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修仙者当作祭引这一条,此篇中特意标注了“于因果有碍,慎之又慎”几个字。
沈忆寒看完,不得不佩服云烨的胆大包天。
难怪贺兰庭能够成为天道宠儿,整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上古魔修施展此类阵法,大都是要入秘境、险地,或者是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仇家追杀,为了搏命,才施此阵,将一段时间之内自身气运增强,如此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云烨却是要这种气运在他和贺兰庭身上长留。
如此大的消耗,倒也无怪需要贺兰仙岛上数千个贺家修士的命来填了。
难怪洞神宫对玄门诸派修士北上讨伐一事毫不紧张,如今在云烨眼里,他们自然与主动送上门的肥肉没有区别,有了遮天覆日伞,这些正道修士一旦陷入心魔幻境,即便能堪破心魔,破阵而出,那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一个不好就是走火入魔。
这么长的时间下,足够血祭之阵发动了——
时间紧迫,若等一柄柄找到阵旗,再将其毁去,肯定是来不及了,眼下最快的法子,唯有先找到阵眼与祭引,即便要再次和云烨碰上,那也别无他法。
至于谁是那个祭引?
沈忆寒觉得几乎不必多想。
*
云燃跪在一片大泽之前,手中奉剑——
那是他的蘅芜。
大泽之上烟波浩渺,水气氤氲滕转,像是雾里人间,画中仙境。
此泽名唤沥剑泽,位于昆吾山脉深处,传说初代碧霞剑主自蓬莱洲仙山取得一泓灵泉,播于此地,昆吾后世弟子每得本命灵剑,若以此泽之水沥剑,可得一世剑心通明,不坠尘障。
虽然这说法其实并无什么依据,但梅今似乎深信于此,赐剑予云燃后,第一件事,便带他来此沥剑。
沥剑泽的水清冽幽冷,水珠顺着蘅芜清冷泛光的光滑剑身缓缓下滑,像是美人沾湿鬓发。
蘅芜清光可鉴的剑身转折成两个角度不同的面,映出云燃的左右两边面容,一面迎光,一面笼在淡淡的阴影里。
梅今说:“蘅芜已剑成,燃儿,从今往后,你要好生对待自己的剑心。”
云燃问:“师尊,何为剑心?”
梅今道:“你的心是什么,剑心便是什么,你大度,它便疏朗,你恐惧,它便瑟缩,吾辈修行,欲修仙者,必先修心,剑心不正,不开阔明朗,则剑道必然走于偏锋,渐渐便会心生尘障,坠入魔道。”
云燃又问:“如何对待我之剑心?”
梅今道:“常审常视,常内观己心,若有业障我执,尽早掐除,勿待其成患。”
云燃道:“敢问师尊,何为业障我执?若我修行,便为我执,不为长生,不问大道,如今又因修行将其掐除,岂非本末倒置?”
梅今一愣,道:“燃儿,你……”
梅今惊讶的神情并未持续太久,整个人便如流沙般一点点消散飘逝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烟波浩渺的沥剑泽和云燃手中的蘅芜。
云燃眉目淡淡,朝四周看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他一人。
这已经是第四个溃散的幻境了。
周遭景物重新凝聚,这次却是在登阳峰洞府外的那片枫林里。
头顶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前方穿来脚步踩在堆积落叶上的声音,快到云燃近前时,却停住了。
云燃抬眸,对上一双柳叶似的眼睛。
他的呼吸微微顿了一顿。
沈忆寒道:“阿燃……我与柴姑娘的婚约解除了。”
第83章 大梦
两人穿过这片枫林,到了登阳峰上一处崖边。
此崖从峰上探出半截,原本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沈忆寒来登阳峰上看望好友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个去处,倒是眼前一亮,觉得这里很是不错,于是将崖上杂草清理,又迁了几目花植,铺了小石径,最后摆上一方拙朴的石桌石凳,这里便成了一个坐观登阳峰下云卷云舒的好地方。
但沈忆寒却并未如同往日那般,拉着云燃在桌前坐下。
两人并肩站在崖前,脚下万丈云海聚散浮沉。
良久,沈忆寒才道:“其实这样也好,我同清嵘自幼相识,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决心想做一件事,她为了想要的,放弃她不那么需要的,这本来是人之常情。”
他说完,将目光从脚底云海转回了身边的好友脸上,微微笑了笑。
云燃仍是默然不言,他也不以为忤,似乎本来就没指望着对方能说什么——
沈忆寒的确也只是需要云燃听着而已。
两人自少年相识起,大多时候,也都是如此。
总是一个说,一个听。
云燃却道:“你很喜欢她。”
沈忆寒闻言一愣,有些讶然,打量云燃神色,只见他目色淡淡看着自己,仿佛已经洞穿一切。
沈忆寒顿了顿,并未否认。
“清嵘很好,我的确很喜欢她……但我也知道,我与她是不同的。”
“她阿娘资质不好,临到离世也不曾筑基,不过是她爹的一个侍妾,她这大小姐的名头,说着好听,背地里却不知多少人看不起,清嵘能有今日,实属不易,过得也是与我完全不同的日子……若说她像鹰,我大约便是那种只图安逸,何处入春,就往何处飞的鸟。”
沈忆寒语及此处,有些自嘲的摇头笑了笑。
“总之……我帮不了她什么,她既已决心要去争柴氏门主之位,便不可能再与我成婚,我亦不是她最好的夫婿人选。”
云燃道:“你不伤心吗?”
沈忆寒道:“或许是有一些,但也不特别厉害,清嵘来见我时,将话说得很诚恳,她已经看清什么才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这很难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执着?我在拨云城请玉微阁做了一条灵鞭,送给清嵘,愿她得偿所愿,从此天高海阔,再不必为人掣肘,算是了了我与她的缘分,至于情爱小事……”
他笑了笑道:“……倒很是不必牵念。”
这番话换做旁人,或许未必出自真心。
毕竟临到婚期,哪个男子忽然被未婚妻悔婚,无论如何,也都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怨怼与不甘,但换做沈忆寒来说这番话,却半点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故作坦然。
因为沈濯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从不钻牛角尖,他从不拘泥于无法控制的情感,对他而言,似乎这世上万事万物,无论失了哪个,都没那么重要。
这个人的颜色,就像他那双眸色浅淡、琉璃珠子似的眼睛。
云燃垂眸望着他,明知眼前一切,都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却还是没有将其打破。
或许也正因他知道,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云燃抬起手,修长的指背触及到沈忆寒颊畔的皮肤,细腻的触感带来一阵轻微酥麻过电似的感觉。
沈忆寒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些错愕,扭头看着他道:“阿燃……你做什么?”
随着这句话,幻境中的一切,云海、枫林,还有因他的举动而惊诧的沈濯,都一点点溃散了,像是流沙飘逝,瞬息之间便已无迹可寻。
云燃的五指在沈忆寒消失的地方本能的一握——
却抓了个空。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垂下手后,闭了闭目。
幻境再次凝聚,但这次,却不再是那些曾经让人忍耐、痛苦的回忆了。
幻境中的沈忆寒与现实一般无二,没有分毫差别,有明朗的笑容、细腻的心思、温热的皮肤。
一如现世所发生的——
千年相交,平淡如水,一夕之间,沈濯却好像忽然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他小心翼翼、若有所思、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偷偷打量、他目光中似有若无的柔软、似是而非的隐约爱意……一切的一切,来得忽然的像一场梦,叫人不敢轻易将这场梦惊醒。
他们互相坦白、相视时眼神明亮的露出笑容、靠近、纠缠、唇齿交融、耳鬓厮磨、透过灼热的呼吸感受到彼此清晰的体温和心跳……
那层名为友情、横亘千年的窗户纸,被激烈的爱欲绞得粉碎。
这数个月以来的一切,像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在这幻境中重新上演,又一幕幕如影般飞快的逝去——
正因为太快,反而像是庄周梦蝶,渐渐开始叫人分不清亦真亦幻。
最后流逝的时光在沈忆寒与云燃再度抵达拨云城时,慢了下来。
玉微阁前的争吵、忽然出现的尸傀儡……一切的一切都与曾经发生的并无区别。
但是这次,柴清嵘将灵鞭层层缠绕在尸傀儡身上时,云燃却很清楚的看到那条灵鞭的柄上印着一个颜色淡去很多、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纹样——
那是妙音宗的纹章。
玉微阁有这样的惯例,会在雇主委托炼制的法器上印制玉微阁的纹章与雇主的家徽或是门徽。
云燃的目光只在那印记上微微一顿,便很快挪开了。
童沐尘收起他那位三师兄的尸骸后,众人加快速度往北城走。
有昆吾剑派弟子道:“这些尸傀儡不知是不是也去找掌门师叔他们的麻烦了,倘若如此,咱们可得快点去帮忙。”
童沐尘道:“你怕什么?有掌门师叔、碧霞师叔、师尊、还有许多别派的前辈在,难道还能被几具尸傀儡搅出什么花来?”
那昆吾弟子道:“话虽如此,但我从前听人说,洞神宫所炼制的尸傀儡,不仅凶戾、对付起来十分麻烦,而且吐出的尸气还能污损灵器法宝,你看方才柴宗主的灵鞭,不就中了招……”
他语罢,倒是想起那条灵鞭正是被自家“三师兄”所震毁污损的,不由得心虚了几分,声音也小了下去。
柴三公子闻言,倒是叹了口气,道:“这条灵鞭跟随大姐多年,也算是姐姐最趁手爱惜的法宝,不想今日却毁在洞神宫手中,当真可惜。”
沈忆寒闻言,目色微微一动,看了看柴清嵘道:“法宝坏了,再修便是,即便修不好,重新炼制一柄也就是了。”
柴三公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恍然道:“对了,说起来这条灵鞭,当年好像还是当初沈宗主送……”
他话音未落,柴清嵘已经打断道:“三弟。”
柴三公子被姐姐喊住,这才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位云真人,脑子里忽然回过味儿来,赶忙住嘴,看了看云燃。
只是云真人面色平静淡漠,却没叫他看出什么不快的模样。
沈忆寒倒是不以为意似的,笑了笑道:“的确当初是我送给你姐姐的,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么多年,本来这鞭子的用材不是最好,玉微阁练成后,阶品也只是凑活,如今既然损坏,那换了也好。”
后半句话,却是对柴清嵘说的。
他心地磊落,即便当着众人的面,与曾今的未婚妻谈论自己故赠之物,也只是坦坦荡荡,丝毫不见忸怩心虚。
其他人的目光,却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与楚玉洲、沉秋剑主等人见过,登上灵舟后,沈忆寒传音对云燃道:“我与清嵘如今只是朋友之情,那条灵鞭……我记得当初也曾跟你提过,是我与她解除婚约时送给她的。”
云燃道:“甚好。”
沈忆寒看了他一眼,忽然弯了弯眉眼道:“……你不会吃醋吧?”
“……”
“好了好了……我只开玩笑的。”沈忆寒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这天底下,还能有人比你更清楚我么?”
的确。
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云燃更明白沈濯。
对他而言,柴清嵘既然已经是前尘往事,那么无论她如今是柴宗主也好、柴姑娘也罢,沈濯都不会再对她有什么旁的心思,他问心无愧,一件曾经送出的礼物,即便当着众人的面谈起,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局促尴尬,又或者应该避讳着谁,他坦坦荡荡、磊落自然——
爱情、亲情、友情,在沈濯心中,或许并无高下之分,他不会因为要迁就一边,便放下另一边。
云燃当然明白……也知道自己应当明白。
但有时候,应不应当与愿不愿意,却不是一定相关的。
云燃的唇微微动了动,垂眸看着沈忆寒明亮的眼睛,最终并未说什么。
也是在这一瞬间——
白河河面上忽然浪涌滔天,整艘灵舟剧烈的摇晃了起来,所有人都几乎站不住,有修士色变道:“不好,涨潮了!”
天空中乌云夹着雷暴,大雨滂沱而下,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渐渐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云燃想要去抓沈忆寒的手,却抓了个空,举目四望,整艘灵舟上空无一人,唯余他自己。
他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就要窒息,一个踉跄跌跪在了剧烈摇晃的甲板上,抬起眸来,一双凤眼里却全是细密的血丝。
一场大梦,便这样突兀的醒了——
可沉溺在梦中的人,却很难再分辨自己究竟置身真与幻。
云燃扶着胸口,忽然噗的喷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丝溅的甲板上触目惊心、细细密密的连了一片,又被暴雨冲刷而过,血迹顺着水流潺潺向下。
他闭了闭目,低声道:“沈濯……”
像是回应他的这声低语,雨幕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影子,但却很朦胧,看不清模样,只能依稀瞧出是那个人的轮廓。
“阿燃,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云燃答不出话来,暴雨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只感觉体内真元正在寸寸逆转,五内郁焚如火,张了张嘴,只有温热的液体混杂着冰冷的雨丝,不断地从嘴角往下流淌。
他没有回答,那个影子好像也明白了什么,远远地望着他,不言不语,良久的沉默让云燃感觉到不安,他双手撑着湿滑的甲板,往影子的方向挪了一步,却听见那个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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