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知过了多久,这山洞中的光线幽暗,只有依稀微薄的光从山穴顶部投下,柔和却也朦胧。
沈忆寒无法调动真元,灵气亦不听使唤,连神识也颇受限制,无法离体,此刻的他除了五识敏锐,肉|体强度胜过凡人些,其他却几乎都已经同凡人没什么区别了。
陡然睁开眼,双目甚至一时没能适应黑暗的环境,眼前先是黑了一阵,才渐渐浮现出黑暗中映着幽光摇荡的潭面,还有清可见底的潭水下一截微微晃动的玄色龙尾。
沈忆寒略动了动,潭水轻轻的哗啦响了一声。
大约这动静引起了黑龙的注意,那半边身体本来搁在岸上的黑龙支起了上半身。
沈忆寒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龙目,苦笑了一声,道:“阿燃,我的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灵力、真元还有神识都无法调动了。”
黑龙静静的看着他。
摇晃的潭水荡出影绰的波光,光影浮动,映在龙身上。
他有一身美丽的鳞片,触水却不沾,像某种名贵的石料经过匠人精心的雕琢。
龙的确是美丽的生物,而且拥有强大的力量,无怪传说万年前世间最后一尾真龙就要腾御飞升时,却被远古魔族设计分食。
魔族原本是没有固定形态的。
因过了太久,万年前灵墟之战后,世间再无魔族,沈忆寒虽从古书旧籍中看了不少关于魔族的记载,却也是说辞各异。
一说所有魔族,本来并无实体,其本体不过都是灵墟巨渊中的魔气分化而成,但他们一生中却有一次自主选择化形的机会,在万年前那个混沌的时代,魔族化形自然都是选择天生强大的形态,只有能力地位的低阶魔别无选择、才会化成弱小的蝎、小兽、虫类的模样,其他但凡能有余力的,无不都选择更加强大的形态,譬如龙虎蛇龟。
但魔族化形,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化形的魔族自己、或者诞育出他的母体魔、先祖魔曾经吃过即将化形的形态——
于是那条不幸的龙,也就这么被盯上了。
说来好笑,那条龙分明是被魔族害死分食,灵墟巨渊的龙形魔们却都称它为祖龙,高阶的龙形魔们更是将其作为图腾。
第二种说辞,则是言道上古时,妖魔两族比起与人族,本就互相更为亲近,魔族眼热化形为龙的力量,龙族也对魔血垂涎欲滴,于是一拍两合,两头就此蛇鼠一窝,从此后灵墟巨渊中的高阶魔,除了龙虎龟蛇,便又多了一种模样。
自然也有人对这种说辞呲之以鼻,认为以龙族在妖类之中的地位,断不可能做出如此自甘自贱之事,也有人觉得没什么可奇怪,毕竟龙性本淫,这谁都知道,交配一下就能为后代换来魔血的力量,他们何乐不为?
沈忆寒也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哪种是真,但如果按照第二种说辞,那些远古魔是通过与龙族交配,才为后代留下了化形为龙的能力,那么灵虚巨渊之中的龙形魔,展现出的便不该只有龙的形态,而应该也有蛇的模样。
修界所流传的龙形魔画像,也大都是往这个方向联想。
万年过去,曾经参与过灵墟之战、见过龙形魔的修士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远古魔究竟是什么样,更别说其中最为罕有的龙形魔,所流传下来的画像也都是龙蛇混交的模样,沈忆寒曾经看过,却只觉得是丑陋狰狞的生物,一眼便觉得透着股邪恶,自然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作画者有意而为——
但那些画像,却与阿燃魔化后的样子,差出太多太多了。
云燃的龙形,反倒和正统的玄龙一族更为相像,若沈忆寒仔细回忆梦中看到他的龙身成年后的模样,更是与玄龙几乎一般无二。
若非黑气缭绕,魔雾不散,那样子说是一条玄龙,只怕也无人生疑。
沈忆寒兀自出神,黑龙却好像听懂了他方才的话,凑头过来,先是舔了舔他的颊侧、又用龙角轻轻碰了碰他,像是在安慰。
他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软,暗想:“我同阿燃说这些做什么,只怕此刻他也未必听得懂。”
只是他虽听不懂,大约也能感觉到方才沈忆寒说自己不能调动灵力与真元时,语气中的落寞和黯然——
阿燃一定是能感知到他的情绪的,所以才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从他昏迷到醒来、又再次入定疗伤,不知已过了多久,但他却知道,阿燃定然一直都守着他、为他疗伤,等他醒来,他仍然这般安静、可靠而且沉默。
即便已然魔化,变成兽形,全凭本能行事,他也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云燃。
沈忆寒望着黑龙一双漆黑的龙目,忽然觉得内疚而窝心,鼻头有点发酸,半晌凑近了些,轻轻抚摸着黑龙的吻部,声音微哑道:“不必安慰我,是我对不起你才是……我太没用了,分明什么都知道,结果还是没能阻挡住什么,让你变成这样……若那时在琴鸥岛,我不叫你陪我一起来淌这滩浑水……若不是我非要杀了贺兰庭才安心,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人的念头一旦产生,如果不加节制,便很容易野草一般生长,占满整个脑海,此刻沈忆寒便是如此:这种如果不怎么样、就不会怎么样的设想一旦开始,就像一个无底洞,他忍不住又想明明小石头早已经提醒过他,阿燃已在魔化,为什么那时他却不曾多想做?
还有阿燃的反常状态,如今想来,无论是心魔太重,还是遗魔血脉,他的言行其实都早有端倪,只怕他自己也早有察觉、更或甚者,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自己也能早些猜到,或许就不会遂了云烨的愿,也不会……
沈忆寒想及此处,闭了闭目,还是强迫着自己停止了这种念头。
如今除了内耗,这些念头于他、于阿燃而言,都已没有任何作用,木已成舟,多思无益。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那个预知前事的梦中,也不过只是将未来窥得冰山一角,却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改变将来。
然而因果纠缠、一切即便避过了原本的道路,还是滑向了新的未知深渊——
有些事,或许注定便是无法更改的。
他既然已经尝试过了,做不到,也不必过分牵执。
总之幸而雷劫已过,阿燃只要还好端端活着,他也活着,无论阿燃变成什么样,他总不会离开他,也一定会护着他。
云燃是人也好,魔也罢,他都不在乎。
摇曳的波光之中,沈忆寒抬起头,亲了亲黑龙的吻,又抱住了他覆满坚硬鳞片的身体,一人一龙就此静静的在潭中依偎了一会,沈忆寒才看了看山洞中的情形,道:“……对了,这里是哪里?你怎么将我带到这里的?”
云燃如今不能说话,沈忆寒却仍是忍不住本能的与他搭话,自然这话无人应答,他也不以为忤,反正从前两人相处也一贯是他说的多、云燃说的少。
洞穴里灵气很充沛浓郁,灵气与真元虽不能运转,但是这次入定醒来后,身上的疼痛却又缓解了许多,在水中行走亦不觉得难以忍受了。
沈忆寒摸索着潭壁,终于踩到台阶,刚想要抬步,却感觉到身体被托着上了岸,他吓了一跳,忙道:“不必这样,我自己可以走的……”
黑龙却还是将他托着上了岸。
沈忆寒刚一站稳,听得后面潭水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从水中离开,还未来得及看,便感觉有东西顺着手臂爬了上来,低头一看,却正是又变小了一大截的黑龙。
沈忆寒先是愣了愣,继而看着那正仰头望着自己的龙脑袋,忍不住噗哧一笑,伸出左手手指碰了碰他脑袋上的龙角,龙角变得很袖珍,摸起来手感却还是很好。
他笑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好像一条小蛇。”
黑龙在他手臂上又往上爬了爬,沈忆寒感觉到他绕过自己的肩、颈窝,最后是脖颈,然后耳垂微微一痛——
竟是小黑龙不轻不重的咬了他一口。
他侧头看去,恰好望见一张心安理得、从容不迫的龙脸。
嗯……或许龙本来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但那双龙目中的眼神,却实在太过熟悉,叫沈忆寒很容易就能产生一种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的感觉——
虽略有些失笑,沈忆寒还是温声道:“好吧,你喜欢,那就留在这里。”
他身上穿着的法衣,原本遇水不湿,遇火不燃,但经过雷劫,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损坏了许多,法阵已然破损,自然也就不能再防水,成了凡衣。
这么湿答答的好几层贴在身上,反而难受,沈忆寒索性脱的只剩一层中衣,放在潭边的一块石台上,又将透湿了的头发重新草草挽了——
无法催动灵力、使用法术,他不得不像个凡人一样行动。
想了想,沈忆寒循着山洞中细微的光,向外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阿燃如今也无法告诉他,得先对周遭环境有个了解才是。
光线一点点变得强烈起来,大约走了小半刻功夫,终于从洞穴深处走到了洞口。
沈忆寒的双目一瞬间被明亮的天光刺得眯了眯,数息之后,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眼前一片茂密树林高不见顶,几乎遮天蔽日,林中草木繁盛,葱葱茏茏、绿意盎然。
沈忆寒看了一会,没认出这是哪儿,又往外走了一会,感觉这片密林极其广茂,恐怕若只凭两条腿走,一时半刻却也走不到林子外围,更无法窥得这片树林的全貌。
正有些发愁该如何得知这是何处时,忽然听得前方林中传来窸窣之声,他顿时精神一震,赶忙追了上去。
谁知那声音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赶,跑的更快了些,不仅如此,“它”一跑,周遭原本看似寂静的灌木底下都开始耸动起来,竟是不知都是些什么,呼啦啦的都开始往外跑起来。
得亏得沈忆寒如今虽无法使用真元灵力,目力却不曾变差,才看清楚了那草叶灌木下跑动的都是些圆滚滚灰扑扑的东西,他眼疾手快一把下去抓住了一个,倒拎起来,却发现是只胖乎乎毛绒绒的灰鼠。
那胖鼠被提着脚后跟,瑟缩发抖,竟然口吐人言道:“大王饶命啊!饶命啊!我不好吃!真的不好吃!我今年已经七百九十二岁了,肉都酸啦!”
沈忆寒莫名道:“你跑什么,谁要吃你了?”
第90章 驭龙
这灰鼠自称已七百多岁,沈忆寒听他口吐人言,却分明是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不由有些好笑。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除了被他逮住拎着的这只,林子里的其他灰鼠都已经跑了个没影儿,那灰鼠只得哭丧着道:“不……不是说你,是说大王……不要吃我呀!”
沈忆寒一愣,这才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转目看了看自己颈侧懒洋洋伏着的黑龙,道:“……你是说他?”
他此话一出,黑龙似有所觉,略微抬起头来,看了沈忆寒一眼。
他不动弹时,尚且把那灰鼠吓得不轻,这么一动弹,顿时骇得灰鼠蹬了蹬腿,然而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让它毛绒绒的肥硕身子抖了抖,小灰鼠仍是没法从沈忆寒手里跑掉。
沈忆寒一想,倒也大概明白了灰鼠的惧怕从何而来,魔化后的阿燃即便在远古魔这个族群中还处于幼年期,但龙形魔身兼妖魔两族的血统,且在彼此族群中,都是食物链顶头的存在,这灰鼠既然已经会说话,说明也开了灵智,身为妖族,自然能感觉到危险。
何况变小了的黑龙看起来像一条小蛇——
蛇鼠更是天敌。
沈忆寒想了想,道:“他不会吃你的。”
小灰鼠颤抖道:“真……真真真真的?”
沈忆寒道:“当然是真的。”
他自觉语气很是诚恳,也的确想安抚了小灰鼠后,和对方打听打听此处是哪里,谁知此话一出,小灰鼠不仅没有平和下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了,“吱”得尖叫了一声,绝望道:“你骗人!天下怎么可能有不吃鼠的蛇,你肯定是先哄得我不害怕了,再帮他将我红烧了!我才不会相信你们!”
沈忆寒被他振振有词的语气弄得更觉好笑,伸手戳了戳小灰鼠肥硕的肚皮,那圆溜溜的灰鼠顿时打了个激灵,道:“你你你……你做什么!”
沈忆寒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就不装了,先研究一下到底把你红烧还是清蒸,更符合我家大王的胃——”
“口”字还没出声,小灰鼠惊恐的吱吱叫了两声,剧烈挣扎了起来,然而皆是无济于事,沈忆寒心道这小鼠恐怕开了灵智也不过数年,否则现下他动用不了一点灵力,这小灰鼠却也没法从他手中脱身,道行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安抚不成,小灰鼠又戒备的如此厉害,沈忆寒索性将计就计道:“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似你这样的鼠,我家大王一口能吞下八只,你猜猜如今已有多少鼠在我手上被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了?”
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这两种全新的死法,显然是小灰鼠前所未想的,在他听来,倒比被红烧和清蒸还要更可怕些,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他总算发觉挣扎无用,认清了现实,又哭爷爷告奶奶的求饶起来,不复方才的气势。
这小鼠的确有些骨气,但是不多,滑跪起来也格外快。
沈忆寒道:“看你哭得这么可怜,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只要你以后投入大王麾下,好好替大王做事……”
小灰鼠颤巍巍道:“做什么事……就算不吃我,我也不能把家里人带来给大王做鼠羹的……”
沈忆寒道:“不是要吃你的家人,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小灰鼠道:“什……什么问题?”
沈忆寒看了看四面高耸的林木,道:“这是哪里?此处可仍在白河以北?”
小灰鼠茫然:“白河……那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这才想到若小灰鼠才生出灵智不久,只怕对人族世界也知之甚少,甚至可能对这森林之外的世界都一无所知,跟他说白河,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一时只觉更加头疼了几分,但这方圆左近,一片人迹罕至的模样,在这里能找到个会说人话的,实属不易——
即便只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灰鼠。
他想了想,只得到:“你知道这片树林叫什么名字……或者这处山谷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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