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寒也给他送过不少佳酿,凡间美酒也好,能喝醉修士的仙酿也罢,都应有尽有。
陆奉侠昨夜喝酒了。
沈忆寒想了想,并没提这事,只是道:“那师伯可知……常师弟为何要走?”
陆奉侠沉默片刻,道:“……怪我饮酒误事。”
如何误事,却没仔细说。
沈忆寒心下想了想,恐怕多半是师伯醉酒后,同常师弟说了些不留情面的话,又或者如那日一般,打了他一记耳光或者别的……倘如此,酒后发火,恐怕手下没有轻重,那也无怪师弟负气而去——
这二人数百年间,便是摩擦不断的。
陆奉侠其人,对人对己都是一样严苛,但凡触及他底线,几乎从不留情,不仅罚得重,说话也极其难听。
多年前,常歌笑招惹了南海附近一个并无辖界的小家族,被人找上门来,事了以后,门中对他倒是不曾重罚,然而陆奉侠知道了,却将他绑来,在宗中祠堂关了整整半年,还对沈絮说,若再不对他加以管教,等有朝一日,他给妙音宗惹来收拾不了的祸事,那便悔之晚矣。
常歌笑当时正是叛逆的年纪,从旁人耳里得知他说自己是个祸根,如何受得了这气,立刻留书出走,后来沈絮足足找了两三年,才将他找到,又不知好说歹说劝了多少,他才肯回来。
从那以后,常歌笑便是和陆奉侠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见了这位师伯,只恨不能躲八百里远。
直到沈絮死后,宗中操办她的后事,守灵过后,这两个人的关系才稍有缓和。
虽然缓和的也并不多,但好歹不至于水火不容了。
沈忆寒见陆师伯眼中血丝越来越重,没敢细问他究竟是如何饮酒误事,想了想,只道:“那师弟这次走……可留书了?或者留了别的什么?”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只金雀簪来。
沈忆寒一见此簪,便即愣了愣——
因为……这支簪子他认得,是沈絮的遗物。
常歌笑爱作女子打扮,精于钗妆,沈絮自小看着他长大,做师尊的当然不会不知道徒儿的癖好,她当年不仅知道,甚至还亲手教了常歌笑不少,又送给他许多东西,这支金雀簪就是其中之一。
此簪本来是沈絮用过之物,后来给了常歌笑,沈忆寒记忆中,常师弟对沈絮留赐之物,一贯极其珍爱,这支簪子更是尤甚,连他也没见常歌笑拿出来用过几回。
沈忆寒道:“他只落下了这个?”
陆奉侠未答,想是默认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忽然电光石火间想到,师弟既会落下此物,那便是说……昨夜里他在陆师伯洞府中是女子打扮?
……这倒奇了,陆师伯不是一贯容不得常师弟扮作女子么,怎么会让他这般模样留在自己洞府?
他脑海中忽然起了一个极其离谱的念头,几乎惊得脸皮都颤了颤,抬眸看了看陆师伯……又看了看陆师伯。
两人之间忽然一片沉默。
半晌,沈忆寒才道:“……师伯也不必太担心,常师弟想必只是一时怄气,这才出去散散心,我与云真人明日离岛,前往拨云城相助各派剿灭洞神宫,等此事了结,我回来后,若师弟仍然未归,我必将他寻回。”
两日前,沈忆寒已经告诉过陆奉侠自己和云燃改变主意,打算前往拨云城参与讨伐洞神宫的事,因此陆奉侠此刻听了,倒也没有特别惊讶,只道:“好……既如此,宗主万事小心,岛上事务一切交由我与紫宸便是,不必挂心。”
沈忆寒自是应下。
陆奉侠临走前,却又顿住了脚步,似乎犹豫了半天,才道:“倘若宗主路上遇到歌笑,他如不肯回来,还请宗主替我与他说,昨夜之事……”
语及此处,接下来的话,却好像又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沈忆寒心中大概有个猜测,道:“师伯有什么话,还是亲口同师弟说吧,师弟天赋异禀、心思敏锐,有些话异口而达,到他耳里,只怕便和最初不是一个意思了。”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抬眸望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这次动身前往拨云城,除了沈忆寒、云燃二人之外,还带上了严柳与小石头。
之所以带上严柳,一来云燃已经答应他,许他拜入昆吾,此行正好顺路将他带回去,二来沈忆寒已将那十几个清江严氏的死士原样送回了他家——
他并未说这些人是自己在潮风城外撞到他们追杀自家公子,而是改了个口,说洞神宫的尸傀儡出现在潮风城,这十几个死士为洞神宫所俘虏,于是恰好将他们救下罢了。
自然,真相究竟如何,这些人回去即便自己不敢说,想必也是瞒不过严氏家主与他那位夫人的,沈忆寒之所以这么说这么做,无非是给严家留个面子罢了,他如此说辞,便是在表态,会替严家将这件见不得人的家丑捂住,严家若不傻,定得承下这个情。
即使那位严夫人得知后,心中不知怎么骂妙音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坏了她的好事,但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恐怕尚且大有麻烦——
严家家主是同意她将严柳送往昆吾剑派,用这个儿子的前途保得严夫人亲生孩子将来的家主之位,但不代表他能默许严夫人对严柳赶尽杀绝。
严家内部家事如何,自然已与沈忆寒无关,但既然如今严家人已经知道严柳在妙音宗,沈忆寒便没有将他在琴鸥岛上久留之理,否则总得给人家个说法。
此行带着严柳继续前往昆吾剑派投师,倒可顺理成章解决这个麻烦。
至于小石头,则是咬死了沈忆寒在哪,她便在哪,沈忆寒本劝她留在岛上,说自己很快就能回来,小石头却是死活不依,燕子徐亦好说歹说劝了她半天,然而都是丁点用没有。
一块石头如此倔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沈忆寒知她虽如今看着温和无害,不过是因为自己与她约法三章罢了,若将她惹急了,不再顾及这些,可不知以她的本事,会干出什么来。
只得答应了让她跟着。
三人一妖就此上了路,严柳虽然灵力低微,无法飞行,但有沈忆寒、云燃,一个化神,一个小乘,要捎带上他,自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数日之后,抵达中州以南地界。
沈云二人本想先将严柳送到昆吾剑派投师,再行前往拨云城,谁知还未近昆吾山脉,云燃便蹙了眉,忽道:“……门中启动了护山大阵。”
似昆吾剑派这般大派,自然都有护山结界与阵法,只是如非遇到生死存亡之际,寻常时不会轻易启动,因为哪怕只短短一个时辰,运转这样的大阵所消耗的灵石灵脉,都是远超想象的。
昆吾剑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启动护山大阵?
沈忆寒道:“难道你门中起了什么变故……大阵既已启动,内外互不连通,只怕你门中运阵守山的弟子,不会再放咱们进去。”
云燃取出传讯玉简,片刻过后,他抬眸望向沈忆寒:“师尊传讯:门中混入了魔修,葛师伯受人暗算,方才已陨落了。”
第77章 恨生
死了一位太上剑主,无怪昆吾剑派如临大敌。
昆吾门中四位太上剑主,修为最低都在大乘以上,据传其中更是有一位渡劫期的尊者,葛老剑主虽是这四人当中最没神秘感、而且也可能是境界最低的那个,但依旧是昆吾的四块镇山石之一,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沈忆寒太阳穴跳了跳。
那梦中……姓葛的老东西可是到最后都没死的,不一样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沈忆寒想了想,道:“可又是洞神宫所为?”
云燃道:“师尊讯中并未提及,只说叫我们先去拨云城与掌门师兄汇合。”
沈忆寒道:“梅叔可还安好?”
“不必担心,师尊一切无碍。”云燃顿了顿,“启动护山大阵,是门中长辈的命令,如今山中正在逐峰排查细作,师尊说,他已对谢小风的身份大致猜出了个眉目,倘若是真,此人即便那日死在你剑下,或许亦不是真正魂消身死,门中的细作远不止他一个,师尊叫我们万事小心。”
沈忆寒闻言稍放心了些,但听他说梅今猜出了谢小风身份,还是略感惊讶——
谢小风果然没死,这倒不太出乎他的意料,以风燮魔君的能耐,多备一具两具可供使用的躯壳,的确也不是难事,只是自那日后,此人下落不明,却不知是躲到哪里去了,难免叫人心中有些不安。
沈忆寒道:“你师兄仍在拨云城……那么讨伐洞神宫的事,还是如先前各派商定那般,并不耽误?”
云燃颔首,道:“三位太上剑主皆赞同掌门师兄此举。”
沈忆寒听到此处,有些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倒也不值得太奇怪。
在那梦中,昆吾四位太上剑主,属葛老剑主跳得最高,最爱插手昆吾门中事务,他天资本就远逊于其他三人,寿元又所余不多,如此做派,无非想多为自己牟取些资源和利益,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尽管如此,葛老剑主的行为,自然叫其他三位太上剑主,都对他有些不以为然,隐约间都是对他敬而远之、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如今他陨落身死,昆吾剑派虽如临大敌,却也只是关起门来排查自家门中细作,并未打算因他耽误原本联合玄门诸派讨伐洞神宫的计划。
眼下这情况,沈忆寒与云燃也只得先行动身,前往拨云城。
当日百晓亭的讯报,是通知各宗门同道在白河城汇合,白河城已过当年修界正邪两道划分的南北边界白河——
白河以南,皆算作中州地界,是正道修士的地盘,白河以北,就算是北域了。
魔道七门,都在北域。
北域的魔修散修更是不计其数,那头风土人情与中州这边全然不同,连凡人也大都不是什么善茬,杀人害命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有点能力的凡人,在当年白河之界划下后,或早或晚,也都举家南迁了,如今剩下能在北域活得风生水起的,都算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了。
白河城是渡了白河之后的北域第一城。
至于拨云城,与白河城离得不远,这地方沈忆寒自然来过不止一次,云燃亦不例外,因此还未进城时,便吩咐严柳道:“拨云城鱼龙混杂,有不少乔装的魔修和北域人,一会进了城中,你记得切不可离开我二人太远。”
严柳自是点头如捣蒜的应了。
进得城中,小石头颇为感慨,四处打量,看什么都十分新鲜,道:“我都快认不出这是拨云城了。”
严柳闻言,有些讶异,道:“石姑娘来过拨云城么?”
小石头道:“自然……”
沈忆寒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反应过来,又将还没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自然是没来过的,不过是听别人说起过罢了,说的和现在看到的很不一样。”
严柳道:“原来如此,我从前也曾听李大哥说过,他说拨云城有修界最大的拍卖行,等我将来筑基,无论修习什么,他只要带我来看了,定然都能挑选到趁手的法器……”
语及此处,神情略有些黯然,严柳顿住了没再说下去,前面街市上却在此刻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前方不远处,有座外形似塔似楼的七层宝阁,阁前一群人正在争吵,沈忆寒远远望去,只见那群人大致分成三拨——
一拨有七八个,都穿着靛青色练功服,束道冠,负长剑,观其打扮,正是昆吾剑派弟子;
一拨白衣白靴,腰悬银铃,为首的是个俊俏的年轻公子,此人手拿一把折扇,生了双细长眼睛,虽是与人吵架,却始终嘴角含笑,瞧着倒很是气定神闲;
最后一拨人,说是一拨或许不大贴切,因为拢共只有三人,两男一女,为首的是个穿褐衣的女子,这女子生得不算很美,却很耐看,眉宇间有种从容平和的意味,很是能叫人心生好感。
沈忆寒见了她,微微一怔,那头褐衣女子亦看见了这边的他们,也抬目朝这头望来——
至于昆吾剑派弟子中,领头的竟是个老熟人——当日振江城外,和贺兰庭同行的那位沉秋峰上的童沐尘童师侄。
童沐尘道:“我管你什么广平叶家还是叶平广家,这套阵图是我们昆吾剑派早就和玉微阁定下的,定金也交了,如今到了工期,他们只有一套,自然是给我派的那套,你这人忽然冒出来截胡,究竟讲不讲道理?”
那白衣公子道:“不讲道理的难道不是贵派?你们来之前,我已经问过掌柜了,贵派和玉微阁订的是三十二阵图,方才掌柜给我看的那套,分明却是一套二十四阵图,两样法宝都不是一个东西,如何就成了你们昆吾剑派和玉微阁定下的了?再说掌柜已经答应我了,我若愿出高于市价三千灵石的价格,他便将二十四阵图卖给我,我与玉微阁交易已成,阁下却忽然冒出来,非说这套阵图是给你们昆吾剑派的,究竟是谁在截胡?”
童沐尘道:“玉微阁明知这套阵图是我派订以用作讨伐魔修的,超过工期,他们拿不出三十二阵图,自然二十四阵图也好、八阵图也罢,都得先交个东西出来吧?那财迷掌柜见钱眼开,要将二十四阵图卖给你,也是他自己脑子糊涂,我这是替他悬崖勒马,怎么能算截胡?”
又道:“你若再纠缠不休,咱们这便去请各门各派的前辈来评评理,看看到底这套阵图该给谁,如今大敌临前,各派同仇敌忾,什么广平叶家,从前听也没听过的,你们不帮忙就罢了,还故意出来裹乱,你们要这阵图,能有什么用?难道比诸派共同讨魔还要紧?”
那白衣公子道:“你们昆吾剑派要讨魔,焉知我家就不是去讨魔的,这套阵图自然有用,难道我们叶家人的性命,就比不上你们昆吾剑派弟子的性命要紧?”
童沐尘道:“你少胡搅蛮缠了,谁不知道此次讨伐洞神宫是由三宗牵头,这二十四阵图我派拿去,也是此行所有讨魔的同道修士共用,又不是只给昆吾弟子用,倒是你们,买走了也不过只得这几个人受用,用得上什么二十四阵图?我看半阵图就很够了。”
两边正自吵个不休,童沐尘忽然看见了沈忆寒与云燃,眼睛顿时一亮,远远叫道:“师叔,沈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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