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因艰难地消化信息。
讨厌他他还能理解,犯病是什么意思?至于最后半句“把你给弄死”,他自动忽略了。这句话在他世界里不应该存在。
“他生病了?”
“你不知道?”
“什么病?”缅因语气急促,“什么病?”
“这么着急干什么,你还能把他给治好啊?你们这些小猫,就是想得太多,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实际上呢,还不是每天为了吃的讨好人类。”泡泡翻了个白眼,“精神分裂。前几年他总和幻觉说话,这两年才看着好点了。”
缅因有些愣怔:“不是抑郁?”
“你看他像抑郁的样子吗。”泡泡舔了舔爪,“臭烟鬼一个,哼。他攻击性很强的。”
“什么意思?”
泡泡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绿色招牌的便利店:“看到那个超市没?他经常在那买东西,那的店长是个刚毕业的男大学生,对我可好了,老是给我火腿肠。结果有天人家跟他表白,他就说了三个字,店长再也没敢和他说话。”
缅因洗耳恭听。
“‘我恐同’。”
泡泡把谢松亭冰凉的语气学了个八分像,再次翻了个白眼:“知道这句话对店长打击多大吗!给我的火腿肠都没以前多了!”
“你只是馋火腿肠,别把这也怪他。”
挺好。缅因坏心眼地想。我追不到,你们这些癞蛤蟆也别想。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猫怎么知道我们流浪猫的痛苦!”
“你是流浪猫?”缅因说,“那你和谢松亭发什么脾气?既然你觉得自己是流浪猫,那他养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流浪猫吗,和他生哪门子气?他又不是你的主人?”
泡泡震惊地定住了。
好久,它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说:“你竟然教训我?你是在帮他说话吗?你可是猫!猫和人又不一样!你怎么能帮人类说话!你才多大!没人教你要有警惕心吗?!”
我可不是猫。缅因想。再说了,那是我喜欢的人,帮他说两句怎么了。
他看泡泡就像看一个被谢松亭宠坏的小孩,当然不会说多重的话,但是出口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即使是只猫,也太恃宠而骄了。
更何况猫对谢松亭不礼貌,谢松亭听得到,也听得懂。
“那你多大?”
“我十岁了!比你老了九年!谢松亭都养我七年了!你才来第一天!就凭你也想挑拨离间?!”
缅因不再理会它,站起来喵:“我回去了,家里没关门,我担心他。”
“快滚!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你以为我想出来?”
“好心当成猫肝肺!”
缅因临走前留下一句:“我巴不得每天贴在他身边,你就在外面流浪吧,你不是流浪猫吗,他有我就行,免得在意你你还说自己是流浪猫。走了。”
泡泡这个毛是再也舔不下去,一个咕噜爬起来,心里涌起强烈的危机感。
这只恩将仇报的臭缅因!
亏它还带它出来认识认识猫!
缅因记忆力很好,一点不差地爬上三楼,从门缝钻进家里,接着用爪子带上门。
猫对温度变化尤其敏感。
外面是晒得人全副武装的晴天,一进门,家里冰冰冷冷,家具安安静静,带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静得心凉。
你就住在这里?
怎么没人在你身边。
你的朋友呢,你的家人呢?
它垂着蓬松的大尾巴,慢慢走向卧室。
缅因跳上床,跨过已经睡着的人的腿,绕开他胳膊,走到他肩膀处,看他困倦的脸。
猫辨别颜色的能力不强,他这几天经常认错颜色,比如粉色的番茄。
但猫的嗅觉是人的好几倍,比如对人来说微弱得不可闻的血腥味,在猫这里就像血河。
缅因尾巴耷拉得更低了,寻到谢松亭左边小臂,低头嗅闻。
其实都不用嗅闻。
因为星点的血已经从长袖里渗出来。深红。发暗。
它情绪不高,舔一下布料上干涸的血斑。
什么时候生病的?
假如泡泡说的是真的,那这病有很多年了。
是高中毕业就生病了吗?
是因为……我吗?
暗铜色的猫眼像两颗琉璃,不安地转动。
主人毫无反应。
主人睡得正沉。
第5章 凌乱梦境
赤红的焰火擦过他的头发,有人在他耳边叫喊。
“赢……赢……”
他从河流里起身,想也没想,向前跑。
跑,跑,不能停下,停下就会被追上……被追上就会……
就会什么?
念头在他脑海中断掉,他停下,看到自己的手。
粘稠的血从旧日伤疤里涌出,染红他的手臂,他捂上去,徒劳地捂上去,死紧的牙关占据了一切思考。
咚一声,一具头骨大开的尸体掉落在他面前。
“谢……你怎么能……谢……”
“我要报警!报警!”
“……有种再也别回来!这里没有你的地方!”
语句残缺,含在不同人口中。变幻的光色里,枝头的黑眼喜鹊叫得好难听。
他满头大汗地从桌上抬头,对上面前的考卷。
他睡着了?
考试,还是数学?
他想拿笔,可桌子上没有。
他举手,监考老师说去给他借一支。
监考再也没回来。
时钟与心脏共振,他瞪着眼,看不清题目,手心湿汗将考卷浸透。
怎么办,卷子没写,他没写……
他的成绩,他的排名……
他出了考场回教室。他知道自己只不过从一个监房换到另一个。
他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只到对方肩头,被人扶住,那人笑问:“哟,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二吗?”
去死,去死,年级第二怎么了!
“就他啊,看着都学得不太正常了,离他远点。”
愤怒的心冲破胸腔,外露的器官跳动着喷出慷慨的热血,血一路滴落,淋湿他瘦弱的身躯。
可他没有反驳,他安静地走了。
停下,停下!别走!
身体不由他渐渐清醒的意志支配,他想起了这是梦境,可他阻止不了。
他走到操场升旗台下的角落,破旧的钢琴放在那。他蹲下来把自己抱紧了。黑雾无声地笑,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包裹他。
烈火!
如白昼般的烈火撕开了雾!
他被人攥着胳膊从地上拉起来,看到那人满含怒火的明亮眼眸。
“谢松亭,你记好了,你每……一次我就舔你一次。”
那人往后退,消失在浓郁的烈火中。
凭什么?你凭什么?!
他嗓子像被钳住,他想要愤怒地嘶叫——
但他发不出声音!
谢松亭倏然睁眼,从卧室里醒来,一时间竟没分清睡的是床还是棺材。
他瞳孔虚焦,五感回笼,身体能动之后立刻开始调整呼吸,是个老熟练工了。
毕竟这些是他梦境的常态。
梦之使者只用放入一试管现实,两试管虚幻,和一些急促的、紧张的感情粉末,稍微加工,就能像孟婆熬汤一样让他顺利地熬过八个小时。
醒来后付出几分钟呼吸不畅的代价?他完全可以接受。
又梦到高中。又梦到席必思。
不该想,想多了就……
他强迫自己把思绪放在身边别的东西上。
灯关着,一片漆黑,有摩托打火的声音。
……错了。
不是摩托打火。是猫。
猫打呼噜。
谢松亭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大脑还是昏沉的,想起睡前的记忆。
对。
家里来了只缅因猫。
这是缅因的呼噜。
……席必思的猫。
他平缓下去的呼吸又有急促的迹象。
谢松亭听见猫起了身,呼噜声也越来越近。
缅因走到他脸侧,用脑袋蹭他的侧脸。
他不动,不知道怎么想的,和猫说:“我梦见席必思了。”
猫的胡须刮在他脸上,柔痒。
“他是之前养你的人,知道吗?”
棕虎斑摇摇头,又点点头。
周围空气因小猫的动作起了些微风,拂到谢松亭脸上,因此谢松亭知道它动了。但视野内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它怎么动了。
“我看不见你。”
小猫从床上跳下去,走到门口的开关处,平地起飞,啪地一猫脚踢开灯,再优雅地落回地面,像只武林高手。
也怪不得泡泡整天耀武扬威地竖着尾巴。
但凡哪个人类来当一次猫,体会过这种与生俱来的好身手,都会自信心冲破阈值,恋恋不舍地不想变回人类。
谢松亭此时已经从床上起身。
见它走来,他神色疲倦,打开双手拍拍自己盘着的腿,说:“过来。”
柔软的生物跳进他怀里,有温热顺滑的皮毛。
谢松亭额上仍存惊梦醒来的冷汗,但他不管,只是用冰凉的手从头摸到缅因的后脖颈,向后摸到尾椎,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
缅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腿上,没有任何不耐烦。
它在谢松亭一下下的抚摸中呼噜声不停,仿佛只要和人呆着,它就是放松,舒适的。
很久后,谢松亭才在一板一眼的动作里找回实感,从漂浮的梦里落了地,紧接着,听到窗外啪嗒啪嗒的雨声。
立秋过后,夏季迅速淡去。
蓉城秋季长而多雨,前两天那样的晴日算是难得。
一人一猫静谧地待在床上,谢松亭听着它响亮的呼噜,一时间记不起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梦残留的一点激烈情绪停在胸口,很快也在猫呼噜里消失了。
渐渐的,体温较人类高的棕虎斑把他大腿暖热。猫打了个大哈欠,露出上下两排尖利白净的牙齿。
“晚上没睡?”
缅因抖抖耳朵。
很久没见你,看了你一夜。不过现在还不困。
“饿不饿,吃点东西再睡。你的猫粮还没到,只能先吃泡泡的,委屈一下,知道你之前吃得好。”
人类起身,缅因摇着大尾巴跟在他脚边,想。
没有的事。我委屈什么。
谢松亭走在它前面,说:“家里很小,没事别在家里跑酷。想运动就来找我,等你猫绳到了,我每天带你出去走走。”
缅因很满意。
这样谢松亭就会和自己一起出去了,晒晒太阳总是好的。
它走到泡泡的猫碗前,嗅了嗅,很快抬头看谢松亭。不吃。
“怎么不吃?”
缅因看看碗,又看看谢松亭。
“什么意思?不想用泡泡的碗?”
缅因点头。
谢松亭:“家里好像没多余的碗了,我给你找找。”
大尾巴猫跟着他进了厨房,看他东翻西找,长腿在采光极差的厨房里晃悠半天,就是没找到一个碗。
它没想到家里最干净的地方竟然是厨房。
租屋没有抽油烟机,可柜门上连油膜都没有,再结合垃圾桶里的速食……
谢松亭从不开火。
“吃饭不用碗就算了,”谢松亭自言自语,“喝水不能不用。”
几分钟后,缅因用谢松亭喝水的杯子喝了水。
它舔得很认真。谢松亭在一旁看着,像第一次养猫,对猫充满了好奇。
泡泡吃饭喝水都趁着谢松亭睡觉,他很少这么直观地看到猫喝水,下意识拿手机点开视频,拍猫。
缅因看了一眼镜头,又转回来,继续舔水。
还是当个猫好。
他都有点嫉妒猫了。
高中时候谢松亭都没怎么正眼看过他一回,现在蹲在他旁边拿手机拍他,寸步不离,给他找吃的给他找喝的。
他是人的时候哪有过这待遇?
喝过水,拿纸垫着吃了猫粮,缅因舔舔牙齿,见谢松亭已经翻出一包烟,又准备抽。
它一个猛子扑过去,没刹住,在瓷砖上差点滑倒,被人一手扶住脑袋,才避免了以头抢地。
谢松亭尾指夹着打火机和烟,好笑地说:“干什么呢?”
不让你抽烟!
他后悔了,当什么猫啊!
他现在要是人,早就把谢松亭的烟全搜出来扔了!
缅因踩着他膝盖拿眼睛瞪他。
“总要抢我的烟,你也想抽?”
缅因摇头,猫爪按得更用力了。
“那就是不想让我抽。”
缅因点头。
“饶了我吧。”谢松亭摸摸猫脑袋,“不喜欢烟味就去卧室,没烟我活不过今天。”
缅因仍然坚持着不下去。
谢松亭不理它,点烟咬住,神情不太好。
他快抽完一根时,缅因放弃了似的从他腿上下来,爪垫在谢松亭腿上踩出两个红印。
谢松亭拿指腹摩挲一下猫爪印,翘了一下嘴角。
但还是抽。
抽抽停停,从半夜抽到天明。
他起身想去沙发,以为缅因早就走了,没想到猫就躺在他身后一步,一张猫脸很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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