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砚后知后觉过来,他打量着喻勉:“不对…”
喻勉扫他一眼:“有话直说。”
“你以前可从不在意我说什么。”言砚摸着下巴思索。
喻勉不甚在意道:“你以前有说这些鬼话?”
“何止呢,我连恭祝你俩子孙满堂的话都说过。”言砚往后边一靠,摇头感慨:“可惜您老当时满心国仇家恨,别说左憬琛了,怕是除了乌衣案之外的事,你都无甚兴趣。”
“……”喻勉的目光再次落到床上的人身上,“十一年前,你和你师父为何会来琅琊救我一个废人?”喻勉问言砚。
言砚有些始料不及,他随和一笑,说:“受人之托,恕在下不能明说。”
“不过…”言砚轻笑出声,他意味深长道:“喻行之,这句话,哪怕在当年你也没问过,如今问了出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心中有答案了吗?”
“为何当年不告诉我?”喻勉的声音向来没什么感情,哪怕连询问都带着经年持久的漠然。
“你在乎吗?”言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喻勉:“或者说,当年的你在乎吗?”
喻勉嗓音沉缓:“呵,别说当年,现下我也不在乎,盲目为他人付出,本就是愚蠢之举。”
“那你还问?”
“我想知道真相罢了。”冷沉的声音带着我行我素的冷淡。
“可你欠他一条命。”言砚眸光微凝,他望着喻勉,声音不大却清晰:“所以他这条命,必须你来还。”
喻勉眉梢微动,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白檀突然道:“言神医,你这张药方里的其他草药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不能找到,可这最后一味药…白鸾尾?这可是闻所未闻。”
“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言砚话中有玄机,他道:“白鸾尾的典故便出自这首《仙人》,至于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白鸾尾,怕是诸位要去找仙人问个清楚了。”
喻季灵莫名其妙道:“你这不是胡扯吗,上哪儿去找仙人?”
喻勉却是不语,他周身好似笼罩在阴霾中,脸色缥缈得叫人窥探不出分毫情绪,他已经听出了言砚话中的深意,只是不想搭理。
白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喻勉,缓缓道:“琅琊有南山。”
喻季灵仍是一头雾水:“可南山到处都是啊。”
“山上有仙人,其名曰冲虚。”白檀轻轻道。
这下连喻季灵都沉默了。
琅琊确实有座高耸入云的南山,山上还有个道观,这座道观的观主被称为冲虚真人,听闻已经得道成仙——这些都是坊间传闻。
真实的事情是,这位冲虚真人是喻勉和喻季灵的亲生父亲,更真实的是,两兄弟跟这位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这很微妙。
言砚对喻勉道:“当年我师父在琅琊医治你时曾误入南山,见过这株传闻中的草药,也有幸带回过一株。”
喻季灵道:“既然已经有了,为何还要去寻?难不成这草药还得是新鲜的?”
言砚无奈道:“这不是给你大哥用了吗?不然你以为他的手脚为何能好那么利索?”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喻勉后知后觉到言砚那句“所以他这条命,必须你来还”的深意。
也罢…
也罢。
喻勉心中有了定论。
官道上,洛白溪站在马车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即将启程的喻勉,喻勉看着其他人安置好左明非,然后微微侧身,侧对着洛白溪,冷不丁道:“或许你是对的。”
“…嗯?”洛白溪还在担心喻勉生气,不怎么敢看他。
喻勉单手搭在洛白溪的肩上,语气淡淡:“我是该避避风头。”
洛白溪难以置信地抬眸:“先生…”
“你很好。”喻勉拍了拍洛白溪的肩膀,起身上了马车。
洛白溪眼眶微热,躬身行礼:“学生恭送先生。”
马车渐渐驶离徐州,喻勉他们兵分三路,喻勉和喻季灵带着左明非回琅琊,寻找传说中的白鸾尾。
言砚则去其他地方搜集其他草药,稍后去琅琊与喻勉汇合。
白檀回钱塘修整九冥残部和安置喻勉的暗卫,既然决定暂避风头,那就要做到彻底的悄无声息。
秋风吹起车帘,露出了喻勉凌厉且坚毅的下颚,他看似漫不经心,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像是黑夜的眼睛,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一切风吹草动。
躺着的人眉头逐渐蹙起,似是被颠簸得很不舒服,喻勉注意到左明非的动静,眉头微微舒展,他搭上左明非的肩膀,“左三?”他轻声开口。
左明非似有所觉地眼皮微动,逐渐睁开了眼睛。
喻勉始终注视着左明非,“醒了。”
左明非眯起的眼睛骤然瞪大,他惊恐地坐起身,却因为马车颠簸身体前倾,眼看要掉下去,喻勉伸出胳膊揽住他,奇怪问:“怎么?”
“你是谁?”左明非双手推拒在喻勉胸前,脸上满是抗拒,他打量着自身的处境,质问:“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喻勉语塞:“……”末了,他感觉有些棘手地啧了声,问:“又八岁了?”
“我…十二岁。”
很好,即便是害怕,左三也会有问必答。
第55章 忧郁
若是八岁的左明非是个生龙活虎的小祖宗, 那么十二岁的左明非便是朵伤春悲秋的小白花了。
因为八岁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好奇,而十二岁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悲伤。
“左三先生这症状,我已经写信去问白檀和言砚了。”喻季灵放飞手中的两只鸽子后, 盯着树下神色恹恹的左明非, 问喻勉:“他之前八岁心智时,也是看起来很好欺负?”
喻勉眼风凌厉地扫过喻季灵, 喻季灵立刻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那时候…也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吗?”
不开心?倒是没有。
喻勉脑海里浮现出左明非从晚月楼上一跃而下的轻盈身影,那时候, 他自由得像是一片迎风招展的叶子。
喻勉没有回答, 只是理所应当地吩咐:“你去哄他吃饭。”
“开玩笑吧你,还哄他吃饭?这饭我都不爱吃。”喻季灵嫌弃地看了眼干巴巴的烧饼, 他又看了眼喻勉旁边分毫未动的烧饼,乐道:“呦, 你不是也不爱吃吗?”
喻勉不重口腹之欲,只是他满腹心事, 没有心情吃东西。
“我就说让凌隆和凌乔跟着,你偏让他们留下,算啦,他俩重伤未愈,留下来也是不错。”一路上, 喻季灵的嘴巴就没有停过。
喻勉抬眸看他,闲闲地问:“心情不错?”
“胡说。”喻季灵收回摊开的长腿,咳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心情不错的?”
“你千方百计地想抓我回琅琊,现下如意了?”喻勉打量着喻季灵的神色, 眉梢微微挑起。
喻季灵拿起一块烧饼,撕吧撕吧扔进嘴里, 哼道:“我只是为了改名字。”
喻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出声:“喻强。”
“闭嘴!”喻季灵恼道:“我说你当初脑子被驴踢了才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吧!”
喻家的小辈名字是由其直系亲属所取,但当初喻季灵取名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不知所踪,直系亲属只剩喻勉一个。当时同样没了双亲的喻勉心情十分低落,随口给喻季灵取了“强”这个寄予厚望但相当敷衍的名。
喻勉不赞同地看了眼喻季灵,他伤势尚未痊愈,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平时那般气场强大,就连训斥也变得随和不少,“出言无状,不懂礼数,看来应该给你取名为礼。”
“喻礼,属实比喻强好听。”喻季灵不忿道。
喻勉瞥了喻季灵一眼:“一个大男人,整天纠结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听,书院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呵,那咱俩换啊,你叫喻强,我叫喻勉!”
喻勉淡定道:“不行。”
喻季灵嚎叫道:“看罢,你也觉得喻强难听!”
“…倒不是。”喻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瞬间可疑的停顿,随后,他颇有长辈风范地教导人,“名字岂可随意置换?”
他们说话的时候,左明非就靠在树下,他呆呆地看着远方,既不说话,也不闹腾,听到喻勉和喻季灵越来越大的动静,左明非才缓缓回首,看向了他们的方向,然后一眼撞入了喻勉的眼底。
仿佛,喻勉等的就是这瞬间。
左明非有片刻愣怔,那个看起来阴沉冷漠的男人正温和地看着自己,这让他宛若死水的眼中掀起微许困惑的波澜,他像是小动物一般地微微歪头。
“饿了吗?”喻勉如常般问。
左明非再次收回目光,像是刺猬一样地缩着。
“你乖乖吃点东西,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如何?”喻勉尽量放平语气,让自己听起来有那么些可靠。
左明非已经醒来两天了,可他只喝了点水和稀粥,其余的什么东西也不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
听到喻勉这句话,左明非骤然抬眸,似是难以置信一般。
喻勉知道自己猜对了,左明非跟喻勉说过,他是在十二岁这年被送回左家的,而左明非的父亲,也亡故在这一年。
喻勉拿起烤到软和的饼子,起身往左明非的方向靠近,他留意到,在他逐渐靠近时,左明非逐渐绷紧了身体,似乎很怕他的样子。
“……”喻勉沉思片刻,将饼子递给喻季灵,淡声道:“你去拿给他。”
喻季灵平日里很能端出一副高风亮节的书院山长模样,他平正谦和的君子风范很能唬住人,起码比喻勉看起来更加平易近人。
喻季灵察觉到两人微妙的变化,他拿起饼子递给左明非,语重心长道:“你怎么能怕他呢?你可是他媳妇儿…哎呦!”后背被木棍敲疼,喻季灵心虚地往后瞥了眼,喻勉正凉凉地睨着他。
左明非呆呆地捧着饼子,看到这一幕后,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轻轻笑出了声。
喻季灵难以置信地指着左明非,对喻勉道:“诶?他笑了。”
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左明非忙低下头,不敢同喻勉对视。
喻勉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他悠悠道:“说话。”
左明非不确定地抬头,喻勉眸中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他颔首:“就是你。”
左明非稍显抗拒地别过脸。
喻勉手持木棍,像是手持长刀一般地比在喻季灵肩头,语气闲散:“不说话的话,我就把他打死。”
左明非和喻季灵均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喻勉,好似在说:你是人吗?
“哎呦呦。”喻季灵反应过来后,忙捂住肩膀,和喻勉一起“欺负”人,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左三公子,你救救我啊。”
左明非不知所措地看着喻季灵,随后怯生生地看向喻勉。
喻勉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别…”左明非轻声开口。
“别什么?”
“别…打。”
“什么?”
没完没了的追问惹恼了本就心情不好的左三,“别打他!”左明非心中火气陡生,赌气般地喊出了声。
喻勉眉梢微动,优哉游哉道:“既然会说话,那装什么哑巴?”
左明非眸光闪动,是真的被气到了,“你讨厌!”
喻勉不以为意地笑了下,不知为何,他透过气呼呼的左明非,看到了那个即便是油尽灯枯,也会在死前安排好一切的左三公子,那个总是温文尔雅算无遗策的左家璞玉,那个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的刑部侍郎——却最终倒在他的怀里,剩下满腹不可言说的心事…
也许,满身沉重的,从来都不止喻勉一个。
喻勉心想,若是左三真的讨厌他,那一切便简单多了。
可惜。
但也幸好。
第56章 思念
夜间, 草丛翕动,喻勉本以为是秋风,但这声音仅有一瞬,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经过, 喻勉睁开双眼,起身走到车旁掀开车帘, 看到车内空空一片。
左明非不见了。
喻勉并没有很慌张, 现下左明非没有武功,找到他并不难。
喻勉放下车帘, 望着左明非离开的方向, 眸光微微闪动——他倒是要看看,左明非要去哪里。
喻勉悄无声息地跟上那个墨绿色身影, 最终,左明非停在一方池塘边。
黑夜显得左明非的身影很是萧索, 左明非站在池塘边,背对着喻勉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忽然,他身体前倾,竟是要往池塘里倾去。
喻勉心中好似被扔进一颗石头,心境动荡间,他闪身过去, 一把揽住了将要倒入湖中的左明非。
抱着这具微凉的身体,喻勉胸口更加莫名其妙地跃动起来,感受着胸腔的担心,喻勉有一瞬的恍惚。
“阿爹?”左明非被人抱在怀里, 满怀希冀地侧脸喊出声。
喻勉回身,放开了左明非, “倒是让你失望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眉眼间隐约可见几分怒火。
奇怪的是,左明非的脸上并没有失望之情,反而有些困惑不解,“是你。”
“怎么?半夜不睡,前来投湖自尽?”喻勉语气低沉,脸色算不上好看,看得出来在克制脾气了。
左明非注视着喻勉,像是没听到喻勉的话一样,仍旧呆呆的。
看左明非这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喻勉心火蹿起,“你…”他正要训斥,左明非忽然抬手,将合拢的掌心举到喻勉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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