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线明显的变了,变得比从前更低更沉,还带着一点龙形妖类特有的喑哑。
沈忆寒回抱住了他,道:“我不走,你放心,我永远不走。”
桃汁仍在生发,沈忆寒渐渐感觉到它们消化那些劫雷变得困难了起来,抬目望去,巨大的枝蔓护罩的内壁上,细细的雷光密密麻麻的游动着,像是一条条紫色小虫子,蚕食着树根。
又是一道雷劫落下,沈忆寒后脑和识海同时一阵剧痛,紧接而来的是眩晕,他嘴角溢出血丝来,却没动弹,只是将云燃抱的更紧了些。
云燃的身体在变大,鳞甲也在一点点变得愈发坚硬。
沈忆寒看不清他的面目已成了什么样,只是感觉到抱着他逐渐变得吃力。
第二十九道劫雷落下时,沈忆寒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三十了……到了第三十道以后,很快就能结束了。
然而眼睛却在缓缓阖上,淅淅沥沥的血滴落在冰冷的玄色鳞片上,那抱着他的魔物这才有所察觉一般,把他从怀中推了出来。
三十一。
三十二。
沈忆寒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舔舐他的脸颊,但是太痛了,他无论如何没办法睁开眼。
那东西发出似呜咽又似悲鸣的低哼,将他轻轻的放了下去,硬硬的角碰了碰他的脸颊。
沈忆寒的眉微微蹙了蹙。
他体内的经脉崩损的令人心惊,疼痛到近乎麻木反而好像能够习惯,若换做往常,灵台桃枝早已经开始替他疗伤,然而此刻,那数棵桃树上密布着紫色的细雷,却似乎连保全自己尚且无余裕。
他无法醒来。
耳边传来轰然的雷鸣声,那声音没了桃枝的阻挡,光是听着便叫人胆寒,然而虽之齐后响起的龙吟,却彻底将雷鸣声盖在了齐下。
如昆山震玉,芙蓉泣血。
沈忆寒昏迷之中,也再没有听到雷声。
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耳边渐渐响起或惊恐或嘈杂的人声,他感觉到自己被小心翼翼的卷在一个柔软的所在之中,然后渐渐地,离那些声音远去了。
第88章 驭龙
沈忆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最开始他在琴鸥岛上的洞府之中打坐,然后渐渐地感觉到五识流散,身体的各个器官脏腑都在迅速的朽拜下去——
天人五衰,这是寿元竭尽,即将坐化的征兆。
他仍在元婴后期。
没有长乐女君的传承,没有灵台桃枝,一切都自然而然,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沈忆寒一瞬之间甚至产生了一种虚幻的错觉——
到底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他脑子里的记忆是真的?
意识开始游离于身体,他渐渐无法透过那具肉身感知到任何事,魂魄亦一点点飘离,又渐渐飘高、飘远。
他在琴鸥岛上空,俯瞰着一整座岛屿,只是不再以一个与天争命的修士的角度,而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与修界千千万万突破不成、或死于渡劫、或死于心魔,或死于险难的修士没有任何不同的失败者的视角。
琴鸥岛仍然美的叫人心醉,碧浪白沙、海鸟斜飞,远处夕阳降下,水天一色。
他飘在云层中,看着这处孕育了他的小道,眷恋不舍的绕了一圈,才渐渐飘远离开。
其实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但心底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离开这里,或许这声音是为了让他去什么地方。
也可能这种错觉完全是一个鬼魂的臆想——
他在万丈云霞之中漫无目的的飘荡,像是一尾游鱼,归于海中,不受任何束缚,却又渺小如尘埃、无根似浮萍。
天地浩大,他竟不知该去哪。
他就这样在云霞雾海之中飘啊,游啊。
不能使用灵力与罗盘,又置身于飘渺的云海之中,他几乎完全成了一个路痴,全凭本能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飘到某处,忽然发觉四周的云层中乌云聚积,电闪雷鸣,下头暴雨倾盆。
他顺着雨落下的方向飘了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很熟悉的山脉,绵延千里,层林叠嶂,碧意盎然。
这里本该生机勃勃,但是整座山脉此刻却一片沉寂、笼罩在阴翳和死气之中,连满山的碧色都显得阴森了起来。
昆吾山脉上空,盘踞着一条通体玄黑的巨龙。
几十个剑修将他围在中间,都是一幅如临大敌、无比戒备警惕的样子,仿佛下一瞬,就要与那黑龙搏命。
剑修之中,为首的竟是个熟面孔——
太上剑主葛玉乾。
只是此刻的葛玉乾,却不是面目青黑,脖颈青筋鼓起、血管贲张的尸傀儡,而仍是那副蓄发花白、仙风道骨的前辈高人形象。
巨龙口吐人言,道:“师尊呢?”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他是谁,飘得又近了些,这次清楚的看见了黑龙一双沉冷漆黑的龙目。
葛玉乾张嘴说了些什么,满面正气凛然模样,然而奇怪的是,沈忆寒却听不见半个字——
他说完后,身后的沉秋剑主也说了什么,接着是天通剑主,还有几个沈忆寒不认得的昆吾剑修,楚玉洲与碧霞剑主亦在其中,却是面色晦暗不言。
这些人在沈忆寒眼中张嘴无声的说完话以后,黑龙轻轻摆着尾巴,沉默半晌,道:“……我没有。”
葛玉乾冷笑一声,似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一般,说了句什么,身后的一众弟子顿时铮然拔剑。
这时一直不言语的楚玉洲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了,忽然御剑飞到葛玉乾身边。
沈忆寒从楚玉洲的口型依稀看了出来,他对葛老剑主说得是:不要逼他。
然而那白须老者却好像半个字也没听到一般,没有丁点反应。
不仅对这句话置若罔闻,下一刻,他甚至挥手一声令下,几十个昆吾弟子结成剑阵,上前将黑龙团团围住。
几十道剑光汇聚成一道,往黑龙身上落下,却如同挠痒痒一般,连他身体表面的玄鳞也没划破一点。
葛老剑主见状,似乎稍有诧异,然而不等他细想什么,下一刻那黑龙已经摆了摆尾朝这头飞来,众弟子大惊,俱是连连退避,黑龙的目标却不是他们。
葛老剑主意识到危险,比这些弟子还要早几分,但也为时已晚。
他忽然变得满色赤红,脖颈青筋暴起,死命的伸手去扒拉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的扼住那里一样,却于事无补。
那几十个结成剑阵的弟子见状大惊,顿时再次发力,想要营救葛老剑主,几十道剑光又结成一道,这次却还未等那道合力的剑光落在黑龙身上,几十个人便都被一股无形的大力震飞了出去,或昏迷不醒,或当场毙命。
黑龙变得安静了下来。
它冷冷的看着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他而言,一切仿佛都变得沉默下来,包括杀戮。
与此相对的,是昆吾剑修们的大惊失色、战粟、胆寒……混乱和慌张。
沈忆寒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阿燃怎么可能……
然而就是这么一惊,他从梦中猛地被惊醒了。
或许这个梦想要他看见的并不止这些,但此刻都没有用了,他已经醒转。
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过后,沈忆寒才渐渐缓过神来。
昏迷之前的记忆重又一点点浮现,他不光头痛欲裂,身上经脉也都仍在隐隐作痛,但这种疼痛比起昏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有人替他医治处理过了。
沈忆寒耳边传来山洞内水声落在湿润的岩壁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用手肘撑起了腰,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座玉台上。
这玉台通体漆黑,置于一片潭水的正中央,分明周围的潭水寒气逼人,这座玉台置身其中,却并不寒凉,台面温润,躺在上头更是十分暖和。
只是玉台的表面略不平整,刚才没醒时还不觉得,这会子醒了,便伸手摸了摸。
……这触感也很有些奇怪,说坚硬算不上坚硬,说软和却又有点硌手,且石缝嶙峋,其中似乎还渗出了什么湿润粘滑的液体,沈忆寒不由心中称奇,暗道:“这是什么石头?还会流汗不成?”
抬手看了看指尖,只是洞中光线幽暗,他还没看清,鼻尖倒是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似檀非檀的淡淡香味。
说是香味,因为那味道的确很好闻,但这味道里又说不出是哪里总叫他心里觉得怪怪的,正思之不解,沈忆寒忽然感觉到身下的石台震动了起来,竟然朝一面倾覆下去。
他吓了一跳,赶忙却抓,然而那石台上触手一片湿滑,却是压根什么也抓不住,这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他自幼长在海边,自然是熟习水性,因此本来有些慌乱,一落入水中反倒安定下来,游动了几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幽暗的潭水之下,依稀可见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移动——
他还要细看,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卡住了后脖梗的衣衫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声,沈忆寒甩干了脸上的潭水,睁眼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龙目。
这双眼睛他刚在梦里见过,自然不会认不出来,怔然道:“阿燃?”
想到方才在水下看见那一瞬间的景象,沈忆寒才慢慢反应过来——
那哪里是什么石台玉台、压根就是龙身的一截。
然而鳞甲坚硬,断不是先前他躺上去的感觉,方才腾出水面托着他的,应该是龙身上最柔软的那一段。
云燃,或者说此刻变成了一条黑龙的云燃,也正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沈忆寒。
此刻的阿燃,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生之为人的痕迹了。
是阿燃将他带到了这里,此时此刻的他,显而易见,已经完全魔化了。
沈忆寒想起那些关于遗魔血脉的传言——一旦魔化再也不可逆转,他们再也不是人族,没有人族的情感、道德。
残忍和暴虐刻在魔族的骨子里,所以万年前人修们拼得鱼死网破也要将他们永远封印在灵墟巨渊之下。
杀戮对他们而言是本能,就像渴了就要喝水一样。
若真如此,他即便能帮阿燃渡过雷劫,却得到了一个变成怪物的爱人,似乎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可如果阿燃已经不具备身为人类的感情,又为什么会把他带到此处,从始至终又并无伤害他的意思?
沈忆寒抬手摸了摸黑龙巨大的吻部,先是喃喃道:“都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怪物,你有灵智,我身上的伤势是你帮我治好的,对么,阿燃?”
黑龙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沈忆寒敏锐的发现,此刻的云燃明显与那梦中并不一样,他的龙角并未完全长出,龙身虽然已经很粗大,却也不似那梦中一般,已经完全是成年的形态。
换言之,若以魔族的标准来看,此刻的云燃仍然处在幼年期。
……刚才的那个梦,他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光怪陆离的幻梦,还是冥冥之中与什么有关……若不是如此,为何他先前根本不曾见过阿燃魔化后的样子,在那梦中梦到阿燃的模样,却与眼前的如此相似?
沈忆寒不说话,半截身子泡在潭水之中,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托住了他,略略一愣,才明白过来,想说不必,黑龙却已经载着他往案边游去。
这山洞不知在何处,洞中灵气十分浓郁,因此即便光线幽暗,修士身处此地,却还是会觉得全身舒张,真元都运转的更流畅些。
到了岸边,云燃才松开了缠着他的尾巴,沈忆寒脚能踩到潭底,便落了下去。
水中阻力大,这么一走动起来,他便感觉到浑身隐隐作痛。
灵台桃枝仍未完全复苏,无法替他疗伤,阿燃却不知是怎么让他恢复了这么多的,饶是如此,他一个区区化神,竟然以桃枝为障,经历了大乘期的三十道雷劫,还安然无恙的活下来了,当真是匪夷所思,桃源心经不愧为长乐女君毕生所学之精要。
他也不知道此刻云燃是否能听懂,还是道:“阿燃,我要先疗伤一会儿,否则无法运转真元。”
黑龙看着他,仍是并不答话,身体却忽然缩小,渐渐收缩到只有成年男子的大腿那般粗细,沈忆寒见状一愣,还未开口,却感觉到一张龙脸在眼前一近,下一刻,脸颊上传来湿湿热热的感觉。
……阿燃居然在舔他。
虽然变小了,黑龙舌头上却仍有细密的倒刺,接触皮肤的时候,有种细微的摩挲感。
这动作里的亲昵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下想:“看来此刻阿燃的确已经不是人族的思维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即便同我亲昵,断不会有这种举动。”
在兽类的世界里,舔舐这个行为,无疑是在释放信任。
沈忆寒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吻部,又到坚硬的龙角:“……那你先替我护法?”
黑龙不言,又舔了舔他。
这应该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吧?沈忆寒想。
他也没有上岸去,一则这山洞中灵气浓郁,此处潭水更是如此,无怪阿燃将他带到此处疗伤;
二则……眼下阿燃这样子,他也实在很难上得岸去。
云燃龙身变小,龙尾却在水下一圈一圈的由下而上将沈忆寒缠住,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水中轻轻的晃着,似乎十分开心。
潭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沈忆寒看着那涟漪此起彼伏,心下不知怎的想道:“从前做人时,即便阿燃高兴了,脸上也从来看不出什么,不想如今入魔成了条小黑龙……倒是把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一产生这种念头,他却有些不忍心打断阿燃全发自本能的亲近举动了——
这么想着,一人一龙竟真继续延续了下去这奇怪的姿势。
沈忆寒便如此闭目入了定。
第89章 驭龙
这次入定又是许久。
沈忆寒常试着运转真元,却屡次不成,他分明感觉到丹田内灵气并未消散,但不知怎么,它们无论如何却都不听自己使唤,好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一样。
如此失败数次后,沈忆寒也无可奈何,只得从入定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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