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燃想了想,垂下眸去,这次却不曾说话。
沈忆寒这才回过神来。
心魔所存,通常是修士内心深处最幽暗不可见人之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将这种私隐曝于人前的,即便是云燃。
即便两人如今已是这种关系,沈忆寒也不想因此逼迫云燃对自己剖白,他一贯是以为人与人之间无论如何,都该留有分寸的,当即就有些后悔不该急着追问,唇畔动了动,道:“你若不便讲,那也无……”
话未说完,云燃却道:“沈濯,你可愿与我结成元神之印?”
元神之印,顾名思义,是刻在两人元神之上的印记,与简单能感知对方方位、传音交流的灵识印记听着相似,但论及本质,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灵识印记会淡去,每百年都要续印一次,而且并非独有,一名修士可与不止一人留下灵识印记——
元神印记却是一生独有一人。
化神期以上修士,才能互相结成元神之印,一旦结印,心神两通,所有记忆魂识共享,连修炼的法门亦不例外。
因此修界有些门派、或者修士收徒,但凡是学艺不外传的,大都有言在先,即便门下弟子将来有了道侣,也不许结元神之印,否则一旦将来发现,即刻逐出师门。
自然,这样的规矩,其实倒未必能束缚得住人,因为元神印记本就仅为两人共知,只要自己不蠢到出去说,师门实在未必能发现,而且化神期以上修士,在各门各派中都是翘楚,地位亦不低,真要将他们逐出师门,却绝非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
饶是如此,愿结成元神印记的道侣,还是少之又少——
因为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了。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当对方的每一个念头,都能被察觉时,这种完全的坦白带来的究竟是欢喜还是怨怼,实在很难去追究。
而元神印记,又不可消弭,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即便一生一死,仍能在茫茫天地间准确的寻找到彼此。
云燃的意思沈忆寒懂了,两人若结成元神之印,他自然也就能知道阿燃的心魔是什么了。
但……即便不论幻元灵璧那部分的梦境,他无论如何不敢同阿燃共享,就算没有此事,沈忆寒心中对结成元神印记,也是本能抗拒的——
太近了,他不认为两个人之间,毫无距离是件好事。
沈忆寒默然片刻,并未回答。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答案,云燃目光在他脸上稍稍一顿,很快转了回去,闭了闭目:“是我受心魔影响,太过唐突,此事的确不妥。”
沈忆寒心下颇觉尴尬,但他的想法并未改变,也并不想妥协,因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想了想,只能道:“我带你去见外祖父吧。”
云燃道:“好。”
两人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又出了沈絮、崔颖的墓室,一路无话,很快到了芳姑姑睡觉的那处阶下的圆形洞口。
芳姑姑蜷成一团,睡得仍很香,沈忆寒连叫了她两声,她才悠悠醒来,摇了摇脑袋,道:“看完了?”
沈忆寒道:“看完了。”
“接下来去哪儿?”
“去外祖父的墓室。”
芳姑姑晃了晃脑袋,像是想把自己从还没清醒的瞌睡中晃醒,俯下头张嘴道:“进来吧。”
沈忆寒和云燃依言进入芳姑姑口中。
巨蛇开始爬行。
不知怎的,分明来路上两人也并不曾怎么说话,芳姑姑却好像还是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轻微的尴尬,瓮声瓮气道:“你们俩怎么了,吵架啦?”
又道:“剑修,可是小寒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
云燃答:“并未,他很好。”
芳姑姑“哦”了一声,边爬边道:“他要是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别往心里去,他从小一贯是不太讨人喜欢的……想必不是故意针对你,哦,我说的是想交尾的那种喜欢……”
沈忆寒心道,这是在替他安慰人么,越说越离谱了,只得道:“姑姑——”
芳姑姑道:“怎么?我又不是说假话,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
沈忆寒正要答话,云燃却道:“我知他一贯如此,并非只对我。”
芳姑姑闻言,很是满意,瓮瓮道:“那就好,记得万事别往心里去,做道侣,眼光要看长远些,你虽是个雄的,做不了我们妙音宗的宗主夫人,但你只要乖乖的,小寒将来肯定不会亏待了你。”
言语间,俨然一副婆婆口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目光朝云燃望去,却见他眼睑微垂,并未看自己,神色倒是平和淡漠如常,并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沈忆寒心中这才稍稍往下放了些。
芳姑姑将两人送到了沈望霞的墓室,这次有了香案香桌,两人一起给沈老宗主上香、磕头,却仍是默默然无话可言。
等芳姑姑送他们离开古陵,从后山回到沈忆寒住处后,天色已昏。
月下庭中,波影摇荡。
云燃走在前面,沈忆寒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拉的转过身来,仰目看他——
四目相对片刻,沈忆寒道:“阿燃,我不同你结元神之印,并不是……”
云燃却打断了他,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沈忆寒无话可说,但看着云燃乌沉的眸子,心里却莫名有点愧疚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让阿燃伤心了,即便他不说不言,甚至脸上不曾表现一点,沈忆寒也能看得出来。
他似乎应该解释,或者安慰对方。
可沈忆寒从前也的确没想过,七情淡泊如好友,一夕身涉于情爱之中,竟然会动了结元神之印的念头。
这实在有点太出乎他的意料,沈忆寒从前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以为,云燃与他性情相投,所以即便不修登阳剑,不受那丹砂束缚,有朝一日有了道侣,他与道侣相处……大概也会同他与自己相处时一般淡淡的。
他们会互相扶持、互相关怀,而这其中会有爱慕,可就像是丹青画卷上的艳色,这点夺目的色彩,会克制且恰到好处。
但如今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阿燃的心魔是他。
他在怕什么?怕失去……还是像他刚发现自己心意时那样,怕有朝一日,他们会连朋友也做不了?
庭中灵泉的波光倒映在云燃眼中,将他原本乌黑的眸色映得游光浮动,沈忆寒忽然想起结丹那年,他在寒泉中突破,赤|身|裸|体,片衣不着,云燃为他护法,在池边打坐,却是始终闭目,不曾睁眼。
他是……不敢看他。
沈忆寒望着云燃,脑海中思绪纷杂,大约是他的眼神太复杂,云燃看着他,忽然捻住他的下颔低头吻了上来——
这一吻很轻,像是蜻蜓点水,沈忆寒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其中的爱意。
云燃垂眸望着他,轻声说:“沈濯……你很好,我不想改变你,亦不想你因为我改变痛苦。”
沈忆寒望着他,眼神颤动,说不出话。
片刻后,他用行动替代了语言。
云燃被他拉下衣襟,衣领撇开了一点,露出颈下一片玉白的胸膛,两人呼吸急促,从庭中一路吻到门前。
门打开,月色朦胧,房中却一片漆黑。
两个交缠的人影抵在门上,沈忆寒表现出了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反应,如他这样软和的慢性子,竟也会在亲吻时好像要把对方吞吃入腹。
云燃沉默的承受了。
最后云燃被他推倒在床上,沈忆寒一把拽下了他的腰带,蒙在了云燃眼上。
那双凌厉淡漠的凤眼一被覆上,云燃脸上便只余下了挺拔的鼻梁和稍薄的唇,模样仍然是清冷至极的,却莫名显出些任人采撷的意味来——
沈忆寒一个字一个字的在他耳边道:“不许用灵识看。”
云燃没说话,只是唇缝间溢出一丝轻微的气音。
这样完全自主的法子,沈忆寒从未试过,甚至之前连想起……他可能也会觉得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可想象,然而此刻真这么做了,他除了微微蹙起眉,却是意外的得心应手。
云燃并未出声,然而从头到尾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事实。
他什么都看不见。
视觉的停顿,让身体感官更为敏锐。
沈忆寒垂眸看着他修长的脖颈上喉结急促滚动,伸手轻轻抚了抚,才终于低声道:“阿燃,你想看我吗?”
室内一片静默,刚才那叫人脸红心跳的动静也消失了。
片刻后,云燃哑声道:“嗯……”
“没有‘嗯’,只有想不想。”
“想。”
耳边传来沈忆寒一声轻笑,下一刻,云燃眼前的那条腰带被抽开了。
沈忆寒俯下身来,在他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在他耳边低语道:“那就好好的看着我……只要你想……你永远都能看着我。”
那黑暗中的第一眼,虽只是个朦胧的影,却仍美得惊心动魄。
第75章 问情
后夜,廊外下起了小雨,两人披衣而起,站在廊前看雨。
檐下一片宁静,檐外小雨淅淅沥沥,雨丝落在灵泉中,荡起片片连绵的细密涟漪。
沈忆寒说:“我从前一个人时,很喜欢在这里看雨。”
他散着发,站在云燃身畔,说这句话时,却并没看他,而是微微仰着头,静静望着廊外的天空。
沈忆寒的瞳色很淡,从侧面看,愈显如此,干净而剔透,像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水面,这样一双眼,似乎本应是纯粹天真的,可放在他身上,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太淡了。
太淡了,所以反倒脱离了纯粹的天真和简单,他身上总有种若有若无,好像游离于一切之外的淡漠。
这种淡漠是内隐的,和云燃那样一眼能望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甚至许多人与他相识数百年,都不曾发觉。
修界提起妙音宗的沈宗主,总会赞他俊朗亲和,与人为善,说他天生便会为人着想,做事说话都恰如其分,懂得处处留有余地,所以妙音宗当初在沈老宗主一个大乘期修士手中不曾传扬光大,传到他手里,反倒蒸蒸日上。
与沈宗主但凡接触过一次的,无论仙凡妖魔,三教九流,甚少能有讨厌得起他的,连魔修亦不例外,否则玄门各派美人不少,那群魔修即便好色,也不至于单单惦记一个“玉芙蓉”。
但云燃却明白,沈濯只是看起来如此。
看起来如此,内里则不然。
或许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但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里。
譬如千年前,云燃与他初遇时——
那年冬天,垂秀峰上下了雪。
垂秀峰四季常青,本该终年不见雨雪,其实下不下雪,有无冬季,对修士来说远不比峰上灵气稀薄与否来得重要,但彼时天通剑主的道侣诞下了一名男婴,那孩子天生体弱畏寒,天通剑主爱子情切,于是便打上了垂秀峰的主意。
慈恩剑一脉在垂秀峰传承数千年,梅今自然是没有肯想让的道理。
于是那年冬天,峰上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这场雪来的突然,而且一夜过去,便埋了尺余深,冻死了梅今煞费苦心侍弄多年的一大片灵花灵草。
云燃当时拜入梅今门下不到三年,虽然年少,却也心知肚明师尊这是受人欺负。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对这些所谓的玄门大宗中的利益倾轧司空见惯,几乎称得上漠然。
长青谷如此,昆吾剑派也不例外。
修界鼎鼎大名的“两姓三宗”,比起外面,从来不是世外桃源。
梅今那时才结丹不久,慈恩剑一脉只得他一个传人,前代剑主修为仅至元婴,便即坐化,因此连愿意不承传承、拜入垂秀峰的寻常弟子都没有一个,只能叫梅今一个人孤零零顶立慈恩剑一脉门楣。
雪一连下了一个月。
梅今忍无可忍,终于去找了天通剑主理论,回来时却气得吐了血。
云燃看在眼里,于是将收在单衣下冻得通红的手指缩了缩,什么也没说。
其实也并非梅今的过错,那样的情况,一个独自修行了数百年的男子,又从不曾照顾过年幼的孩子,有所纰漏也是人之常情。
也是从那时起,云燃若冷得实在睡不下去,便起身练剑暖体御寒。
某日晨光初明的清晨,他负剑推门出去,阶前堆了厚雪,旁边立着个雪青色的背影。
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露出讶异的表情,片刻后,试探着道:“你……是阿燃吧?”
云燃远远看着他,不曾答话。
少年的沈忆寒眉目俊秀,成年男性的特征还未显出,面容轮廓比起后来柔和许多,却也并不显得女气,只是那张白皙的脸,拢在雪青色披风领口厚厚的绒毛上,玉质金姿,十足的像个贵气逼人的人间少年公子。
没有得到回答,他好像还是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走上前两步,在云燃面前蹲下,看了看他,忽然来拉他衣袖下的手。
才刚碰到,云燃便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沈忆寒道:“垂秀峰上下这样大的雪,你不冷么?”
语罢解下领口前银边锦质的系带,修长的手指灵巧的穿梭其中,像是蝴蝶绕着花茎而飞。
披风落到了云燃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的沈忆寒也是如今这双瞳色极淡、形如柳叶似的眼睛,看人时,却能一眼望见他眼底全部的情绪,他像是一汪清澈的水,阳光照进去是什么颜色,他便是什么颜色。
后来,这汪水越汇越多,越聚越深,成了湖泊,成了大海,再也无法一眼望见底了。
雨声渐渐歇了,庭中灵泉池面上涟漪消去,又变得一片平静。
沈忆寒忽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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