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剑罡如切豆腐一般,将遮天覆日伞的青色宝光轻而易举的切开,原本坚不可摧的防御竟然就这样毁于一旦。
那是天阶法宝的防线,人族炼器师能触摸到的几乎最高的防线——
别说旁人,连沈忆寒几乎也看得呆住了。
云燃一把拽住了“贺兰庭”的衣襟,暗红色满布魔纹的瞳孔在他脸上顿了顿,好像没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嘴角的血迹,便拎着他落回了下方白河城中的长街上,沈忆寒面前。
云燃道:“抓回来了,活的。”
他一边说着,暗红的魔纹一边顺着他线条锐利的面颊寸寸向上攀爬,离奇的是,魔纹只蔓延了云燃的半边脸颊,另外一边却是干干净净。
清冷淡漠和妖异俊美,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看起来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和诡异感,周围的修士看清云燃的模样,都是或目露震惊,或倒吸一口凉气,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几步。
唯独沈忆寒未退半步,仰目看着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抬手摸了摸云燃唇角的一丝血迹,哑声道:“方才我跟你说的,你听懂了?阿燃……你现在还清醒着吗?”
云燃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垂目直直的看着他,半晌,似孩子重复自己的心愿那般低声道:“你说的……我都记得。”
他一边说,脸上、颈侧一些部位,肉眼可见的缓缓生长出一层细细的玄色鳞甲,额上亦生出半寸微钝的角,那形状很容易辨认是什么,有修士惊声道:“那……那是魔鳞和龙角,他是龙形魔……遗魔血脉……他是遗魔血脉!诸位小心!”
此时此刻,被云燃捆了缚仙索,扔在地上的“贺兰庭”都变得无人过问,所有人都在往后退,楚玉洲望着云燃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碧霞剑主一把拉住,往后拽了拽道:“掌门师兄,不要感情用事!”
他们的戒备和恐惧,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遗魔血脉的魔化是不可逆的。
这意味着无论他们在魔化前,是正道魁首也好、散修也罢、亦或者是丧心病狂的魔修,都没有区别,一旦魔化,恢复祖先血脉,他们便不再是人族,而永远变成了魔,变成了一个不能体会人族情感、不具有人族道德的怪物。
魔是凶残的,有着灵墟巨渊血脉的远古魔更尤甚,他们噬血、暴虐、欲壑难填、并且强大到超乎人族的想象。
渡劫期的人族修士,在成年的远古魔面前,也不过只是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而人族修士各色法宝在他们面前,就像小孩子弹弓那样的玩具。
只要他们想,便可以毁了一切。
沈忆寒却没动,他仰头看着正在一点点变得陌生的云燃,顿了顿,道:“……阿燃,你还清醒着,对吗?”
云燃没有答话,那双幽深的凤目一片暗红,显得美丽而妖异。
沈忆寒想去拉他的手,却先触到了一小片冰冷尖锐的鳞。
有修士道:“沈宗主!快快过来,性命为重,且莫心软啊!”
沈忆寒望着仍对周遭所有人的恐惧和退避一无所觉的云燃,喉结滚了滚,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正在此刻,天空中忽传来一声轰隆雷鸣。
众修士抬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白河城竟已是乌云压顶。
这雷鸣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而所有修士抬头以后,都感觉到了雷云之中蕴含的威压——
这竟是劫雷。
第87章 生随
凡人修行,每渡一大境界,逢一次雷劫。
但凡有人渡劫,雷云降临,修士们都能感受得到,劫雷是否冲着自己而来,然而从劫云出现到众人发现,无一人察觉这劫雷是自己的——
自然并非是劫雷迷了路,唯有一个可能,此刻白河城中那个渡劫之人,已经无法分辨劫雷是否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了。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阿燃的劫雷。
可他……不是已然魔化了吗?
魔化以后,不再是人族修士,居然也能引来劫雷?
顾不得想太多,那劫云已经又压低了些,其内威压骇人,众修士察觉都是色变,崔颀揽着霞夫人,抬头看了看天,道:“……这是大乘期的雷劫。”
不必他说,众修士们自然也已从那劫云的威压中感觉到了厉害,都是飞快转身或御剑或御器而飞,大乘期的雷劫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不好就是灰飞烟灭、身死道消,此刻全无准备,万一被殃及,只怕连兵解保住元神也不得,没人会冒这个险——
自然都是有多远躲多远,甚至连去细究这雷劫到底是谁的也来不及。
楚玉洲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却被碧霞剑主拉住摇了摇头,他微不可闻的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沈忆寒面前将三张符纸塞进他手中,便带着一众昆吾弟子转身御剑离去。
不过数息功夫,原本打得不可开交、吵得也不可开交的白河城大街上,人便已都走光了,常歌笑在沈忆寒身后道:“师兄——”
沈忆寒脚步一顿,扭头望向他,笑了笑,道:“师弟,你快走吧。”
常歌笑似有所觉,一贯嬉皮笑脸的脸上倒是难得正了色,望了望云燃、又看了沈忆寒一眼,道:“你……”
大约常歌笑本来便不是会语重心长劝人不要感情用事的那种人,一个你字,“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沈忆寒怕他再留下会受连累,无奈道:“都叫你走了,还愣什么?不快走等着一起挨雷劈?”
顿了顿,又道:“若我……总之,以后你要好生照顾子徐、承青,还有师伯、秋师叔他们,别再整日不着调,芳姑姑入了夏困乏,爱喝绿豆汤……你没事也可以去找她聊聊天。”
常歌笑看着他,眼神很复杂,哑声道:“师兄,入魔时渡劫,只有死路一条,况且……他已经是魔了,就算你留下来,也无济于事……”
沈忆寒仍是道:“你快走吧。”
常歌笑几乎是被他赶走的,临走时不住回头,倒叫沈忆寒看得心下有些微酸。
从前他一贯以为他这混账师弟万事不管,成日只在外逗猫惹狗、游手好闲,比他还要纨绔子弟,比他还要不受拘束、闲云野鹤,不想他心中倒也很是在意自己这个便宜师兄的。
看着常歌笑离开,本来像个听话一言不发小孩般静静站着的云燃,竟忽然道:“……你也要走了吗?”
沈忆寒闻言,扭头看着他道:“我不走,我既答应过你,死也和你死在一块,那便绝不会食言……阿燃,不要害怕。”
云燃垂眸看着他,一双暗红的眼仍是看不出半点情绪,沈忆寒绝明显的感觉到,他听见这话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身上的不安也淡去了。
阿燃果然是听得懂他的话的,他并未真的全部丧失心智。
被缚仙索紧紧捆在地上的“贺兰庭”忽然嗬嗬笑了一声,方才众修士都各自顾着避劫逃命,一时竟无人管他,将他扔在了这里,此刻听了沈忆寒与云燃的话,他倒似觉得好笑一般。
沈忆寒目光缓缓从云燃脸上转了过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颔,道:“……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贺兰庭”被他死死掐着下颌,只能费力的从下仰视着他,却还是勉强笑了两声,道:“是又如何,怎么?沈宗主好像很震惊。”
沈忆寒道:“如今修界玄门诸派,不过是一团散沙,早已不复当年,你若不如此自寻死路,或许以你的机缘气运,他们也不能真的拿你怎么样,你仍能韬光养晦、潜心修行,‘恨’对你来说,难道就这样重要吗?”
“贺兰庭”嗤笑了一声,道:“你的语气真是高高在上啊,怎么,觉得我执迷不悟、不知好歹、而且还丧心病狂?沈宗主,无怪你能与我那好弟弟看对眼,你们俩可真是一样的人——样让我讨厌的人,我不能恨、不该恨么?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他什么?就是那副好像永远都漫不经心的样子。”
“似你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有,自然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漫不经心,他在昆吾剑派早早结丹的时候,我却要在长青剑宗给人当牛做马、才换来残损不全的炼气期第九、第十层的心法。”
“都说天道公允,然而说这话的,却大都是受了天道优容,食利者言罢了,天道若真公允,我与他一母同胞所出,为何云燃不费寸功,便能做人人敬仰的登阳剑主,我费尽力气,当年却连长青丹剑的皮毛也学不到?”
“就连我被逐出长青剑宗,九死一生,险些丧命的时候,也能忽然听闻他是如何在长青内谷大杀四方,威震天下的,哈哈,简直如雷贯耳。”
“沈宗主,若换你是我,难道你能不恨?”
沈忆寒听完,顿了顿,道:“你这话里并无逻辑联系,而且,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便告诉过我,人若总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结于旁人身上,无论这种归结是否正确,都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两人言语间,天空中云层间,已经是风咆电啸,雷光闪动。
修士的劫雷数量,一般依据大境界的不同逐步增多,并无具体的数字标准,从来都是境界越稳固、神通越强者,雷劫越厉害骇人,而劫云酝酿越久,也就变相的说明劫云中劫雷的数量越多。
“贺兰庭”冷笑一声,道:“站着说话腰不疼罢了,何为幸运,何为不幸?你们的不幸不过是喝水塞了牙那般的小事,落在我身上,你却又可知我这一千年是如何过得,泥淖便一定不好?我若不入泥淖,或许如今连继续活在这世上都不能,你们所谓正道修士,整日说什么修身养性、恨不得餐风饮露,到头来也不过一样是黄土一捧,又有几人能飞升,还不是和魔修一样陨落在心魔雷劫之下,灰飞烟灭?”
沈忆寒想,大约在云烨眼里,沈絮天生的经脉残碎,也是算不得不幸的,在如今的云烨眼里,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不幸才是不幸,旁人的就不算呢?
但他不打算与云烨多费口舌了,只是默然不言,冷冷的看着他。
云烨仍顶着贺兰庭的脸,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快意的事一般,笑道:“都要陨落,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如今死了倒好,他若度过雷劫还活着,沈宗主,你猜今日过后,昆吾剑派还会不会认他这个登阳剑主?修界又还会不会认他这个云真人?哈哈哈哈……”
沈忆寒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一把将“贺兰庭”翻了过去,在他背后左手上摩挲了一下,果然贺兰庭左手手指看着分明干干净净,并未带任何东西,他却清楚的摸到了一枚戒指。
沈忆寒摸到这枚戒指的那一瞬间,“贺兰庭”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他剧烈的挣扎了起来,然而却无济于事,缚仙索上灵光流动,这条仙索是云燃这些年来外出除妖用的,绑他不能说是小题大做,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他的挣扎自然无济于事。
沈忆寒几乎不费丝毫力气的将那枚戒指从他手上褪了下来,垂目淡淡道:“戒指是好戒指,恐怕当初连葛玉乾也没发现你身上的东西都藏在这枚戒指里吧?只可惜这戒指虽能掩人耳目,却不认主。”
“没了这里面的东西,你与其关心今日过后,阿燃是何处境,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在大乘期的雷劫下,还有命没命看到那一天?”
他话音方落,天空中一声雷鸣炸响——
第一道劫雷落下了。
前几道劫雷的强度通常不会太过分,范围也不会太大,只能覆盖到渡劫之人一人身上,云燃似有所感,抬头承了劫雷,乌紫色的雷光没入他身上,还未触及皮肉,却先被那些细密的鳞甲消融了。
沈忆寒没再管云烨,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修界最忌讳的,就是渡劫时激发心魔,一旦运气不好碰上了,几乎是十死一生,活着度过雷劫的几乎屈指可数,云燃如今的情况,若非他恰巧魔化,恐怕连头三道劫雷都无法独自撑过。
云烨没了那戒指,再不能翻出什么花来,现下当务之急,是帮阿燃度过雷劫——
沈忆寒张开手掌,掌心中桃枝生发,不到半刻,已经将他与云燃笼在当中。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第二道劫雷也已经到了。
这次劫雷劈在了层层交叠的桃枝表面,沈忆寒与云燃置身其下,却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没出意外。
自离开芥子世界后,他便一直觉得雷劫迟迟不来,必与自己修习了长乐女君的功法有所关联,那次试过之后,亲眼看着桃枝吞吐雷电,更加肯定了这种猜测,只是本来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冒着这么大危险用旁人的雷劫来印证这个猜测。
偏偏云燃却在这种时候引来了劫雷。
以云燃从前渡雷劫时的旧例来看,那云中的劫雷起码在三十道以上,他需要构造更坚固的桃枝堡垒,才能抵抗雷劫。
事已至此,沈忆寒已顾不得去想以自己区区化神期修为,到底可不可能帮助云燃安然度过雷劫,也顾不得去想一旦替他人渡雷劫,便相当于把二人的因果从此绑到一起,再不可能解开,他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燃就这么陨落。
他们才刚刚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他也才刚刚决定要和阿燃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切才刚刚开始,难道便要结束?
不行。
从前千年,沈忆寒心中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强烈的要与天道相抗的念头,此刻他却无比清晰的认清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是天道,想要将阿燃从他身边夺走,那也不行。
雷劫一道道的落下,桃枝也在不停的从他脚下生发而出,又往上补去,沈忆寒紫府丹田中的灵气飞速消耗着,他自入道以来,每个境界都稳扎稳打,根基稳固,真元凝厚,从未如此感觉到自己周身真元好像一个漏了水的池塘一般迅速消耗着。
云燃在他身旁垂眸看着他,细密的鳞甲已经长到了他的脸颊上,他看着面色不正常的变得潮红的沈忆寒,似乎有所察觉,忽然张开双臂将他抱进了怀里。
沈忆寒一怔,听到云燃在他耳边道:“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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