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轩面色发白,许是被方才动荡之气所袭,震及经脉。
“我无碍,只是这天煞之事容不得耽搁,苏掌座不用虑及我。”
苏伯琼不便多言,望了眼河面。
此时沧河已归平静,河面仅有他同江亦轩的倒影。
方才一番乱象,甚是像场大梦。
苏伯琼折过身子,朝不远处的顾亭尘迈去,走至跟前,见顾亭尘面色不比江亦轩好到哪里去,便伸出了一手:“可还好?”
顾亭尘面上不带笑,眼中似沉入黑潭,苏伯琼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可说不上来是什么。
“这里没有天煞。”顾亭尘开口道,“那河中的影妖就是射影,若是沾上其吞吐的毒液,便会生不如死。”
“不过天煞必然行经此地,不然不会引得此地动乱。”
苏伯琼点了点头。
——
沧河之中没有天煞,但却受天煞影响,苏伯琼在此处设下了一阵,便回了蓬莱。
顾亭尘一路上无话,不知是因为江亦轩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实在是安分得有些反常。
等到江亦轩辞别,苏伯琼才仔细打量起顾亭尘,发觉这人面容苍白得紧,甚至额间冒出了冷汗。
“你这是……”苏伯琼探出手去,“我看看。”
其实他说出此话已然后悔,想到必然免不了顾亭尘的一番奚落嘲讽。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顾亭尘反手一掌,竟是将他的手拍远了,语带不耐:“别碰我。”
苏伯琼一时惊讶,不过念及顾亭尘喜怒无常,不知怎的又气上了头,想到诡君之血有奇效,自身愈合之力又是无需扰心,于是道:“不碰便不碰。”
说罢便转过身去,却又被顾亭尘一把拉住。
苏伯琼掠下一眼,见顾亭尘眼中幽深,瞧着不怎么好。
顾亭尘道:“你口口声声念及的都是那个天镜阙江亦轩,也只在乎他受没受伤,怎么?本君替你挡下这射影,便是贱命一条?多问一声都不行?”
苏伯琼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便道:“是你让我别碰。”
比起某人常常强势出手,他可是好太多了。
顾亭尘没再开口,却是有些痛苦似的闭了闭眼,含糊了一句:“好痛……”
苏伯琼垂眼望着他颤动的睫毛,脑中只想着,万不可对诡君生出任何怜悯之心。
他只是将他视作玩物和炉鼎,才会在方才那般情形中护着他。
不知怎的,想到此处,他竟然觉得心中酸楚。
一时晃神,苏伯琼只觉得虎口一吃痛,顾亭尘竟忽然垂头咬上了他一口!
实在可恨!
苏伯琼收回手,虎口泛疼,齿痕也明显得很。
真是一报还一报,一咬还一咬。
顾亭尘却仍在置气:“你既然念叨你的江兄,那便找他去,何必同我多费唇舌?”
“你又在生什么气?”
“无理。”
先前是无耻,此遭是无耻。
无理又无耻,当真是诡君。
苏伯琼觉得方才泛过的酸楚,实在可笑。
扬袖而去,苏伯琼很快来到了议事的蓬莱阁。
这里原是他师尊元决尊者主持蓬莱事务之地,多日以来成了尊者养病之地,如此尊者已去,常人不敢踏临,倒显得有几分冷清。
而尊者一去,山河印之所在,便更是神秘。
苏伯琼将弟子送去的案卷都腾挪到了蓬莱阁中,一一批阅起来。
从仙门清谈之事到蓬莱近日是否纳新弟子,又该采取何种方式考核,阁中事务积压良多,苏伯琼览去,不知不觉便过了三个时辰。
天色骤暗,又是一团鬼鬼祟祟的身影飘过了窗棂。
苏伯琼道:“进来。”
化为少年之态的墨影利落翻身而入,朝苏伯琼道:“苏掌座。”
“什么事?”
苏伯琼抬眼,见墨影不再是黑糊糊的一道人影,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人形,英眉深目,倒是个笔挺的少年郎,同其声音相合。
“没什么事。”墨影老老实实回答,“主君近日也不同我聊天,太无聊了。而且主君睡下了。”
“那你不应该留候在原处?”苏伯琼纳闷,“他今日受了伤,状态不大好,你不怕什么妖魔鬼怪轻易将他食了去?”
墨影回答:“主君叫我滚出去。”
苏伯琼执笔的手一顿,生生忍住才没笑出来。
“主君不是因为受伤,而是每年都有那么几天。”墨影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噢,想来就是最近几日。”
“每年这么几日,主君便会一个人躲在诡阁之下,谁也不见,不吃不喝,不知道在做什么。”
“睡着的这些年不大清楚,从前多年倒都是如此。”
苏伯琼将案卷合上,专心致志听墨影说了起来。
墨影又接着道:“阁中大巫是个口风紧的,问急了还是说不知道,黑鸟白鸟……啊不,左右副使嘛,整日也在乱猜,不知背后缘故。”
“最后在诡域中兜上一圈,可靠些的,也只说大抵同主君的母亲有关。”
诡域之主也是有母亲的?
苏伯琼心中疑惑,墨影也见了出来,于是道:“虽是诡君,当然也是有其身生父母的,只不过已是逝去多年了。”
“我曾同十三君叱咤多年,才将诡域开拓为眼下模样。”墨影回忆起来,“这么一想,倒有些怀念十三君那时候了。”
“十三君?”
诡君迭代或是前几任诡君身上谜团甚多,“十三君”这个名字,隐约似曾听过。
“十三君,也就是主君的母亲。”墨影忽然叹了口气,“可惜诞下主君之后便灵力日渐衰微,最终还是落入血渊,亡故了。”
“原来如此。”苏伯琼听着他讲,“你同我说这么多,不怕你们主君降罚?”
“这些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吧?”墨影挠挠脑袋,“况且……”
“主君那性子,就是想让你知道他近日不适,又不好意思说。”
“他不说,我便替他说。”
“若真要降罚,苏掌座也替我说几句好话才是。”
苏伯琼淡笑:“我不过是受诡君挟持之人,何谈说好话?”
墨影摇了摇脑袋:“谁说苏掌座是什么受挟持之人?主君现下眼中望着的就是你而已。”
“咱们主君虽是脾性差了些,可总归生得还是不错的,可是承了十三君的气度。”墨影眼中甚是崇拜,“说到十三君的气度……”
苏伯琼听墨影敞开了话匣子,谈起了有关十三君的琐事,而这十三君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身,按理更是特别,可人间修界,并未有其画像,也是奇怪。
墨影说得酣畅淋漓,最后趴在苏伯琼案头,像是在求着他:“其实我们主君也是个可怜人,苏掌座今日忙完了,还是去看他一眼吧。”
“你去看主君一眼,他必然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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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宗师林(一)
苏伯琼倒也无需特意去看,他是要回自己的府阁休息的,而顾亭尘也赖在此处,抬头不见低头见。
眼下诡君撑着脑袋躺在床榻之上,偏是衣衫不整,露出一截染血的肩头。
苏伯琼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偏也不提那肩头伤痕,只冷脸说起正事:“天煞所扰不轻,但既然经过沧河,便也可能再度出现,届时便是彻底去除的时机。”
不知何时,他已经习惯将猜想抛出,等着顾亭尘应答。
不过此时的顾亭尘显然还未停止置气:“苏掌座,我好痛。”
“诡君。”苏伯琼沉声一唤,“诡君修为高深,愈合之力岂非凡夫俗子可比,倒也不必如此装模作样。”
顾亭尘将他言语细细品味一番:“装模作样……”
苏伯琼本在端坐,现下却又由那无形之力相引,一把被顾亭尘搂在了怀中。
他脖间掠过了诡君的鼻息,半晌才闻其言:“说到装模作样,你们这些正道,可比我擅长多了。”
“不过你们不是最讲求知恩图报么?”顾亭尘道,“本君救了你,你该如何报答本君?”
苏伯琼道:“我身无奇物,你还有什么要求的?”
“你的诚心。”顾亭尘在他耳边呢喃,“永远忠诚于本君,不背叛本君……”
苏伯琼不再开口,倒是忽然俯身,对着血痕缓慢舔舐,将其清了去。
顾亭尘呼吸微急,但也不阻其行径,想必是乐在其中。
既有炉鼎之约,他同诡君之间是如何都难以“分开”的。
而早先因为诡阁之禁术,他身魂之属,也被印上了尘门诡域的名字。
而在此刻,他想到了先前顾亭尘在他身上刻下的字纹,一时间心中除却羞愧,还有别的什么……
“在想什么?”
苏伯琼抬眼,顾亭尘摩挲着他的下颌,望着他的眼睛问。
苏伯琼不回答,目光也略微偏移,不过顾亭尘却像是忽地心情极妙,道:“不想说便算了,反正本君知道,定是同本君有关。”
顾亭尘这么一说,苏伯琼耳垂微烧,许是红了个通透。
不过伴随而来的是奇怪的酥痒感,不过眨眼间便侵袭肤表,闹出了他眉心的褶皱。
“这又是怎么了?”顾亭尘握过他的手,神色一变,“你……”
苏伯琼觉得浑身上下痒得过分,像是有无数虫蚁袭身,但眼前无缘无故,又何来虫蚁?
他又一抬眼,余下的气力狠狠盯着顾亭尘。
“瞪着本君做什么?当是本君的诡计?”顾亭尘落下一声冷哼,“我可没那么无聊……”
“这射影也是狡猾,此时还能散出余力,倒是我疏忽了……”
苏伯琼逐渐听不见顾亭尘的念叨,意识里只剩下了同这莫名其妙之感的抗争,不多时他觉得浑身被放平,然而身上冷热交加,怪是难受。
——
清醒之时,苏伯琼觉得浑身略沉,只觉昨夜半梦半醒之间,身上由人轻重交替地打过了圈,那酥痒感才逐渐消失,换得半夜安宁。
“顾亭尘。”
口中念叨过这名字,苏伯琼起身,屋舍之内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顾亭尘?”
又抬声问了一遍,仍是无人回应,苏伯琼极快地在楼阁间搜寻了一番,才确认顾亭尘确实身不在此。
他一回头,门栏传来一阵清风,原是以为诡君会在眨眼间出现,然而出现的却是墨影。
“苏掌座一觉可好?”墨影问道,“我倒是睡过了头……”
“顾亭尘去哪儿了?”
苏伯琼一问,墨影又挠挠头:“我以为主君在这儿才来的,因为此处……”
他跟着嗅了嗅鼻子,道:“此处主君的气味最重。”
“咳。”苏伯琼立即干咳了一声,“他不在此。”
“那主君想必是想藏匿行踪了。”墨影摸摸鼻头,“他不想被找到的时候,谁也找不着,定是有自己的安排。”
苏伯琼这遭懂了,顾亭尘忽然消了行踪,定然是有自己单独想去的地方,或者是得到了天煞之线索,却并不想告知他。
倒也符合诡君的调性,不足为奇。
能确认的是,顾亭尘并未让墨影随行,反倒是让此下属留守蓬莱,证明蓬莱于他而言还有些用处,至少近日他不会对蓬莱出手。
心下了然,苏伯琼便暂离了蓬莱仙府,再次抵达了亭原山边界之处,墨影紧随其后。
蓬莱弟子刚换了一批镇守沧河之阵,数个时辰过去,未见什么异动。
苏伯琼亲自盯守了一会儿,才又折返蓬莱,半途却碰上弟子急急御剑前来,差点儿同他撞了个满怀。
“掌……掌座!”
报信的弟子又是惊慌,又是激动。
一双眼睛仿佛看见了救星似的盯着苏伯琼,弟子接着开口道:“掌座,失礼了。我方从仙府赶来,正是要寻掌座。”
苏伯琼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他眼皮一跳,原以为是顾亭尘趁他小离,对蓬莱有所动作,不想弟子却道:“是宗师林那里,那里有了天煞!”
苏伯琼心中一紧。
天煞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可谁也想不到,竟会出现在蓬莱的宗师林。
——
宗师林是历代大宗师沉眠之所,此时却冒出了冲天煞气。
此林非竹林,而是在蓬莱隐秘之处的一片碑林。
石碑大多为剑态,象征宗师执剑一生,以剑正名,抱剑入眠。
此时不少弟子都立在碑林外围,虚虚搭起了一个大阵,但众弟子修为有高有低,一时又难以同心协力,加之阵法本身复杂,便是漏洞百出,而煞气飞横,不管得人多势众,只东窜西奔,不过眨眼间就掠倒了一干蓬莱弟子。
苏伯琼亲至此地,道:“都避开。”
众弟子互相搀扶,顿时避开了数丈之远。
那煞气袭人一阵,又窜入了碑林之中,苏伯琼身入碑林之中,眨眼间已至中心之地。
此处剑碑最为密集,而那煞气也正是笼于此地,散出冲天之力,在苏伯琼靠近之时,便又飞速一躲,奔到了远处。
如此追逐一阵,天煞便会再次冲出碑林伤及弟子,还扫了先辈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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