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一来,他脚下的步法,却也就无法再发挥出十成十的速度、维持得毫无破绽了。
这被青司幡练化的七八个修士魂魄,沈忆寒此刻虽只与他们短暂照面交手,也能感觉的到,若他们今时今日还活着,只怕个个都是修界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厉害的远不止那个文氏女修。
有持一件钟状法器的,谢小风也不知如何做到,此人身死器损,但那灵钟想必是他本命法宝,故而变成青司幡中鬼魂以后,虽然灵钟不见,器灵去居然能够脱离法器本身,依附于他的魂魄之内。
沈忆寒险些被他扣下巨钟罩入其内,只觉如泰山压顶般,还未落下,便将他周身真元压得更加难以运转。
他勉强躲过,却又被那文氏女修与一个盘须大汉样的刀修围攻,一时闪避不得,肩上传来一阵剧痛,虽然仍勉力维持着笛音不断,喉间仍然溢出一缕闷哼。
也是在此刻,上空那方才被谢小风修复了一半,就顾不得再继续修复的结界又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沈忆寒清楚的听到了一声剑鸣——
那是蘅芜出鞘的剑鸣声。
又一道雪白剑光落下,勉强支撑的结界再也无法维系,分崩离析。
沈忆寒看着剑光落下的方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肩上的法衣已然被血染红,嘴角也溢出血丝,鸾鸳笛声却始终未停——
和方才不同的是,现在除了进攻,笛音中更多了一分指引的意思。
结界碎裂之时,谢小风惨嚎一声,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捧着脸,面目变得更加扭曲,竟然不由自主的去掐自己的喉咙,嗓子眼里发出可怖的嘶吼声。
沈忆寒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谢小风眼里看见的正是他这一生、数千年来最不愿看见的东西——
他的心魔。
魔修的心魔,可要比玄门正道修士,凶险千倍万倍。
天幕中玄色人影凌风而来,云燃看清沈忆寒模样,眸色微沉,一剑洞穿从他背后正要劈刀而下的盘须刀修。
剑影如风,剑罡如虹,震散了青黑色的鬼影。
沈忆寒见他到来,对上他的眼神,心知自己总算能够安心将此曲奏完,他只深深看了云燃一眼,便闭目继续吹奏,随着曲音在诡谲之中走向尾声,他面上神情却愈发安宁平静起来。
沈忆寒将整副心神都沉入到了这首曲子里,与鸾鸳合二为一,耳畔云燃的剑风破空之声,似乎也在渐渐离他远去。
谢小风跪倒在地,巨大的青色结界碎裂后,灵光破碎汇聚到他周身,又重新拼合成一小方结界天地,将他护在其中。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有心自保,却无法从鸾鸳的曲调里挣脱出来。
谢小风一只手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却努力的想要将它拽开,然而自己左右互搏许久,始终只是徒劳。
他被自己那只手掐得面色紫黑,嘴角溢出一大滩一大滩的乌血,情状愈发可怖。
忽然笛音戛然而止,本来还在攻击沈云二人的七八个鬼影身形一滞——
那个方才被云燃一剑洞心,却在消散后又重新凝聚了灵体的刀修扭转过头,本来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现出刻骨的恨意,扭头看向正趴跪在青色结界里的谢小风。
再下一刻,七八个鬼影掉转过头,却是朝着谢小风而去。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沈忆寒奏完最后一个音节,将鸾鸳放下,仰头望去,却见那阴影正是成千上万、凝聚成云的青黑色鬼影灵体汇聚形成。
它们如汹涌的浪涛一般,朝着这个方向奔腾而来——
或者说,朝着那个小小的青色结界之中的谢小风。
谢小风的心魔,终于在此刻彻底失控了。
第109章 鬼门
月悬中天,夜静如雾。
那团青云越聚越浓,愈积愈厚,渐渐遮天蔽月。
护着谢小风的小小青色结界被一浪又一浪涌过去的重重青黑色灵体包裹、分噬,逐渐看不见内里情形。
重蒙带着几只狐妖在一片混乱中自远处奔来,一路上大约也看见了那团遮天蔽月的青云,到了沈云二人面前,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望着那团仿佛有血肉般,仍在不停膨胀、涌动着的青云,惊得睁大了眼睛道:“这是……”
沈忆寒奏完那一曲,几乎透支了全身的灵力,他身上又受了伤,此刻却无力回答重蒙的问题,只能暂先闭目调汇真元。
然而这一动用奇经八脉,顿觉五脏六腑之中传来一阵闷痛,他眼前发黑,喉头腥甜,好容易才忍住了吐血的冲动,险些要站不住——
云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忆寒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熟悉力度,嘴角虽仍挂着血迹,模样狼狈,却睁开眼露出笑意,望着他道:“你……你都想起了,是不是?”
云燃亦看着他,一双黑眸乌沉乌沉,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轻轻滚动了一下:“你先疗伤……我的事之后再提不迟。”
沈忆寒还待再说话,却不及张口,便感觉自己脉门给云燃扣住,熟悉的温热灵力从他们接触的皮肤进入了他的身体,替他修复起周身经脉中各处细小的伤口。
若说方才他还不确定云燃是不是真的全都想起来了,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这天底下,拥有如此霸道炽烈、灼烫逼人的灵力,却会在替他疗伤时控制自己、小心翼翼的生怕伤了他,又能如此细心的发现他体内每一处伤口的……
只有一人。
沈忆寒不再有分毫疑议,只敞开脉门,任由对方的灵力进入他的身体为他疗伤。
重蒙在旁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这两人虽并没怎么说话,但奇怪的是……他就是找不到机会插话提问,见二人开始替沈忆寒疗伤,他也不敢打扰,只能一面等着,一面有些紧张的看着远处已经被青黑色鬼影团团包裹,不知已是什么情形的谢小风。
沈忆寒模样看起来狼狈,但其实伤势并不严重,究其原因,不过是过度透支真元导致经脉受损,他方才紫府灵台枯竭,无法调转真元替自己修复疗伤,此刻有云燃相助,恢复起来却不过是一会儿的事。
不知是不是二人早已双修多次、灵肉合一的缘故,云燃真元经过灵台之时,本来蔫巴巴的桃树仿佛被甘露浇盖过一般,在倏忽之间便重新焕发了生机。
云燃却不知沈忆寒如今所习功法奥妙之处,只感觉自己的真元在经过沈忆寒丹田的一瞬间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尽数吸走。
抬目去看沈濯,却发现他仍然闭着目,脸色却终于不似方才那样惨白了。
云燃略想一想,又重新凝聚真元,自沈忆寒脉门送入。
果然行到灵台,他的真元又被吸走,再观对方面色,果然又恢复了血色几分,于是便不再有疑虑,只繁复凝聚真元送入沈忆寒体内,供他灵台吸纳疗伤之用。
几次以后,沈忆寒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一般,募地睁开眼看着他,轻|喘了一口气,拉开了他的手低声道:“不……不必了,我已没事了。”
云燃看他面色红润中双眸氤氲似有水意,顿了顿,半晌才道:“你……”
沈忆寒生怕被他看出自己异样,哪里敢真让他问出什么,只转头看向重蒙道:“我交给狐王那些阵旗,可都布置好了?”
重蒙方才望着这两人,一张狐狸脸上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此刻被沈忆寒唤回注意力,才回神答道:“已经都按你所说布置好了,只是‘玄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这样……我们当真不用管吗?”
重蒙问的“究竟怎么回事”,却说的是那头正被青影吞噬的谢小风。
沈忆寒自盘坐中站起身来,顺着重蒙的目光看去,望着那头越来越凶悍饥狂的鬼影们,沉默片刻,答道:“先不必管,青司幡是当今世间第一鬼器,虽认风燮魔君为主,但若谢小风一昔身死,此物落到旁人手中,必然惹起天大的麻烦。”
重蒙化作人形,听完沈忆寒的话,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毁了这个什么幡?”
沈忆寒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我纵然有此心,但青司幡中拘了百万生灵,就算毁了幡,却灭不了如此多的魂魄,何况他们也是被谢小风杀害祭幡,才会被留在幡中,即便手中染血,却也并非祸首,要将他们都挫魂扬魄……实在太过残忍。”
重蒙即便在妖族之中,已经是极通人性的聪明,但他毕竟并非人族,自然不懂沈忆寒短短片语之中的许多犹豫和不忍。
“既然如此,你不毁了它,那你是要收下这东西了?”
沈忆寒有些失笑道:“我并非鬼道修士,要此物何用?我自然不是要收下此物,只是……”
他语及此处,略顿了顿。
云燃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好像看穿他心中念头,忽道:“你要超度其中魂魄?”
沈忆寒一怔,转目看向云燃。
云燃微微蹙眉,道:“此物业力深重,要超度千万冤魂怨魄绝非易事,若有一个不好,便会连累自身,你并非佛修,如何超度?即便将此物送往伽蓝寺,他们亦未必敢揽下差事。”
沈忆寒与他对视片刻,二人俱是不言,却心知肚明——
其实云燃这番话说得都还太轻了。
佛修虽然能超度亡魂,但历来超度之数,也不过至多几十几百,若有上千之数的,对佛修而言,便已经是极为凶险的课业修行。
但青司幡中却有千万冤魂。
不是艺高人胆大、又当真能知行合一舍身为果的,谁敢应承下这样的差事?
若如今的伽蓝寺仍有佛童,或者以其大神通、以其灵心慧性、慈悲渡世,会应下这苦差事,但照深已经离去,他们即便有心,只怕却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空气静默良久。
云燃道:“以杀才能止杀。”
沈忆寒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却不知怎的想起九尾狐的话——
“你可知这天地之中,多久才出得一个他?”
“因为你就是那把钥匙。”
冥冥之中,沈忆寒似有所悟。
……阿燃醒了,不早不晚,纵然自己早就希望他能醒来,但他却恰恰醒在这青司幡中百万魂灵的命运即将被决定的前夕。
他似乎是为了自己的等待醒来,他似乎是为了救下昆吾弟子醒来,他似乎是为了童沐尘的剑求救醒来——
但其实或许都不是。
细数往昔千载岁月,从阿燃握得蘅芜剑柄的第一日开始,似乎总在“醒来”:
少年时和梅叔被昆吾剑派之中的败类逼到绝路,几无安身之所,绝境之中得到了登阳剑的传承,于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筑基之后,被天下剑修质疑不配承习登阳剑衣钵,为了守住剑道传承,短短三十载便从筑基冲击至结丹初期,破关而出时,恰逢南越沼海恶蛟作乱,他携蘅芜而去,将那恶蛟斩足抽筋,剥得皮甲,高悬于该地辖界仙府门前,骇得南越灵蛟一族再也不敢于昆吾辖界之中放肆,方才立下门楣;
此后光阴如梭,他似乎总能在恰如其分的时候醒来——
或者于困境中醒来,或者于绝境中醒来,或者……如这次一般,于天道需要他的前夕醒来。
沈忆寒忽然敏锐的感觉到了九尾狐话中的深意——
这上下两边天地之中,若真有那叫天道的东西……或许它真的需要阿燃这样一个人。
而他自己,则是那把连接他们的钥匙。
沈忆寒心中念头一个个略过,那双琥珀色瞳孔静静注视着云燃,最后面上神色渐渐淡去,只道:“这是百万千万条生灵……以杀止杀,其中业债,谁来承担?”
云燃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看着沈忆寒面孔,他唇角微动,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忆寒却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你也承担不起。”
话音甫落,原本被一浪盖过一浪的青黑色鬼影团团包裹的地方,忽然突破众多灵体,冲出一小团乌黑的东西。
沈忆寒目光沉凝,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柄小小的阵旗,口中迅速的默念几句,清叱一声道:“缚!”
三角阵旗脱手飞出,牵动数不清密密麻麻的白色网状灵力从地面蔓延而出,又腾空而起,在那个小小的乌黑光团周围收束——
那是谢小风的元神。
他要舍弃玄霄的肉身逃命了。
云燃目光也随那光团一动,沈忆寒心知他要动手,及时出言阻拦道:“不要杀他,先留他一命,我还有用处。”
语罢白光收束,那乌黑光团里传出一声惨叫,渐渐的被包成一个白色光茧,只微微颤动,却再也挣脱不得了。
沈忆寒五指一抓,阵旗与光茧俱飞回他掌中。
那头浓云一般的青黑色灵体没了攻击目标,没头苍蝇似的朝着四面八方散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然而在它们即将飘远时,却又被一道白色光幕罩在这方天幕之下。
说来也怪,这些青影方才何等凶狠,此时却全不复方才模样,竟然并不攻击沈云重蒙等人,连广场上其他本来被噬灵阵吸去近半血气昏迷不醒的妖修们也并不搭理,只是窜来窜去的寻找着什么——
沈忆寒凌风而去,在昏迷的玄霄身旁蹲下,并未立刻去捡落在旁边的那柄青幡。
他伸指扣在玄霄脉门上感知了片刻,才睁眼对重蒙道:“玄霄的魂魄不在其中,想必……应在幡中。”
两人一妖目光应此言落在那柄幡上,沈忆寒道:“此物凶性甚重,倘若不曾获知操纵它的法门,只怕不能轻动。”
重蒙看到那些灵体的惨状,自然也明白魂魄被收进那诡异的青幡中会落得什么下场,听得沈忆寒此言,立刻明白他为何要留下那个魔修的元神,急道:“既然如此,搜魂术唯有你们人修才会施展,沈宗主,还请你快救玄霄出来!”
沈忆寒点头,转目看向云燃,道:“阿燃,还需劳你为我护法。”
云燃却道:“你要施展搜魂之术?”
沈忆寒见他目色沉沉,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九尾狐交给自己灵璧之时,他睡着了,并不知其中的来去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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