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的小学放了寒假,他独自呆在家里,做完作业后会拿着男人留的一点钱出去买菜。
这天傍晚,他刚走出小区,就被一个人拽到一个偏僻的空地上。
那个人穿着一件非常蓬松的羽绒服,帽子挡住了上半张脸,故意佝偻下去的身形不比还是小学生的何似高太多,看着有些猥琐。
可即便如此,何似也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似儿……”那个人用冰冷的双手捧住何似的脸,声音里带上哭腔,仰了下头后,羽绒服的帽子往后掉了些,袁芳那张满是泪痕的脸露了出来。
何似提着菜篮子,茫然地被袁芳拥入怀里。
“似儿,我的似儿啊,你这脸上怎么都是青的?他经常打你吗?”袁芳哭哭啼啼,泪水好像怎么都流不尽。
但时间紧迫,袁芳没敢耽搁,抹了把脸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和一百块钱一块儿塞到何似手里。
“这是我的地址,明天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你躲开你爸爸,偷偷来这里找我,你知道这个地方的,四点半从家里走,五点半左右能到,找不到就问人,问不到的话,打地址上面的电话,是我的手机号码。”她抚摸着何似的冰凉的头发和冻出疮的耳朵,闭了闭眼,泪水又开始流,“这次不管你叔叔同不同意,妈妈一定带上你一起走。”
何似低头看手里的纸。
把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纸展开,上面写着——
红星五路56号。
“红星五路56号,记住了吗?”袁芳说,“似儿,来红星五路56号找我。”
“红星五路……56号……”
何似猛地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头床头柜上的台灯不知何时打开的,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床这边的小片范围,他过猛的动作吓到了旁边已经坐起来的沈栀。
“何似!”沈栀喊道。
何似胸膛起伏,用力喘了口气,他扭头看向沈栀:“老板,我想起来了!”
沈栀又惊又诧,夹起的眉宇里都是担忧,他问:“你想起什么了?”
“红星五路56号。”何似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我妈在那里等我,我得去找她。”
第47章 我想回去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很大的雪,寒风肆意,雪花飞舞,地上没来得及清扫,已经堆起一层很厚的冰碴子。
何似一脚踩进雪里,听见了鞋底摩擦冰碴子发出的咯吱声响。
天还没亮,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微弱的路灯光被密密麻麻的雪花遮挡,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
何似走得艰难,风夹着雪拍到他的脸上,刺痛感十分明显。
“何似!”
他脚步一顿,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
“何似!”那道声音变清晰了,“你等我……”
何似哈出一口白气,忍下心头的着急,转头看去。
沈栀刚从楼里出来,手里拿着东西,等走近了,才看清是围巾和帽子。
他一股脑地把围巾和帽子套到何似身上。
刺痛感有所减缓,被吹得冰凉的脖子被一阵暖意包裹,何似两眼发热,抖着声说:“老板,怎么办?我妈还在等我,我要去找她。”
沈栀拉过他的手。
何似的手和他的身体一样冰凉,犹如扑向火源的飞蛾,他急不可待地反手抓住了沈栀的手,想死死拽住这冰天雪地里的一点温度。
沈栀被他抓得皱了下眉,嘶出一声,但没挣扎,反而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抚上何似的脸。
“你妈在哪儿?”
“红星路56号。”何似语速飞快,声音里隐约带上哭腔,他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急得团团转,“老板,我妈在红星路56号,我要去红星路56号。”
“我带你去。”沈栀说,“我们开车去好吗?这里离你家太远了,我们走不过去。”
“好。”何似贴着沈栀,“老板,我听你的。”
他们走得太急,门都没关,嘬嘬从楼梯溜了下来,围着他们直叫唤,何似想把嘬嘬往家里赶,可嘬嘬怎么都不肯回去。
沈栀索性在拿车钥匙时也拿上了嘬嘬的衣服、鞋子和狗绳。
车子往何似家的方向驶去,沈栀开车,何似抱着嘬嘬坐在后座。
明明车里开着暖气,可他就是冷得浑身发抖,仿佛回到了上次见到袁芳的那个雪天,袁芳抱着他哭,他只觉得冷,连袁芳落在自己脸上的眼泪都是冷的。
“老板。”何似口齿不清地说,“我上次没去,你说我妈会不会生气?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所以这么久都不联系我。”
他想起来了。
袁芳已经很久没联系他了。
以前袁芳经常找他,现在是真的消失了。
因为他上次没去吗?
他放了袁芳的鸽子。
他让袁芳失望了。
嘬嘬似乎感受到了何似起伏不定的情绪,嘴里发出两声低叫,在他怀里转了半圈后,将下巴搭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地抱着嘬嘬,从后视镜里望向沈栀,脸上写满无措和忐忑。
“老板,我不是故意不去的。”何似忙解释道,“我只是……我……我……”
他的记忆格外混乱,像有一只大手将关于袁芳的事全部抹去,而就在刚才,他无意间发现了那些被抹掉的内容。
但那些内容已经变得乱七八糟。
他努力回忆,努力拼凑那些碎片。
“我只是害怕。”何似转头,看到了车窗上映出的那张脸,是他的脸,眉头紧锁,表情悲伤。
他直愣愣地和车窗上的自己对视。
“何似……”沈栀开口。
“老板,我只是害怕。”何似喃喃地说,“我太胆小了,我不敢偷偷出去,我怕被我爸发现,他又会打我。”
最终那张纸条并未派上用场。
那天,何似趴在窗户前,从下午四点多趴到晚上八九点,从白天趴到黑夜,直到他爸醉醺醺地回来,倒在沙发上,他也没有蓄起一点离开的勇气。
他爸中途醒来,叫他煮面,他站在厨房里的灶台前,看着火舌舔舐锅底,摸出藏在衣袖里的纸条,放上去烧干净了。
他太胆小了。
他不敢去找他妈,不敢反抗他爸。
他好像从未为自己做点什么。
“老板。”何似猛一抽噎,眼里掉出泪来,他慢慢恢复冷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泪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掉,“老板……”
沈栀开着车,下雪天必须更加注意,他没有回头,只是一遍遍地应着何似的话:“我在。”
“老板。”
“我在。”
“老板。”何似说,“我好难过。”
他心里被挖了一块,原以为时间能够治愈,可转眼过去十几年,那块被挖掉的地方已然变成一个漆黑的洞。
车子停在小区门外,何似下了车,从小区门口开始沿着一个方向走。
红星路就是小区后面的后面的隔壁那条街,平时步行过去只要半个小时不到,此时天还没亮,夜空中飘着雪,步行艰难,怕是要走半个小时以上。
何似让沈栀在车里等,沈栀不肯,牵起嘬嘬执意下车。
道路旁竖起两排路灯,照亮了前行的路,也把密密麻麻的雪花照得一清二楚,何似一只手拉着沈栀、一只手牵着嘬嘬,朝以前不知在脑海里想象过多少次的那条路走去。
穿过一条街。
再穿过一条街。
往左走到一个小的十字路口,抬头看去,就能看到一个蓝底白字的路标,左边写有方方正正的三个字——
红星路。
他松开沈栀的手,把嘬嘬的狗绳递给沈栀,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鞋子踩在雪上,咯吱声响个不停。
“56号……”他嘴里不停哈出白气,气喘吁吁地寻找,“56号……”
他一路数着街边店铺的门号,终于数到56号时,心跳加快,极度紧张的情绪勒紧他的脖子,让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56号。
这里就是56号。
他抬头看了一眼店铺的招牌,以前开在这里的自强食店已经没了,店铺经过无数次转手,现在是一家五金店。
那袁芳呢?
何似张望一圈,没找到袁芳的身影,他的手有些抖,从兜里摸出手机,翻遍通讯录,却没再找到那个“妈”的备注。
再翻到微信。
还是没有。
袁芳的联系方式凭空从他手机里消失了一般。
何似站在原地,拿着手机,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的心跳恢复平静,气息拉长,他的表情从激动到疑惑,又从疑惑变为急切。
他疯了似的在手机上寻找袁芳留下的蛛丝马迹,以前的通话记录,以前的短信,以前的微信消息,甚至是以前袁芳给他朋友圈点赞的提醒。
可什么都没有。
何似愣愣望着手机,半晌,蓦地抬头,看向已经牵着嘬嘬走到自己面前的沈栀。
“老板。”何似想抓头发,抬手才发现自己戴着帽子,只好抹了把脸,他说,“我妈不见了,她是不是走了?她跟着她的新家走了。”
沈栀表情复杂:“何似……”
“不行。”何似突然话锋一转,笃定地说,“我要找找,说不定她就在这附近,说不定她还在等我,说不定我能找到她。”
沈栀微微一顿,过了片刻,他说:“好,我和嘬嘬帮你一起找。”
红星路很长,何似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回到这头,雪慢慢变小,又慢慢停下,天空的颜色从正中的墨蓝过渡到边缘的深蓝,不多时,房屋的间隙里透出了些许浅蓝。
天要亮了,马路上逐渐出现车辆和行人的身影。
何似一动不动地站在红星路56号店铺外,他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鞋子踩进雪里,发出咯吱声响。
那声响离他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他身旁。
“小伙子,你大清早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找人吗?”来人问道。
何似转头看到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男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五金店的招牌,顿时更疑惑了。
“我找人。”何似说,“我找袁芳,哥,你认识袁芳吗?”
“袁芳?”
“对,芬芳的芳。”
男人想了想,很快摇头:“不认识,这里没有叫袁芳的人,你找错地方了吧。”
说完,男人绕过何似,径直走向57号店铺,他用脚踢开堆在店铺门外的雪,掏出钥匙串,摸到其中一把,弯腰开店铺的卷帘门。
何似见状,连忙上去说道:“哥,隔壁不是自强食店吗?什么时候改成五金店了?我记得楼上也是自强食店,现在看好像成居民房了。”
男人拽着卷帘门,哗啦一下抬上去,收好钥匙串后,他深深看了何似两秒。
“你在跟我开玩笑呢?”男人说,“自强食店都倒多少年了,你现在才来问。”
何似一愣。
男人摆了摆手,一边往店铺里走一边说:“大冷天的,别在这儿闹了,外面那个牵着狗的男的是你朋友吧?人家一直等着你,都被冻成什么样了,赶紧回去吧。”
何似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
只见沈栀牵着嘬嘬站在路边,一人一狗都望着他,雪是停了,可刺骨的寒风还在吹,沈栀脸上毫无血色,牵着狗绳的手也都缩进了衣袖里。
沈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等着他。
刹那间,何似仿佛从一个混沌的梦里挣脱,理智回笼,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晚上做了什么。
“老板……”他心头一哽,朝沈栀跑去,一把抱住沈栀,再开口时,声音里再次染上哭腔,“老板,对不起……”
这次他没忍住,呜呜哭了两声,把拿着扫帚出来扫雪的男人都吓了一跳。
沈栀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把狗绳套在手腕上,轻轻回抱住了何似,他伸手抚上何似的背。
“没事。”
“老板。”何似说,“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好。”
然而他们前脚回去,何似后脚就倒下了,以前几乎没有生过病,如今病来如山倒,发了一天一夜的烧,直到第二天早上,情况才有所好转。
沈栀穿上了外套,稍微遮掩住隆起的腹部,他坐在床边,替何似捻了捻被角。
何似面色惨白,脑门上又渗出了一层细汗,似乎在做噩梦,他眼睫直抖,嘴唇翕动,模糊不清地说着呓语。
卧室里很安静,偶尔能听清何似嘴里蹦出来的几个字。
“老板……沈栀……”
沈栀摸了摸何似的脸,用手背替何似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收回手后,他看向正在收拾东西的李医生:“李医生,辛苦你了,又跑这么一趟。”
“沈总客气了。”李医生收好东西,走到床边看了看何似,叮嘱道,“烧退了就好,不然肯定得去医院才行,你时刻盯着他的情况啊,要是又烧起来,就给我打电话。”
沈栀起身说:“好的。”
“这些药记得给他吃。”李医生指了一下放在床头柜上的药,又说了一遍服用方法。
沈栀都认真记下。
把李医生送到门外,沈栀还想跟着李医生下楼,却被李医生抬手阻止。
“沈总,你回去休息吧,我不用你送。”李医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沈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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