷迷糊糊睡着,险些滑进泉中惊醒,云燃也还是没来。
沈忆寒扶着旁边泉壁起身,觉得自己还是先出去清醒清醒为妙。
云燃走进院中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夜下月光如雾,满池清波摇荡,疏影横斜。
沈忆寒背对着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正俯身在泉边挂衣的架子上翻找着什么,薄薄的衣料半分掩盖不住漂亮的躯体线条。
沈宗主有一身恰到好处的匀称肌肉,肩臂修长,腰腹紧窄,而且并不显得过分精瘦,此刻弯着腰,臀线微微隆起,那两条修长的大腿则绷得笔直,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感——
它们也确实很有力量。
云燃脚步顿了顿。
沈忆寒听见动静,拨了拨散落在颊边湿润的发,才转头过来,看见是云燃倒也并不意外,只是轻叹了一声道:“阿燃,你怎的现在才来,我都快在里面睡着了。”
第70章 琴鸥
这话说得颇无奈,倒也不是全没原因。
说起来奇怪,他这住处院中寒泉暖泉,各有益处,当年沈忆寒在寒泉中突破,云燃也曾替他护法,该知道这两处灵泉的妙用,然而饶是如此,沈忆寒每每相邀,叫他来试试这两处灵泉,云燃却次次都能有原因拒绝。
如今倒是答应了,也来得磨磨蹭蹭,好像他这两处灵泉会吃人似得。
只是此刻也没工夫同他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沈忆寒道:“你试试我这院中的寒泉,于你逼出体内魔气有益。”
云燃看着他,“嗯”了一声,褪了身上道袍,挂在架上,和那上头沈忆寒雪青色的外衫叠在一起。
沈忆寒告诉自己今日叫阿燃来他这住处泡寒泉,为的是修行正事,他不能再满脑子饱暖思淫|欲,于是好容易才控制着自己目光没朝下看——
只是他方才在暖泉中呆了太久,身上暖烘烘的,头脑亦有些醺醺然,只半只脚伸下去探了探水温,便被冰的一激灵缩了回来。
沈宗主决定还是不要为难自己,既然没法陪阿燃下去,坐在岸边同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云燃沐在泉中,只露出肤色如玉的宽阔肩臂,双目微阖,想必是在按照沈忆寒方才叮嘱他的那般将真元周天运转。
沈忆寒见状,也就没打扰他。
过了半晌,云燃才睁开眼来,沈忆寒等了许久,立刻问道:“怎么样?效果可还好?”
云燃道:“甚好。”
沈忆寒一听到这两个字,心下颇为无奈,心想好不好的,你是不是也只会说这两个字?
他起身走到云燃身后的岸边,指尖凝聚灵力探了探云燃眉心,这一下倒发现云燃的确并没说假话,他体内此刻的确是一丝魔气不留了。
只是不知是先前就已经涤练干净,还是寒泉帮的忙。
小石头说他的身体正在魔化,这些日子沈忆寒没少探看,却不曾发现半点端倪。
要么是小石头看走了眼,要么是阿燃如那梦中的贺兰庭一般……即将修得仙魔之体。
现世之事,如今已与梦中大不相同,说起来,这一切的变化,似乎都与他脱不开干系,沈忆寒本来不想让云燃沾染其中因果,然而这结果却又似乎无可避免,只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贺兰庭若不能如那梦中一般,再哄得明胤认他为主,只怕也就修不成仙魔之体,如此算来,这份机缘岂不是被阿燃取而代之了?
他窥知天机,改变前事,若将来真有天道反噬……
沈忆寒只希望别应在云燃身上。
云燃见他出神,道:“……怎么了?”
沈忆寒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事。”
云燃道:“什么事?”
那个梦终究不能和他说,沈忆寒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就是……临山和严公子的事。”
一想到李临山,他心中倒是添了几分切实的黯然:“临山修行千年,也是诸般不易,才有今日,他一贯闲云野鹤,不爱管人闲事,又从不与人结仇,却落得这等境地,那日的尸傀儡,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是冲着你我来的,他若不遇上咱们,也不会遭此横祸……”
云燃道:“死生无常,他与严公子的母亲结下因果,即便未与你相遇,没有尸傀儡,这一劫亦会应在别处,譬如那十几个严家死士,因果轮回,逃无可逃,他的命运并非你能左右。”
沈忆寒默然片刻,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
语及此处,没再说下去,顿了顿,转而问道:“……阿燃,你那日可是生了收留严公子的心思?”
云燃道:“他的根骨并不适宜习剑,只是……”
沈忆寒道:“只是——你看他身世可怜,于是便起了恻隐之心?”
云燃默然片刻,不曾回答。
沈忆寒正要说话,却听云燃道:“……四岁那年,父亲抱我离开长青谷,也是这般一路遭人追杀,父亲伤得厉害,御剑千里,全凭丹药吊命,不过为了将我送到师尊手中,才勉力支撑。”
沈忆寒闻言,微微一愣。
阿燃的身世……虽然从前他已从梅叔、外祖父口中,大致得知是怎么回事,但似此刻这般,听他自己亲口提起,倒还是第一回。
沈忆寒知道这些事,云燃不仅不想提,甚至是不愿去回想的,所以从不过问,对于旁人的私事,他的窥知欲也并不强,何况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好友心中伤疤,自然更加不会主动去揭。
大概正因如此,少时云燃分明对谁都是一副漠然冷淡的模样,相处之后,却唯独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师尊以为我年纪太小,受了惊吓,所以不记得拜入昆吾之前,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并非不记得。”
云燃的语气缓而淡,既不是冷漠,也不是沉溺于回忆,只像是在将什么故事娓娓道来,他似乎只是想告诉沈忆寒这些,所以语气里剥离了情绪。
“父亲临终前将我交给师尊,对我说他心念已平,让我将来不要记恨,也不必想着报仇,他说……这些话我一时听不懂不要紧,将来长大自然会懂。”
他虽讲得笼统,沈忆寒知道当年那件事得来龙去脉,自然知道这话里报仇的对象是谁——
是叶祁、宁阳子,或许也是整个长青剑宗。
阿燃的父亲并不姓云,姓云的是他的母亲,叫作云之雁,是当年长青丹剑两宗尚且不曾分家时,丹宗宗主的小女儿。
如今的丹宗宗主云之鹭,则是阿燃母亲的亲兄长,说起来阿燃本该叫他一声舅舅,至于阿燃的父亲——则是当年的剑宗首徒、剑宗宗主叶祁的大弟子封君同。
封君同与云之雁两人,一个是剑宗首座弟子,一个是丹宗宗主掌上明珠,在丹剑两宗尚且不曾分家时,简直称得上是金童玉女,般配得不能更般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年这桩姻缘,并非长辈安排,而是两个年轻人彼此看对了眼,瞒着长辈定下终身后,才先斩后奏。
然而彼时的长青丹剑两宗,虽然看着还是一团和气,私底下却龃龉已生、暗潮涌动,丹剑两宗虽都是长青谷嫡传,然而丹宗因为掌握着各种修行资源,实质上总压着剑宗一头,谷主之位也连续两千多年都只出于丹宗一脉。
剑宗宗主之位传到叶祁手中时,他终于再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带着门下弟子离开长青谷、分门别立,只不过背出师门,又总归不是什么占理的光彩之事,叶祁苦于一直没能找到借口发难,只能先和丹宗虚与委蛇。
等得只是一个机会。
谁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他座下最器重的首徒,居然和丹宗宗主的女儿结成了道侣,不仅如此,还生了两个双胞胎孩儿。
封君同这个大师兄在剑宗弟子中威望甚高,云之雁这个大师姐在丹宗亦是如此,这么一来,两宗弟子关系大为缓和,都以为这桩婚事是两宗宗主决定放下旧怨,握手言和的信号。
丹宗或许真有讲和之心,可惜彼时这位剑宗的叶宗主,却是筹谋多年,全无此意,他布了许久的局一朝被不懂事的徒弟搅了,是何心情,可以想见。
或许丹剑两宗分立之乱,那时对叶宗主来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具体情况如何,沈忆寒如今也无法得知。
他从外祖父和梅叔嘴里听到的……只是当年阿燃的母亲,在某一个普通的午后,按照惯例,将从丹宗领回的丹药份例带回后,阿燃的父亲服下那丹药,便走火入魔,六亲不认,亲手一剑刺死了自己的发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剑宗咬定了丹宗送来的份例丹药有问题,云之雁是被他们自己人害死,丹宗却说是剑宗偷偷换了丹药、栽赃陷害、血口喷人、有意挑事,云老宗主一夕之间闻得噩耗,死了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更是悲痛欲绝,不肯轻易罢休,当夜便提了剑要去剑宗讨说法——
由此,长青丹剑两宗的矛盾,再也不可调和,直至闹到最后剑宗分门别立,两宗从此互不承认彼此原是同门。
“父亲说他心念已平,其实我知道,他不过是在撒谎,因为怕我将来不自量力,真想报仇,反而枉送性命。”云燃道,“当年那一剑之后,我娘的尸身被丹宗要走,等父亲疗伤清醒,想起发生了什么后,丹剑两宗已经势如水火,他连见一面娘的遗容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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