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一宗之主,与一个小辈,这话却说得可以说是温柔亲和、半点没端长辈架子,严柳听了,果然有些讶异,抬眸看了看沈忆寒,小声道:“沈宗……前辈客气了,晚辈蒙受前辈救命之恩,前辈想怎么叫都可以……自然是并无不妥的。”
沈忆寒走到燕子徐身边,按着一头雾水的徒儿也在海边重新又坐下,将灵犀很随意的摆到了两人腿上,指下一拨,灵犀便发出一阵清冽的清音,未有曲谱,却恰然成句,十分动听。
他拨完这一下,才仰头看向严柳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坐吧,不必站着,岂不累得慌么?”
严柳抿了抿唇,依言坐下了,姿态却还是有些拘谨。
小石头见状,已凑了过来,跪坐在沈忆寒燕子徐二人面前,睁圆了眼道:“小寒,你刚才拨那一下,和子徐哥哥好不一样!”
她随性而言,沈忆寒和燕子徐这对师徒的辈分,却在她嘴里乱成了一团,燕子徐闻言显也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忙要纠正,沈忆寒却按了按燕子徐的手。
沈忆寒继续道:“严公子,我知临山如今这副模样,生死不知,你这一路上心里挂念他,所以才郁郁不欢。”
严柳没说话,只是听他提起李临山,嘴唇喏了喏,半晌低下了头,眼眶微微有些红,道:“我欠李大哥的……下辈子也还不完,若不是我写信,求他送我去昆吾剑派,李大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忆寒看了他半晌,终于能确定,严柳从当日他们相遇到此刻,他对李临山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并非佯装作伪。
既然如此,那梦中的一切也就有迹可循。
严柳对阿燃所谓的爱慕,只怕根本不是爱慕,他心中真正重视的,早已经另有其人。
沈忆寒想了想,道:“我昨日到岛上后,就已传讯给了长青丹宗,将临山的情况与他们说了,只是如今各大门派忙于讨伐围剿洞神宫之事,他们恐怕一时也顾不上回话。”
严柳听见洞神宫这三个字,明显语气一顿,道:“洞神宫……便是炼制那些尸傀儡……害了李大哥的魔修吗?”
沈忆寒点了点头,道:“子徐应当都同你说了吧。”
严柳道:“嗯。”
沈忆寒道:“我们妙音宗门小户小,先前本来并未打算参与此次围剿,但洞神宫欺人太甚,又害了临山,其中似乎甚多蹊跷之处,如今……只怕是免不得走这趟了。”
严柳闻言,忍不住问道:“洞神宫远在北域,为何尸傀儡会出现在潮风城?”
他年纪毕竟还轻,虽然能勉力控制语气如常,提到洞神宫三个字时,抓着衣袖下摆的指节却都用力得微微泛白。
沈忆寒见状,眼睑一动——
他自然认出,这是那梦中严柳每每心中恨毒了某人、某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沈忆寒顿了顿,道:“沈某与洞神宫并无私仇,妙音宗与洞神宫相隔万里,自然也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其中有个变故。”
他语罢,将数日前,诸门诸派前往贺兰仙岛调查,自己又与云燃如何被贺兰庭诱入芥子,离开芥子后,又是如何在众修士面前指出贺兰庭身份有异,那位葛老剑主却又是怎么不信和袒护的。
最后提到了在天瑕城时,用寻踪符看见贺兰庭与洞神宫魔修有染的事。
虽然是对严柳这么一个小辈少年,沈忆寒仍是说得详细,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缺漏隐瞒之处。
严柳听完,默然片刻,道:“前辈的意思是,是那位贺公子……与洞神宫勾结,要害您与云真人?”
沈忆寒道:“此事复杂,我说的只是我所见和所猜测的,或许其中仍有隐情,也未可知,所以才要去查清这件事,若真是贺兰庭勾结洞神宫,要害我二人,却殃及了临山……”
他摇了摇头,道:“那即便此行诸派真能讨伐成功,剿灭了洞神宫的妖孽,却也不能放他逍遥法外。”
严柳顿了顿,道:“可……贺公子的师尊,那位太上剑主若还是不肯相信,仍执意要护着他,怎么办?”
沈忆寒默然片刻,没有回答。
严柳手指紧紧抓着袖角,好像明白了什么,哑声道:“所以……若真如此,前辈也没有办法,便只能放过他了?”
沈忆寒指尖在灵犀的琴弦上轻拨了拨,半晌才道:“你不必想太多,总之,这趟讨伐洞神宫,一切结束后,我会请长清丹宗医修回来救治临山,严公子只要在岛上等着我们回来便可。”
严柳道:“那……若是这次剿灭不成,或者长青丹宗的医修折损了,不能来救人,李大哥他……”
沈忆寒摇了摇头:“……那也是临山命数如此了。”
严柳正要再说什么,小石头却“咦”了一声,忽道:“他来找你了。”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动,果然感觉到一抹极为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
他站起身来,转头时,已经与云燃四目相对。
云燃衣冠虽然整齐,臂中却没挽着拂尘,连蘅芜亦不见踪影,想他醒来后发觉沈忆寒不见,应是立刻就朝着灵识印记所在之处寻来,这才两手空空。
云燃目色乌沉,呼吸少见的略见急促,看到沈忆寒的那一瞬间,眼神再未转开过。
沈忆寒看出他面色不太对,上前一步,轻声道:“阿燃,你……”
后头话未说完,云燃已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过,揽进了怀里。
“……我以为你走了。”
第73章 问情
沈忆寒一愣,道:“我为何要走?”
他一时竟有些没能理解云燃的逻辑。
云燃不答,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头三个小辈看了两人这副亲密模样,反应倒是各不相同——
燕子徐侧过目去,显然并不意外,脸上却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模样,掩拳想要轻咳,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又没敢真正出声。
严柳愣愣看着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小石头道:“哇哦。”
她话刚出口,立时将旁边的燕子徐吓了一跳,赶忙朝她使了个眼神,只可惜小石头压根没注意到。
沈忆寒听见小石头那声“哇哦”,才想起此刻还有小辈在场,心下略觉不妥,推了推云燃的肩,分开时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色魔纹。
沈忆寒霎时一惊,道:“阿燃……你……”
云燃亦似有所觉,闭了闭目,半晌后再睁开眼,眼中果然已恢复如常。
沈忆寒抓着他又探了他脉门,云燃体内不见分毫异常,魔气也无一缕,可方才那一瞬间,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他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云燃顿了顿,道:“无妨,不必担心。”
沈忆寒正想说话,那头严柳却忽道:“云真人。”
他一出声,几人都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严柳咽了口唾沫,似乎很是紧张,忽然站起身来,拱手长揖道:“严柳前几日在潮风城中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眼下已想明了,不知还能否随云真人前往昆吾学艺?”
他话音一落,且不论云燃、沈忆寒,连燕子徐都十分惊讶,当下便道:“严公子,可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要守着李前辈么?”
严柳默然片刻,才垂眸道:“天极白蕊的药力,至多可以维持十年,沈前辈……其实你不必安慰我,我已经知道了,那些尸傀儡使得是长青丹剑,李大哥内腑寸裂,这样的伤势就是长青谷的医修自己也是束手无策的……他们救不了李大哥。”
沈忆寒闻言,唇畔微动,却还是没说什么,
“我修为低微,就算真守着李大哥十年,也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害了李大哥的……”他语及此处,却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我听人说,昆吾剑派是修界剑道大宗,剑道造诣精深、海纳百川,严柳若能拜入贵派门墙,一定潜心修行,不负沈宗主、云真人的恩情。”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才转目看他道:“可你的根骨并不适宜修剑,严公子……你继母要送你到昆吾剑派,其实……”
他话未说完,那头严柳却道:“多谢前辈提点,这些……严柳都明白,只是严柳心意已决,请沈宗主、云真人成全。”
沈忆寒心下念头转了转,暗道莫非一切的轨迹已经与那梦中不同,严柳还是会阴差阳错拜入阿燃门下不成?
虽说严柳如今看着与梦中很不一样,可若真如此,他心中还是有点不安。
只是沈忆寒还未说话,云燃却道:“你便投入昆吾门墙,以你资质,在我派之中,只怕甚难拜得明师,即便如此,你仍然执意如此?”
云燃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既点出了严柳学剑的根骨不好,又是清楚的告诉他,他并不会将其收为弟子。
沈忆寒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气之余,也着实怕阿燃这直勾勾一点弯都不拐的话叫严柳记恨。
然而严柳闻言,倒没露出什么异色,甚至好像并不觉得意外似得,只是默然片刻,道:“晚辈已想好了,愿拜入昆吾求艺,请真人允准。”
他如此心意不改、态度坚决,与数日前在潮风城中,哭着说哪里也不去、只愿守着李临山的样子,倒是判若两人。
云燃颔首道:“我本是提醒,并非不许你拜入昆吾,我派广纳天下一心求问剑道之士,来者不论出身,你既心意已决,自然可以投入昆吾门墙。”
于是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回去路上,沈忆寒与云燃并肩而行,道:“阿燃,方才你当真没事?我总觉得自芥子中离开后,你一直有些不对。”
云燃道:“有吗?”
沈忆寒顿住脚步,道:“有,这一路上,你的性情都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方才你眼中出现了魔纹,阿燃,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在芥子中因魔气侵体,引出心魔了?”
心魔在修士们当中,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但又实在避不开的话题——
心魔虽被修士们叫做心魔,其实本质上来说……还是人一生之中最放不下、或者最挂念、又或者最在意的念头——本质还是执念,或者说,是佛家所提出的贪、嗔、痴三毒。
心魔几乎每个修士都有,不过因轻重程度不同,对每个修士的影响也不同,有的人不过是偶生杂念,扰乱行坐;有的人却能为此走火入魔、放弃底线,甚至堕入魔道。
比这更要命一些的,便是渡小雷劫时受心魔影响,这种事一旦发生,几乎是必死无疑。
云燃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对劲……
沈忆寒毕竟不是魔道修士,对云燃这些日子的异常,他实在是拿不准主意,也不敢去赌,阿燃到底是修成了那什么劳什子的仙魔之体?还是心魔坐大?
而他以前甚至都从未想过,似云燃这般心念坚定、意志清明的人,竟也会受心魔影响。
云燃看着他,默然片刻,才道:“嗯。”
又道:“我可以将其压制,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心道果然如此,拉过了他的手道:“你跟我来。”
*
琴鸥岛很大,岛上穿连纵横的小山脉众多,几乎数不胜数,其中最大的那座,山上分为正山和背山两面,正山一面,便是妙音宗主要建筑和弟子们所居的屋舍坐落之处,背山也被弟子们叫作后山,是门中禁地,寻常弟子轻易不得涉足。
沈忆寒父母棺椁停放的那座古陵,便是在这后山之中。
两人一路行来,先穿过了白岩碧瓦的妙音宗主殿群,时辰未到晌午,自是正好遇见不少刚从问筝阁、停鸥馆下了日课,正抱琴三三两两往住处回的弟子们。
众弟子见了沈忆寒与云燃,纷纷垂首行礼,然而擦肩走过不远,便又在两人身后传出盈盈笑语声,有的年轻些的女弟子,胆子大的,还时不时的回过头来看。
修界消息传得飞快,当日在天瑕城诸门派谈会上,沈忆寒与云燃一同离开芥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事,本来算不得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毕竟沈宗主与云真人一贯交好,这谁都知道。
可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云真人眉心的登阳剑砂还不翼而飞——
这可又是个大新闻了。
沈忆寒回来已快两日,岛上弟子们自然都已经知道自家宗主与云真人携手而回,路上碰见了两位前辈本来没什么,但能亲眼看见云真人眉心干干净净……
这件事可着实经不起联想。
也无怪这些少年人走不出多远,便憋不住的开始窃窃私语、叽叽喳喳。
云燃一路上被一波又一波的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炯炯有神的目光洗礼,倒是分毫感觉不到这些目光似的。
沈忆寒本拉着他的手,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后来连续遇上两波下了日课的弟子,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本要松开,岂知云燃垂眸过来看他一眼,却在衣袖下一把抓住了他收回的手。
沈忆寒心头一跳,正要说话,却听云燃道:“他们总要知道的,你怕什么?”
沈忆寒轻咳一声,转了转头,凑到他耳下道:“……那倒也不是怕,只是小辈们面前,我这做宗主的,总不好太随心所欲。”
云燃道:“你一贯随心所欲,想必他们也应该习惯了。”
沈忆寒:“……”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两人这么一番附耳贴面的交谈,反倒引得一路上弟子们头回得更勤快了。
沈忆寒这才想起,他们方才好像还可以传音……
可惜为时已晚,此刻沈宗主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沈忆寒道:“我门中这些孩子们素来规矩小,他们这样……你可不会生气吧?”
云燃道:“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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