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债也总不至于那么彻底,更何况这也不是偿债就能解决的事情。秦家少董简直要被气坏,新娘子也吃惊,在回程的车上同他聊,止不住感叹,不愧是沈家的人,出手可真阔气。
这话招得秦家少董没好气横了她一眼。
他担心发小的处境,也忍不住埋怨对方曾经的一意孤行,在他看来,不论车祸还是家事,过去的恩怨总能找到两全的办法,所有人都大可不必将事情做得这么绝情。
他在后座上烦躁叹气,但随即拧着眉头又想,沈家老爷子也好,宁家老夫人也罢,真要说谁最绝情,不还是他那至今都昏迷不醒的外家弟弟么。
长达一个月的观察期之后,宁家小少爷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高级病房。
人没醒,老太太仍旧寸步不离守着他,只是身子骨撑不住,宁家兄长在病房里发了一回火她才勉强妥协,只在白天时到病房和护工们一道照看孩子,晚上又叫司机接回半山休息——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松懈,当母亲的,心里有牵挂,有时天未亮便早早起床赶去医院,其中辛苦不必言说,一整个白天下来也难熬得很,可她依然固执,一件万分折腾人的事情,她却做得甘之如饴。
她的到来往往也意味着沈铎的离开,老太太不和他处在一间病房里,这是看护和宁家的保镖们都知道的规矩。
沈铎守夜,通宵盯着点滴不能入睡是常事,偶尔在沙发上和衣睡着也很快会因为一点响动而惊醒。本分的护工没敢打听他的身份,但见他实在疲惫,也曾好意来替他的班,只是次次都被他摇头拒绝。
他的精神状态不见得有多好,但仍是谨慎着不在老太太面前讨嫌。她一般在清晨六点钟左右到病房,随后开始用早餐,简单吃过几口之后便会和早班的护士们确认一天的输液单。沈铎一般在她到达前十分钟安静离开,转而着手处理自己的私事——从沈氏除名并非只是要他一走了之那么简单,原先的三宗海外并购案由秘书跟进却不掌握其中关键,因此他必须向暂时掌管沈氏的兄长交代更为机密的内部信息,并且彻底解除他和几位重要客户之间的联系,与此同时,他还需要安抚那些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高层管理,年轻的亲信们认主,即使沈煜钦亲自坐镇,也不见得一时半刻便能信服。
在按照程序一步步脱离沈家和沈氏之外,他会抽空去翻看手头现有的合作意向书,那些大多是秦峥和蒋锐给他的,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圈子里同样亲近的朋友。
父亲宣布同他断绝关系之后,很多人都选择对他敬而远之,但兄弟多年,他早有不需以家世渊源论交情的老相识。朋友们的帮助,境外账户里的资金,加上他放在别人手里经营的几家公司,尽管相较以往处境艰难,可终究也没叫他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蒋锐知他还有底牌,因此在私人聚会上大胆打趣他蓄谋已久,这话被秦峥拿来告到了他面前,他听了也不过一笑置之——桩桩件件的准备看着的确像是蓄谋已久,但他眼下做得再多,往后也得交出去,如同那些数目惊人的股权基金不动产一样,不论先前以谁的名义存在,到最后统统会成为他小孩儿的东西。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看似昂贵,实则廉价无比。
结束白天的行程,沈铎便会开车赶回医院,如果时间尚早,他就待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抽烟,直到看见老太太被仆佣搀扶离开了,才上楼回到病房。
他的三餐没有规律,沈家的老仆役退出那处偏僻居所之后他也不曾为自己下厨,他胃口很差,有时潦草将就简餐,有时也什么都不吃,自傍晚开始便在病房的沙发上一语不发坐着,等大约晚上七点钟,查房的护士过来打完一剂营养针,他才会起身来,拿热帕仔仔细细擦拭他小孩儿的脸颊、双手,并且按照护工所教的方法帮他按摩脉络,活动四肢。
完成所有护理工作约莫需要半个多钟头,随后,护工会向他详细交代晚上需要注意的事项,等所有的情况都确认无误了,他们会同宁家的保镖一样退出病房,待在外头等候吩咐,不到八点钟,便只有沈铎一个人守在床边留神点滴。
陪护病人其实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情,尤其在夜晚,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死寂总是叫人容易沮丧。沈铎最初并不能忍受这种情绪,他会在幽暗的环境里像一头嗜血不能的野兽一样拼命压抑莫名的暴躁,他总想摔碎眼前的茶杯,或者随手抄起盘子里的水果刀捅向自己的心脏,甚至是去做一些除此之外更加残酷偏激的行为。
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大约持续了两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该去见一见心理医生,但当他产生这种念头的瞬间他就会记起那盒落在脚边的奥氮平——他的小孩儿是怎么在他离开的时日里独自熬过黑夜,又是如何艰难才能接受他和旁人结婚的事实,他越想越绝望,因此便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得到药物缓解,甚至是他的宽恕。
他迫切希望他醒来,却也无比恐惧他醒来。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强迫自己适应病房沉寂的夜晚,当他逐渐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之后,他终于不再频繁从噩梦中惊醒——实际上他入睡的时间也不多,月光皎洁高远的秋夜,他总是坐在床边轻柔摩挲宁予桐那只尚未取出钢钉的右手。他凝视他的睡颜,也会俯身去吻他,低声叫他桐桐叫他乖宝,一遍又一遍,哪怕从来不会得到他小孩儿的半点回应。
在孤寂的夜晚,他学会依靠过去的回忆艰难存活,他会想起很多事情,很多他以为早在纽约的纵情声色中被自己遗忘得一干二净的过去。
他们彼此相伴成长的那些年少时光,春风拂枝的动静仿佛声声在耳。日光暖融的午后,他们一同在房间里看书,他屈腿坐在床尾,他的小孩儿举着画册在被子上来回打滚,他看得不专心,时不时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一两句,再后来呢,走马观花一样翻了不到一刻钟又没了声音,等他察觉不对回头再看,只见他枕着画册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头发松软的小脑袋搁在他肩旁,靠得近极了,一不留神便能亲到。
所幸当时没有仆佣进来,否则一定能瞧见他瞬间烧得通红的脸颊。
暑夏,近海的城市湿气重,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小孩儿就难受得很。他怕热,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像窝家的仓鼠一样闭门不出,食欲也不好,就连沈铎亲自喂他也咽不进一顿正餐,即使分量再少,吃不下便是吃不下。
他的挑食叫人头疼,好在宁家姆妈经验丰富,一到闷热的时节便吩咐后厨做汤粥,少用易败肠胃的生冷海鲜,只拿桂圆红枣黑糖一类材料混着糯米来熬,熬上个把钟头,起锅后静置待凉,直到适合入口了才送到他面前去。
要这样精细才勉强肯吃一点的。姆妈又气又心疼,一面替他挑佐粥菜一面捂心口,故意说,哎哟哟,我们囝囝这么娇气,换了别家还怎么养得活哦。
他的小孩儿老早被笑话惯了,只拿姆妈的话当耳边风,自己举着勺子,一口一口吃得认真细致,时不时还伸到他碗里来偷舀甜嫩的桂圆肉。
一整个夏季,他们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待在房间里打游戏,魂斗罗或者洛克人之类的老款式,他的小孩儿打游戏时不爱说话,只一本正经把游戏手柄摁得啪啪响。他不挑游戏的类型,有时沈铎也和他配合着打新款,等柜子里排着的那一列都通关了,他们又会窝到家庭影院里挑片子看。
家庭影院的懒人沙发是小孩儿自己买的,十足柔软,也顶适合睡觉。那时他其实不太懂那些封面灰暗沉重的电影区别何在,每回看什么大多是沈铎拿主意。他干什么呢,他只负责将自己严严实实裹在一张小毯子里,坐下来,舒舒服服瘫平了,叫他抱着看——就这样享受着,有时还会不满意,进度不到一半便嘟囔,这演的什么呀,我好困,你别枕着我的肩膀,我要睡觉啦……
一边说还要一边拍他环在他腰上的手,困倦的模样真真可爱,招得沈铎总忍不住低头亲他软嫩的耳廓。
他们会这样一直厮混到夏末,直至长假结束,山间的蝉鸣不再聒噪,树木的枝丫开始泛黄。秋季,一切都在渐长的黑夜中变得懒倦,但他的小孩儿却刚要开始释放积攒了一整个季节的精力。
捱过溽暑,他每天都有好些事情忙着做,上蹿下跳折腾人,也折腾其它的小东西。
他有心结,自己养不了宠物,却分外热衷于逗弄别人的小崽子。半山的猫猫狗狗,不管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被他摸过毛喂过粮占过便宜,但他最中意的还是邻居家的拉布拉多,聪明,听话,皮毛油光水滑,飞盘也叼得准,出笼后和他一道在后院的草地里疯跑,嘻嘻哈哈就能闹上大半天。
他一旦贪玩起来是不肯收心的,到了该做功课的时候也小动作不断,自己的题目不写,非得探身过来翻他的教材,明明看得稀里糊涂,可还要摇头晃脑找茬儿批评他,沈学长,怎么上课都不好好做笔记呢,字写得太难看啦,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打瞌睡了呀。
他的胡搅蛮缠时常弄得沈铎半点看书的心思都没有,不生气不行,想生气吧,刚一板起脸,他会像那只热情的狗崽子一样凑过来亲他,盖戳儿似的,左边嘬一口,右边嘬一口,笑得露出小白牙来,叫人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能捏着笔干瞪眼。
这狡猾的小王八蛋,总是知道怎么做才能叫人心软。
寒秋往往只在这座城市持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居住在半山,对于四季变换的感知更加明显,在十二月伊始,气温骤降,他的小孩儿最喜欢的季节便这么来临了。
山间的雪比别处落得早,大概是生在冬至的缘故,他的小孩儿对于这个寒冷时节里的所有意象都无比着迷,一旦下雪,他会趴在房间的窗户边上耐心等待一夜,隔天清早便急急到沈家敲他的房门,眼睛亮晶晶的,掰着手指头要他帮忙堆一些模样稀奇古怪的雪人。
自己爱玩儿也就罢了,他还能拉着沈铎一家家去找还在被窝里的哥哥们打雪仗。那时半山的朋友们还都只有十来岁,出门的时候叫苦连天,可真正闹起来却不心慈手软,没有规矩,也没有敌我之分,一不小心被会硬邦邦的雪球砸到龇牙咧嘴叫疼。
少年人动手哪知轻重,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沈铎有时候也难免吃暗亏。他的小孩儿最得意,仗着哥哥们的特殊照顾横行霸道,有时还冷不丁要从背后灌他一脖子雪,见他生气追来转头就跑,结果没跑两步又抱着他一块儿滚进厚重的雪堆里,鼻子都冻得通红了,还笑得畅快又蔫儿坏。
那个时候,他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骄纵天真。
原来自己是记得的,沈铎想,山间四季,岁岁年年,那些孤身一人活在深宅的落寞时日里,他也曾怀抱过浓烈真挚的爱意,也曾在寂寥的深夜同他的小孩儿交颈而眠。他得到过那样多,依凭底气肆无忌惮挥霍一颗完整的真心,直到最后,终于不再被幸运所眷顾。
一室静寂,病床前的点滴啪嗒作响,他恍惚着,久久不能回神。
所有的脱离工作在十一月末尾正式宣告结束,十二月,沈铎不再频繁外出,将公司的事务交给新聘任的私人助理之后,陪护彻底成为了他的主职。
他每日的行程非常固定,要么在别墅独居,要么就到医院守夜。白天有闲暇,他便会咬着烟整理书房的一柜子原本。
那些书几乎都是他从云山苑带出来的,厚重的大部头,多是诗歌戏剧,也有正经的学术原著,有些他看了,有些只是纯粹用于收藏——从前他也有很多这样晦涩难懂的书籍,他的小孩儿一看就头疼,但又总爱学着他的模样抱出一摞来乱翻。
除了原本之外,他还有分在另一柜的画册,这才是他小孩儿的偏爱。沈铎凭借记忆单独整理出一套来,小心收进袋子里,再等守夜的时候带到病房去读给他的小孩儿听。
病房里不会有其他人进来,空阔的大屋子也同样只有他一个人的动静,他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也不愿回应没有必要的应酬交际,不论昼夜,都活得像是一头孤独游荡在深海里的鲸鱼。
陪护的日子单调却也过得飞快,十二月底,冬至,从清早开始,整座城市洋洋洒洒落了一场大雪,从病房朝外望去,视线所及便是一片浩荡空阔的雪景。
老太太那天很晚才回家,沈铎上楼时发现她还在病房里,没有仆佣,她独自一人在床边静坐,好半晌,才抬手擦了一记下颌,又帮病床上昏迷的小孩儿细细掖好了被角。
直到窗外雪絮散去,她最终还是没打开手边的蛋糕盒子。
那天夜里,沈铎站在病房的窗前看了很久的雪景,大约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陷入了一场短暂的睡眠。他做了梦,但梦境不再鲜血淋漓,而是如同现实一样白雪皑皑遍地银装,他还是年少的模样,环着胸,在熄了灯的宁家客厅耐心等待他的小孩儿闭眼许愿。
那是宁家小少爷十六岁的生日,盛大非常,受邀到场的客人都对他赠予了真挚的祝福。他被哄得开心极了,咬着嘴里的小叉子,眉开眼笑,连脸颊上沾了奶油都不知道。
沈铎抬手帮他擦掉了,一边尝着指腹的甜味一边悄悄跟他咬耳朵,刚才蒋锐起哄闹了半天都没问出来他的小孩儿许了什么愿,现在轮到他来问了,他总不能还不告诉他。
沈铎弯腰凑近了等着他的回答,可他的小孩儿却只趁母亲没注意的间隙亲了他一口,摇着脑袋说,不行,你也不许瞎打听,没有别的,总之是很好很好的愿望就对啦。
很好很好的愿望,他的小孩儿又认真重复,要是它成真了,等明年的生日我就告诉你。
只一句话,就叫沈铎冷不丁在那一刻清醒过来。
他的小孩儿在十六岁时到底许了什么愿,眼下恐怕是没人知道的。他缺席了他十七岁的生日,又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为别人戴上了寓意忠贞的婚戒,他没能知晓他许下的愿望,在此之后的每一年,他甚至还叫他孤零零一个人苦守着那些从未成真的幻想。
他究竟……究竟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呢。
病房窗外雪声簌簌,沈铎把脸埋在手掌里,静默良久,才有力气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
心电监护仪跳动规律,他的小孩儿仍旧沉沉睡着,鼻梁高挺睫羽颀长,看着便知平日里有多么的乖巧漂亮。沈铎俯身抵住了他的额头,动作很轻,触碰的瞬间他自己淡淡笑了一记,但很快又敛去嘴角的弧度,只定定地打量小孩儿温柔的一双眉眼。
乖宝,他低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你该许愿了。
年关将至,城市上空纷扬的雪势却并未收拢。灰蒙的铅云摇摇欲坠,风雪刮得狠极了,建筑物的角落很快积满了厚重的雪堆。
在冬至过后,长街两旁便早早点缀了喜庆的装饰,灯笼高悬,新年的氛围浓厚,但一直在医院陪护的宁家老夫人却不怎么愿意回家了。
纵使家里来年会添新丁,儿孙们又陆陆续续休假回到了半山,可她依旧没有过年的心思。
如果不出这一桩意外,按照惯例,半山的别墅这时早该热闹起来了。在从前,一大家子会趁着难得团聚的时刻一道做许多事情,好比如挑选新衣,准备祭祀的贡品,或者为明亮的落地窗再添一枝寒梅。孩子们学习剪窗花,大人们则分工写春联,她的长子擅长隶书,幼子亦写得一手利落的瘦金体,家里的对子大多由他俩负责,但小的那个任性,爱躲懒,往往只写完长辈和自己的那一份便歇息了,余下的时间不是喝茶就是吃点心,尝到味道不错的,还不忘捧着小碟子到桌前喂他兄长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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